束手
程章步履匆匆。山道邊松林下,一排青衣玄甲的吳兵被綁縛在地,有人喝問:「入山多少人,還埋伏何處?」
吳兵都低頭不答,有人被從林中推攘出來。閃電熾光下,程章看到一襲青黛衣影,月白長裾垂地,散發半遮的側臉,眉目凌厲,眼神卻是恍惚迷離的。
「他到底來了。」程章默嘆了聲,不著痕迹地退到行伍間,將面目隱起。
「如實說來,不然將他立斬。」挾持者又喝道。
「我來相告,」吳兵抬首欲言,卻見陸機一振衣袖,掙脫出來,淡淡說道,「區區百人,或殺或捕,悉數在此,他處再無埋伏。」
羅尚上前,抽劍砍殺一個吳兵,抽回血跡蜿蜒的劍,狠瞪陸機:「不止如此吧,南津關,西陵城,可是大軍壓境,層層包圍,說什麼區區百人。」
「我只率眼前小隊,戰事萬變,其餘排兵布陣,並不知曉。」對湊近的滴血劍尖,陸機仍冷靜答道。
「你當真不知?」胡烈從魏軍中走出,繞著陸機慢踱幾步,一字一頓,帶著戲謔口氣質問:「難道西陵幾萬大軍,不是你調度而來?」
陸機心下一驚,手抖動時,不由得碰上了半藏在腰間的印信。
胡烈乘勢猛地扯下,拿到羅尚眼前,得意道:「他是吳王信使,你看該如何處置?」
羅尚抬手,摸了摸印底刻痕,揮手下令:「押他回西陵,其餘,就地斬殺。」
話音一落,林間血光飛濺,跪地的吳兵刷刷倒下一半。陸機掙脫不開,臨著羅尚舉到下頜的劍刃,顫聲喊出:「住手!」
羅尚揮手止殺,問:「你軍兵馬幾何,船艦幾何,糧草何處,主力何方?」
「兵將三萬,船艦數百,糧草、主力在城外營寨。」陸機快速答道。
羅尚聽罷,皺眉踱步,陸機輕聲一笑:「我既是信使,並不點兵布陣,所知僅此,一斥候也可探到。要說兵事詳細,還不如這些將卒。」
「兩軍交戰,不斬來使,我雖未正式登聞,但被抓被殺,徒然激我軍士氣而已。」陸機坦然望向一片凝血的刀兵。
「吳使果然機敏。」胡烈接上陸機目光,戲謔變成狠戾:「但你何止信使,你還是吳荊州將陸抗之子,陸遜之孫。」
接著上前把羅尚拉開,反剪住陸機雙手:「審你無用,但可以以你為質,逼退吳軍。」
西陵城外,寒雨連江,天光仍在重重暗雲下透出,照出城池平直的輪廓和山嶽空濛的剪影。
城牆上,吳軍旌旗盡濕,黏膩在旗杆上,被雨風吹得歪歪倒倒,隨著蹬蹬的行軍步聲,又被盡數拔出,胡亂扔到城牆下面。
看到城中升起的一面九丈牙旗,虹蜺錦色上一大魏字,步闡咬牙憤恨:「中了聲東擊西之計,不想羅憲已然降魏。」
「城中守兵多少?」陸抗平靜問道。
「三千。沒聞擊斗之聲,或早被殺,或被俘了。」
「何其掉以輕心!」陸抗聲調高起,「關隘緊要,此城更是緊要。如今全失,西境再無險可恃。」
步闡低頭不語,想起那天陸機阻擾,高舉節仗止戰,步協拉他觀望後山,提示魏軍潛行而至的情形。
「兄長曾料到魏軍乘虛而入,故而特待將軍來援,只是形勢萬變,是我冒進攻城,才這般中計,末將甘受軍法。」步闡重重一跪,以頭觸地,坦然言道。
陸抗扶起步闡,語帶憂急地一嘆:「歸根究底,是士衡到此左右戰事的吧。」
繼而慷慨言道:「未到言敗之時。既然我率荊州軍來,大可一戰奪回此城!」
沿山吳軍營寨,鼓聲陣陣,戰旗獵獵,舟艦橫江並進。從江面到半山,數路大軍層層圍住西陵城,城門一線,雲梯、衝車、拋石、床弩前後陣列,隨著策馬行進的先鋒營隊,沿山坡被緩緩推到城牆近前。
步闡拔下插在頸后的三角令旗,劃過緻密的魚鱗鐵甲,隨著一線火跡泛出,令旗揮下,粗長□□夾雜著檑石,呼嘯地砸向已然殘破的城樓。
城上間隔的垛口被一層竹木柵欄覆蓋,勉強擋住猛烈襲來的箭石,守城魏兵蜷縮在下,警惕地盯著空中挪動閃躲。
西南角樓,嗖嗖聲回蕩不絕。羅憲觀望一陣,抱頭藏到裡間屏風後面,程章見到,噗呲一笑,也跟著藏了進去。
「太守莫怕,這箭石攻勢將停,不過,見我等全無抵禦,下一步,吳軍該直接登城了。」
羅憲更受驚嚇,哆嗦道:「按昨夜謀策,總能守住這城吧。」
