勸降
褒斜道中,一處山岩突兀處,棧道上架梁覆瓦,築成遮風避雨的廊閣,供往來行人休整。陸機在席舊氈上盤坐,小心從青黛綢包中拿出竹簡,展開細看。
「想必,這書呈,你又要重新寫過?」在旁程章問道。
「勸姜維不降,吳蜀聯手,這辭章我反覆思索,自信於理於利,說動他不難。但昨日……」陸機抿了下嘴:「遇到了那幾個送詔書的蜀臣,鄧艾果然迅速,拿蜀主降令逼壓姜維,他名義全喪,即便自己不想降,底下卻軍心已亂。」
「是這道理。」程章點頭:「山高水遠,吳軍救援不及,現在國運懸你一人之身,是該萬分謹慎。但我就想不通,這合縱圖存的出使,你國主何不遣個機要重臣?」
「迫於無奈。」陸機淡淡答道。
繼而解釋:「朝中權臣傾軋,動輒得咎,臨唇齒之危,卻滿朝屏氣凝聲,無人倡戰。」
他沉沉嘆了口氣:「我上書諫言,因系將門之子,國主令立下軍令,出使聯蜀,斡旋危局。」
「你我年歲相仿,我高堂早亡,承此家業大覺不易,未想你承負國事如此,實則遠勝於我。」程章說時露出懇切的神情。
「這有什麼好相比的,我還想像程兄這樣,不受家國之累地逍遙呢?」
「那有那麼逍遙。各國敵對,我等能遊走其中,做的也是交通諸侯的生意,處處斟酌迎合,不比你家國之任輕鬆多少。」程章曬笑一聲。
「不過你該想開點倒是,而且,你說的聯蜀之事,未必沒有轉機?」
他一擺衣袖,拿出一物,放陸機眼前,卻是一段光彩流轉的錦繩,幾股黃赤絲線盤旋相繞,絲絛尾垂,璨然生輝。
「這是何物?」陸機問道。
「黃赤之綬。」程度理著絲繩,一字一頓:「你出身世家,對此該不陌生吧。三公九卿,印信品次,各有所差,這黃赤色……」
「黃赤色類金,乃天子侯王所用。」陸機心中瞭然,卻不多言。
「這是我敬獻魏大將鍾會的。」程章靠近陸機,貼著他耳際,悄然道。
陸機一怔,心念電轉,喃喃嘆聲:「所謂預先取,必先予,取予之間,大可不必拘泥。」他停頓下,緊抿嘴唇,斷然出聲:「我該,勸降。」
棧道懸於半空,雲氣繚繞,陸機看向山崖間隱現的樓閣軍帳,星星點點,縹緲難測:「蜀亡難救,勢不可逆,但未嘗不可因勢利導,再造鼎立之局。」
劍閣雄關,燎火冉冉,陸機手持旌節,緩步趨進,登上巍巍台階,穿過厚重山岩壘起的城門,步入山中一座木作的粗礦屋宇。屋中高台,姜維北向而立,看著一副綿延起伏的山川形勢圖。傳令聲響起:「吳使來謁。」
姜維並未轉身,留給陸機個漠然背影,有如山嶽般沉穩堅毅,難以撼動。
「吳使陸機敬拜將軍。」陸機舉高節杖,立身合手一拜。
「書信我已閱過,不過是些唇齒譬喻的陳詞,吳蜀屢次戰和,使臣不知拿這套講了多少次,無非苟安圖利,聯盟求自存而已。」姜維渾不在意。
「鼎有三足,缺一而崩,道理本就如此。只是危機存亡之時,還需我們這些使臣奔走提醒,協同帷幄,轉危為安。」陸機平靜應答。
「轉危為安?不動兵卒,坐看魏滅吾國,待我困守孤城,才來逞口舌之利,貴國這番算計,只怕是要鼎毀國亡了吧。」
「魏軍奇襲之快,我荊襄守將與將軍一樣,始料未及。而後國朝出師遲滯,也是奸小阻擾,朝中牽制,將軍被排擠在此屯田,想必感同身受。」
陸機側身,繼而高聲道:「可你我皆是為國忠義之人,為報知遇恩、父老情,憑一腔赤誠行事。當年諸葛丞相迎將軍於天水,拔小吏而委重任,將軍數年征戰為蜀,不也正為全丞相未竟之業嗎?」
姜維驟然轉身,面色沉痛黯然,又帶絲驚疑:「未想吳使年少,竟如此知我底細。」
「將軍抗魏多年,盛名天下,知此不難。在下還知,蜀主降令已下,將軍此時進退維谷,難以抉擇。降,辜負丞相恩澤,愧對畢生功業;不降,川蜀淪亡,險關虛設,魏軍南北夾擊,將軍孤軍難敵。不過,在下有一良策,可解將軍之困。」陸機抬頭直面姜維。
「何策?」姜維急問。
「窮著變,變則通。降與不降之外,還有一變通之道。」陸機眨眼,唇角含笑。
