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疑

相疑

鍾會營帳席榻周全,熏爐青煙繚繚,長几上筆硯紙簡散布,但都被推到一角,由他鋪開一軸簡牘,俯身細看。

「此乃關隘處截獲鄧艾奏表,這封是處置降事、封官置屬奏報。鄧艾倒是待我國主群臣不薄,盡皆封賞,悉數優厚。」姜維緩緩推開捲軸另一端,冷峭言道。

鍾會斜瞄姜維一眼:「我待伯約亦是。」

「蜀滅吳懼,厚待以招降,不費兵馬,使吳望風歸順,這般計較,此表也是明言。」

「計較歸計較,如我與伯約坐同席者,怕是難得吧。」鍾會含笑對答。

姜維一怔,一時無語。

身後響起悠長念嘆聲:「雖潛處於太陰,長寄心於君王。忽不悟其所舍,悵神宵而蔽光。」鍾會姜維回望,見帳門前木構屏風處,青衣小僮正對著絹布上縱肆的草書讀誦。

「鍾將軍書《洛神賦》中語,逸致飄然,筆勢遊走,正得此賦神妙。久聞將軍家學淵藪,驚絕筆力,善效人書,何妨再適用一次?」

鍾會有些錯愕,問道:「何意?」

他父親鍾繇,身居太傅高位,書法堪稱絕頂。故而承父教導,自小遍習各類書體,本是為功力長進,卻也練成了摹寫的本事,仿人書跡,幾可亂真。有時用這小技開開玩笑,卻未想蜀人還知他此術。

「此封是邀功之奏。伐蜀,將軍功不如鄧艾,此奏一旦送上,將軍可就功居其下了。不如仿晉公筆跡,對鄧艾稍加壓制。」

「壓制何用,他佔了成都,我難道還能把他擠出去不成?」鍾會似乎不屑。

小僮站在屏風的「君王」字樣前,黑漆瞳仁炯炯:「鄧艾乘勝驕矜,若不賞反責,必心生不滿,這不滿,豈非我等可乘之機。」

月出東山,成都城內,濛濛霧氣下一片平靜安然。鄧艾在益州官屬宴請蜀地才俊,聲樂陣陣中,甲胄在身,端坐高台,望向一片俯首歡欣的士人,嘆道:「諸君幸而遇我,喪國還能安樂游宴,若遇故司馬將軍,定是已然殄滅矣。」

絲絲酒肉甜香中,歡頌祝禱聲四起。

右首下座的監軍衛瓘一臉肅然,幾不可聞地哼了一聲。有兵士匆匆行來,跪在一旁,遞上書簡。衛瓘一驗封泥官印,倏忽起身,大踏步至鄧艾前,居高臨下直言:「晉公詔到,接旨。」

「又非天子詔令,何須如此作勢。」鄧艾就著坐姿,一把奪過衛瓘手裡書簡,鋪開。

「卿今定蜀,威德在身,處置宜出國政,假官當由旨授,方不使君臣相疑,上下違逆。此後事當須報,不宜輒行。」

鄧艾看到「違逆」字眼,用墨尤重,陡然一怔,書簡掉地震響,聲樂隨之止息。

魏篡漢室,滅族殺戮尚未止息,眼下司馬氏又欲仿效,稍有不當舉動,也是動輒被疑。京洛血光,讓人膽寒。鄧艾受司馬懿一路提拔,經營西陲,至今滅蜀,乘的也是司馬家軍功餘烈。當下捲起書簡,收斂面容,退回后室,鄭重書封奏表,表明悔過效忠之意。

劍閣外淙淙山澗上,陸機走上一塊隆起的山石,谷間靜謐,只剩遠處軍營傳來幾下馬嘶聲。他仍作青衣小僮裝扮,袖手對著山脊邊懸著的皎白半月,問身後人道:「為何先一心對付鄧艾呢?」

「攻共同的敵人,最易凝心聚志。鄧艾被鍾會所嫉,是姜維宿敵,而於你,看到奏報上的滅吳獻策,難道不曾心驚?」程章坦然答道。

「自是如此。」陸機面向程章,微微含笑,隨後一揖:「也謝你告知我鍾會善仿書跡之事。」

「道聽途說,也沒料到還能起到作用。」

「哪裡,正是此計關鍵。前日截獲鄧艾奏表,鍾會又改寫了封,派人呈上司馬昭。鄧艾本是悔罪,他改得辭意悖逆,居功矜傲。還引《春秋》《兵法》大談外將專權。這麼一離間,司馬昭想必是難容鄧艾了。」陸機沉肅。

