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
南津關口,闊大江面上,吳軍戰船在激流中緩緩靠岸。天光將暮,雲遮霧繞,陸抗緊皺著眉,看著吳軍在狹長山地間迤邐行進。
「此地無甚動靜,何必布軍。」步闡一邊走,一邊嘟囔。
無人回應,就衝到陸抗身前,高聲道:「兄長關內遇伏,敵軍定然聚於關內,何不全力相救?分兵在此逡巡,難道想看我兄長身死,爾等好坐享其功?」
陸機上前擋住步闡:「分兵之策,本是步都督所定。山勢繁複,不知何處伏兵,怎能不步步為營,謹慎行事。」
陸抗退後兩步,眉間稍舒,抬手指向雲霧騰繞的半山:「莫要再爭。此處險境重重,稍有不慎,非但步都督難救,我等也會葬身於此。」
陸機、步闡一驚,未料陸抗如此斷言,齊齊仰頭,凝神向雲霧濃處看去。
「父親,莫非今夜有雨?」陸機眯眼問道。
「有雨,但也難定是否今夜。」陸抗微搖搖頭,「峻岭高崖,一旦雨降,萬千溪泉奔流而下,關內這道窄江,水勢必然暴漲,若不能在漲水前撤出,那就難料生死了。」
「不知左弈帶的那五千人,是否碰到步都督了?」陸抗繼續往高處走,極力望向幽深的關峽。
步闡回道:「將軍,既然斥候未到,我帶幾人進去探探,若能遇兄長,也好叫他趕緊撤出。」
「豈是說撤就能撤,」陸抗急切揮手,指關中道,「你可知,入夜無月,漆黑一片,若有伏擊,必然火攻。敵軍若料到有雨,火攻便是即刻了!」
陸機跟在後面,邊走邊低頭思索,被陸抗突如其來的高聲一驚,正待回應,卻看見不遠處的樹下,一線金光出奇地刺目。
不管眼前爭執,他徑自走了過去。石砌的盤山道旁,粗壯林木並不太密,樹下遒曲的盤根間,金色長柄光彩熠熠,還未沾泥塵。
撥開覆蓋的樹葉,陸機拿起金柄,抖了抖竹扇上灰塵,喃喃自語:「他來過這裡,怎棄扇於此?」
翻轉過來,青黃扇頁的一角,赫然一點殷紅血跡。陸機心下瞭然,趕緊俯身翻了翻周圍的樹葉,但並沒有什麼異樣。想起不久前這柄富麗竹扇,被握在手中,在眼前悠然晃動樣子,心神忽然恍惚起來。
行軍聲窸窸窣窣不停,陸機只好整理了下心緒,把竹扇藏在袖中,快步跟上行列。
山道出現岔口,一條平直往前,一條向上,一條往下。陸抗抬手止步,下令停軍,問步闡道:「你在西陵多年,可知眼前三路通向何方?」
「這裡山道支叉多,通到何方不定,但依指向,上下山總能定的。」步闡回稟,頓了一頓,又說道,「不如沿此下山道走,既避水患,也便接應入谷的舟艦。」
陸抗拈鬚沉吟,一時並沒回應。
「若有埋伏,是敵在上,我軍在下,箭弩木石以高攻低,與其被動被襲,不如從山高處包抄,將埋伏先行剿滅。」陸機建言道。
「此去山重水阻,你可知埋伏何處?」步闡質問。
「既然前路只辨方向,那總能通登山之道,而且行軍路經,不可能不留痕迹,沿上方向走,應能發現伏軍行蹤。」陸機肯定答道,拿出竹扇,「這是尋太守羅憲的人留下的扇子,我方才在道邊撿到。」
「何意?」陸抗和步闡齊聲問,疑惑地看向陸機。
「說來話長,但我肯定,今夜,只要他在,羅憲定然也在。」陸機拿起扇柄,懇切地說。
陸抗想再追問,但眼見天色愈暗,思量一番,沉肅命道:「風詭雲譎,戰勢難定,眼前岔道,且分三路行,士衡取上道,尋羅憲伏兵,仲思取下道,接應步都督,我取中道,舉火為號,為爾等相援。」
山光褪盡,江邊聳峙的陡崖只剩黑黢黢暗影。江流汩汩聲轉為轟鳴聲,船棹猛拍水面疾馳。一道燃火利劍破空而出,似濃幕黑暗被劃出條血口,無數利劍隨之密匝匝襲來,蜂鳴般的振響往返回蕩在山嶺間。
江上木船竹筏已有幾艘起火,火勢帶著爆裂聲,呼啦一下四下蔓延,有人喊道:「箭上有焰硝,切莫中箭,避開,避開!」
火箭更密更迅疾落下,江上起火的船筏越來越多,轉眼青紅光焰連成一片,在水中升期一座火的蜃樓,耀目異常。
三響鳴金聲傳出。「棄船,登岸!」
步協踉蹌走到江邊,看著船筏在滾滾火焰中翻騰沉沒,滿面驚惶,目眥欲裂,而身後也被一大片火海包圍。
「步都督,快撤。」陸抗副將左弈衝到,拉著步協,往山崖邊退行。