「願聞其詳。」姜維走下高台,摒退營中兵士,僅留右將軍廖化、參軍張翼在內。
「偽降。再徐圖復國。在下不僅知將軍,也知鍾會,此人性情張揚,又城府深埋,欲仿效司馬氏,憑滅蜀之功晉位權臣,而司馬氏兩代未窮之功,被鍾會、鄧艾達成,又豈會無妒無防,鍾會與魏庭齟齬已生,如稍加激化,必叛魏無疑。」
「他叛魏,與我何干?」姜維不解。
「鍾會不比鄧艾,軍中根基尚淺,若想反叛自立,將軍便是他最能依仗的力量。無兵之將,豈不任將軍擺布。」
「吳使果然通透,江東多出詭譎之臣,看來天意不亡吳。」姜維意帶嘲諷。
「虛虛實實,兵者之道。江東之士致力兵道,勠力守國,此刻已向西陵行軍,若將軍志在復國,我大軍必全力相助。」陸機話鋒凜然。
「你所言確是一計,我也未嘗沒想過。」姜維語意和緩了些:「鍾會我未可知,但其副將鄧艾,與我對峙多年,深諳我軍資兵略,一旦我降,他必欲收編拆解,使十萬蜀師無再戰之力,到時談何興復?」
「將軍所慮,並不難解。魏看似齊心伐蜀,其內卻攻訐制衡,司馬昭猜忌多疑,鍾會好妒攬功,豈會坐視鄧艾揚威成都,重演漢高祖故事。將軍不知,鍾會已遣監軍,入蜀管制鄧艾了嗎?」
「軍將在外,自當有監。你所言種種,只是按理推測,難以全信。」姜維向後側身。
「信與不信,枉然無義。保全十萬兵馬,投誠鍾會是唯一出路,將軍大可在降書中約定,不拆軍擾民,不奪領兵之職。鍾會建功急切,只盼儘快招降,定然不會拒絕。」
聽罷,姜維左右踱步,並不出聲。
陸機躬身,鄭重一揖,高聲道:「降是為不降,圖存不易,願將軍一試,千萬保重!」
待陸機背影在城外漸遠,姜維目光炯炯,眼中露出振奮的光芒,想他一番話在情在理,莫名牽出了他深埋心底的熱忱和悔痛。陸機款款行來,朗然陳詞之態似還影影綽綽,揮之不去。
「廖化、張翼」,姜維略一沉吟,招呼左右:「我意已定,起草降魏書簡。」
劍閣城上,烈火換作白旗,姜維手捧降書,孤身先行,尾隨一眾兵將,緩步出城。軍鼓陣陣,列隊整肅,隱隱然如出戰氣勢。
鍾會站在軺車華蓋之下,滿面春風得意,但眼見姜維陣勢,也收斂了些散淡面容,匆匆下車相迎。
「拿酒來,我與將軍且飲一杯。」鍾會高舉雙手,大聲呼道,隨即從趕來的兵士手上接過酒爵,親自遞於姜維。
姜維降書一扔,拿過酒爵,一口灌完,瞪眼還支棱著未飲的鐘會。
鍾會倒也悠然,索性繞姜維一圈,在側旁持杯一敬:「將軍大才,明理識勢,此番投誠,不再彼此干戈,著實令鄙人踴躍蹈足啊。」
姜維撿起降書,漠然遞給鍾會。
鍾會雙手接過,狡黠笑道:「將軍之意我知,將軍寬心,我是敬英雄,惜軍才之人。此處營列整編、糧草器仗,我一概不動。這符節印信,也還與將軍。要的,只是將軍這歸降的誠心而已。」
鍾會說完,轉向副將胡烈,繼而捧過一素漆方盒,鄭重地向姜維呈上。
姜維接過一拜,對眼前這位風雅的洛中名士大不以為然。就魏國朝局,他知鍾會雖出身名門,不過攀附司馬氏驟然得勢,年少意氣張揚,也無何戰陣功業可言。而與他對峙數年老將鄧艾,此刻正收編蜀地軍政,才是真正可畏的敵手。
正思肘間,身後青衣僕從緩步向前,接過漆盒,垂首斂目言道:「主上既奉詔出降,當禮成不悔,此誠可表日月。」
鍾會循聲望去,露出不解神色,姜維隨即一笑,說道:「這是我隨身僮兒,放任他慣了,就膽壯代我出言,放肆勿怪。」
「不怪。將軍御下隨性,也正如我,那管那多名教規矩。」又悠然一笑:「只願他言正當將軍意」。
「當是我意。」姜維淡淡一答,「至於這誠心幾分,我還有一物,可供閣下估量。」
小僮從袖中抽出一袋簡牘,雙手平抬,昂首直視鍾會:「將軍過目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