「未必。」程章嚴肅起來,黯然搖了搖頭,又堅定道,「但魏吳邊境,斷不能退縮。」
屋外飛矢窸窣聲果然漸歇,程章扶起羅憲,撣了撣他衣襟上灰塵,曲身一揖道:「太守,該登場了。」
雲梯、衝車滾滾逼近城門,城上魏兵推開防禦木欄,在垛口張弓備箭,堆起滾木檑石,朝下嚴陣以待即將攀城的吳軍。
邊備戰邊高聲叫罵:「爾等主帥被戮,還不速速歸降。」
「無將之師,何敢來攻。」
「昨夜如此敗跡,今番再演嗎?」
步闡拍馬欲進,聽到叫罵聲不由止步,臉色一白,滿腹疑慮地望向城頭,赫然見正中緩緩垂下一具屍體,衣甲破爛染血,脖頸被粗繩綁住,亂髮遮蓋下,尚能辨認出熟悉的面容。
步闡如遭雷殛,猛拉戰馬韁繩,凄厲嘶鳴聲中隨馬背躍起,圓瞪雙目正對上城樓正中悄然現身的羅憲。
「步小將,西陵再非孤城,勸你儘早退兵,莫蹈令兄覆轍。」羅憲故作鎮定喊道。
「羅憲,你苟且投敵,有何顏面勸我。」步闡一揚手中長矛,起身作勢欲攻。
「談何顏面,不是你東吳背義棄盟在先,乘先朝危難,攻略此城嗎?」
步闡咬唇不語,正想如何回應,羅憲乘勢高喊:「蜀漢已亡,東吳何得長久,我寧可為爾等降虜耶。」
「我納印綬於晉公,得魏軍三萬,保此城吏民安穩,豈容爾等得手。眼看你軍已敗績連連,喪帥失將,無險可恃,唇亡齒寒了,還敢徒張聲勢。」
「住口。」步闡大喝一聲,冷厲目光掃視周圍面露懼色,竊竊議論的吳兵。
羅憲看到城下慌亂,放鬆一笑,抽出配劍,迅疾砍斷勒在城牆的繩索。步協屍體迴旋抖動下,轟然砸落,血色浸染地面。
步闡滾落下馬,踉蹌著狂奔向前,觸到步協甲胄一角,脫力似得跪下,掩面失聲痛哭。
攻城吳兵被這場景震懾,紛紛止步下來,放落刀劍矛戟,一時茫然不知所從。
「進,止步者斬!」三響鼓聲如炸雷般打破瞬時的岑寂,高亢喝令隨鼓聲穿雲裂石般傳來。
眾人抬頭回望,陸抗跨一匹黧黑戰馬奔騰而過,武冠上鶡羽聳立,青黑綉袍半遮玄甲,隨高舉的長刀烈烈揚起。
眾將得令,指揮前鋒兵士繼續進攻,衝車巨椽撞上西陵城門,幾聲轟響后,連帶石砌城樓也簌簌顫動,木屑粉灰四下彌散。
城門之後,魏軍一面加固塞門插板,一面排布尖利的阻擋欄塞。胡烈急切踱步,來回指揮,走到震蕩不已的城門前時,緊皺眉眼,凝神看向門樓處徘徊的程章。
程章停步,僵硬地點了點頭,轉身朝城樓上走去。
城牆上刀槍劍戟紛亂。羅憲令羅尚將陸機押解出角樓,親自鬆開綁縛,直視他冷冷道:「只怪你國主未守盟約,不救先朝於危亡,而今強魏逼境,我等皆為俎上魚肉,不降,徒然殘喘而已。」
「不比太守之困,江東社稷尚興,寸土未失,甲士百萬,憑江據險,怎可說是殘喘?」陸機昂首,侃侃言道。
「也是,公子尚有依仗,氣節不失,」羅憲黯然低了下頭,「但你而今身陷刀兵,命在旦夕。」說罷,提起身側環手大刀,架上陸機頸側。
陸機眼看刀刃寒光,隱隱遙映著暗雲和起伏的山巒,神色中閃過一絲迷離,半晌低聲道:「疆場殞命,早有所悟,只是死前,太守可否許我一問?」
羅憲略一詫異,還是回道:「請講。」
「你是否見過一錦衣少年,自稱行商,手持這樣竹扇?」陸機從袖中拿出扇柄。
羅憲端詳片刻,點頭道:「見過,西陵尚安定時,與他交易過布匹。」
陸機有些失望地低下頭,刀箭震響聲中,他斂袖俯身一拜,鄭重言道:「煩請太守再見他時,切勿保他周全。」
羅憲側身,餘光瞟向角樓牆后的程章,看到他極慢極慢地抬起手來,在頸前比劃出殺的示意。
羅憲目色一沉,更加逼近陸機,快速道:「可允你所託,但令父兵臨城下,你需助我退之。」
城上已是刀兵交集,砍殺、嘶喊不絕,攀城吳兵或被箭石叉桿擊中,滾落下城,又源源不斷地蜂擁上來。
羅憲拉陸機到城門正中,正逢陸抗凌厲一箭,射斷招展的九丈牙旗。錦繡大旗在雨風中垂落,劃過陸機青白面容和兩側刀劍的冷芒,迴旋數圈后委頓在了陸抗的馬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