吳軍紛紛涉水登岸,往未見火勢的灘涂上奔逃。忽然隆隆聲起,粗木巨石從陡崖墜落,從山坡滾下,正中灘涂上的吳軍。火光照出的暗影中,血腥四濺,哀鳴陣陣。
左弈退到崖邊,厲聲吹響軍哨,指示逃避方向。崖底一處凹入的狹長洞穴,左弈扶步協坐下,抱拳沉痛說道:「此番中伏,不知死傷多少,為今之計,只能儘力避險,相機逃出了。」
「你領多少人入關,陸郎將如何布兵在?」步協冷靜問道。
「五千,將軍領軍谷口接應,大軍仍駐守西陵城營寨。」
「甚好,不至損傷殆盡,我等只需儘力突圍便可。」步協握緊長矛,借著火光探看,「此處后無退路,不可久留,待人稍集,沿崖底兩側探路,或找山間隱蔽處躲藏,或避開伏擊出關。」
左弈略一點頭,繼續吹響軍哨,揮手讓聚集起來的士兵沿山崖退走。步協整了整衣甲,準備離開,卻又止步,轉過頭道:「縱使魏軍前來,沒有糧草接應,這反攻必不長久。今夜,今夜……」
「都督,今夜如何?」左弈見步協自嘆,臉色越發沉重,忍不住問。
「今夜……」步協仍在皺眉思索,忽然出聲:「糧草器械儲於城中,羅憲今晚牽制我等於此,是想乘軍防空虛,士氣喪敗,復奪回西陵城!」
步協眼中的急切和怒火讓左弈一驚,他不由得拿出傳信,朝上射出一簇明黃火光,堅定回道:「待我通報將軍。」
異樣火光在暗夜中指明位置,步闡即刻看到,命所帶兵士輕裝卸甲,急速往火光閃現處趕。而山崖底部,兩隊魏軍悄然潛行,也集結到凹洞邊緣,迎面攔住魚貫後撤的吳軍!
拼殺聲再起,戈矛交擊、兵甲連撞、破裂聲、嘶喊聲、哀鳴聲響成一片。
步闡聽到,心急如焚抱起配劍,側身蹲下,想就山坡滾下崖底。忽然一柄長劍飛來,錚地一聲釘在他眼前。劍柄猶自晃動,劍首菱紋雕飾中,赫然刻出一個陸字。
陸抗踱步向前,扶起步闡,喝道:「不可去。」
「我兄長崖底遇敵,待我相救。」步闡一吼,仍沖向前。
陸抗持劍攔住,出聲沉靜:「步督並非此意,方才信號,是叫我等回撤,牢守城池。」
「並不懂你荊州軍信號,我卻已見我鎮西軍旗,帥旗所在,生死赴之。」
「崖下不知埋伏多少,赴死,徒然而已!」陸抗高聲震懾。
相峙之際,隆隆雷聲由遠及近響起,轟鳴似千萬車馬碾壓而來,撼天動地般聲勢,一下蓋過了山下的兵戈喧囂聲。
陸抗把步闡往空曠處一推,上指天際,沉痛地說:「風雨已至,水道將成洪流,崖底將士生死,只能付諸天命了。」
雷聲越發浩大,狂風吹散霧氣,催動枝葉颯颯直響。站在山間曠地吳軍探看天色,一片默然。步闡無奈低頭,極小聲地啜泣著。
風將山樹吹得起伏搖擺,陸抗環顧四周,定睛在山頂方向。雷聲稍歇,陣風猛起時,樹林稀鬆處,露出一行矛端箭簇森冷的鐵光。
陸抗回頭下令:「事不可緩,撤出關口,回西陵城。」
山頂的行軍帳幕下,程章看著被風呼呼掀起的帳頂一角,輕聲一嘆:「風雨欲來,該收兵了。」
胡烈快步走來,命兵士扶住帳幕的支杆,回應道:「也正是時候,入關的吳軍,幾番輪攻,所剩無幾,要不乘他們大敗逃路,今晚就去破了吳軍營寨。」
「怎樣?」程章轉向正警惕觀望的羅尚。
羅尚冷冷答道:「破營寨並無勝算,但可助你攻下西陵城。」
稍頓了頓,繼而分析:「吳軍分兵奪關,守城必然空虛,且雨路濕滑,夜色難行,他們難以調兵,我等卻熟悉道路,何況我叔父,尚在西陵後山。」
「甚好。」胡烈贊道,向程章一抱拳,「二萬軍越山險而來,並無糧草可持,急需城中儲糧解圍。」
「看來兩位,對西陵勢在必得,那確是機不可失了。」程章笑著走出帳幕,看周圍士兵收拾弓箭兵械,就地沿著數條小道快步離去。
一道閃電打亮沉黑雲際,借著一瞬的刺目亮光,程章看到遠處一士兵滿面驚慌地逆行回來。
「急報,前方山道,遇吳軍突襲。」
胡烈快步向前,詢問情況。待程章走近,胡烈已經調集四五隊人,跟報信兵前去,而向程章回道:「無礙,不過一支殘兵,傷我數十人而已。」
「那我們就往這方向走。」程章表情嚴肅起來,「看是否真是黃雀在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