「如此豈不正好。你國主想蜀地繼續割據,這番挑撥,不是鄧艾反,就是鍾會反,就算自立不成,蜀地亂起,吳國大軍也可乘虛而入呀。」

「理固如此。但這策謀也太迂迴,太多變數。乘虛入的,是吳也可是魏,國政紛亂,也不知那方能奪此先機。」陸機黯然一嘆,語調中帶上慣有的沉痛。

草間窸窣聲起,程章隨侍山簡匆匆行來,到近處,稟道:「鍾會已宣晉公敕令,將拔營入成都,收捕鄧艾。」

「果不其然。」程章向陸機輕聲一笑:「你猜,鍾會將如何收拾鄧艾?」

「鄧艾率孤勇之師,威德已著,恐不會束手就擒。鍾會為聲名計,兵刃相見也不至於。無非再來次詭計罷了。」陸機興味索然一答,從澗邊向大營走去。

程章隨著他走,陸機陡然停步,也不回頭,淡淡出聲:「君于軍政之事如此識見,屢出奇謀助我,恐怕也非甘居區區行商,冷眼旁觀權勢爭鬥吧。」

程章一怔,想起自西陵相見,便順商路同行到此,陸機言行坦蕩,諸事相告,不知不覺間,就攪進了蜀地政局。當然,起初有意為之,但同他亦步亦趨,似乎有些過頭。

程章尷尬笑道:「哪裡,憶昔西陵對詩,為君悵恨所感,真心助君功業而已。再則,亂世爭雄,誰人不存幾分壯志呢。」

山地間霧氣升起,在清白月光下騰躍游移。陸機轉身,面向程章,所見影影綽綽。只聽追上來的山簡又稟道:「晉公還遣賈充將兵入斜谷。他自領大軍擁魏帝至長安駐紮。」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長安和西陵,看來都是大軍陣列,蠢蠢欲吞蜀地呢。」程章仍似事不關己地評道。

火光如絹絲輕擺,靜夜裡油燈發出滋滋響聲。陸機從几案後起身,將一副寫滿字的娟布點燃,帳內光焰一閃,倏忽熄滅。

「此為我所知魏軍內密,其君臣離心,必生逆亂。只盼諸將軍乘勢進軍,勿讓蜀地被魏全數吞併。」陸機抖落餘燼,對面前一蜀兵裝扮的吳國信使悄聲言道。

「撫軍將軍步協已率眾三萬西進,可當下被阻在西陵,只因巴東太守羅憲尚未降魏,還擁兵固守西陵在。」

「成都西陵路途千里,大軍過不了西陵關峽,肯定來不及響應那裡變亂。」陸機低語,來回度了幾步,到案前坐下:「這樣,我再書封密信,煩君上呈家父,勸國主增兵,儘快破西陵之阻。」

信使在旁靜待。陸機寫完,遲遲還未收筆,又沉吟道:「父親隨祖父征荊州多年,最是熟悉西陵戰事,怎奈國主猜忌,斷不肯讓父親如祖父當年督軍西陲。」

「也非國主本意,中樞多年被孫峻、孫綝把持,令堂這樣的忠懇之臣難免被排擠。如今權臣忝滅,主上親政,大舉興利除弊,值此危急戰勢,怎會不起用良將賢才?」

陸機略一搖頭,火光將屢暗影投在帳上,賬外程章微微靠近,豎耳細聽,卻沒再聽到什麼聲音。

信使離開,燈火迷濛,山林俱寂,陸機想起建業學宮中初見孫休,宦者高聲讀詔:「立五經博士,核取應選,加其寵祿,科見吏之中及將吏子弟有志好者,各令就業。以敦王化,以隆風俗。」

他肅然隨著一眾將吏子弟跪拜,孫休持手令起,淡淡笑道:「士衡,汝家吳郡名族,儒學世傳,切望在茲興學,使家業不墜,民風得化。」

他心懷歡喜,望向獨攬權柄的新君,暗暗立志竭誠盡忠,如父祖般鼎興江東大業。

成都西郊,錦官官舍,鍾會拉出一匹青白色雲龍紋錦緞,贊道:「鱗次細色,光華耀目,洛市堪稱繁盛,也難見如此珍品。」

「錦為蜀地一絕。故國興兵多年,也多靠女工日夜織錦供給。」姜維應道。

「可惜鄧艾這村夫不懂欣賞,只顧擁著堆吏民薄冊拜官施政,當真無趣。」鍾會將錦緞一卷,轉身嘆道:「可這無趣之人,利誘難成,刀兵難施,卻怎生收拾?」

「將軍總督蜀中軍事,威權在身,直宣詔令,何憂鄧艾不服?」姜維平平答道。

「鄧艾立有首功,占蜀漢宮城,親兵環衛,傲氣正盛,定當不服。」陸機仍扮做小僮,從姜維身後走出,「不過頒詔之任也不在將軍,監軍衛瓘不是早已入蜀,身在城中嗎?」

「對啊,怎生沒想到他。」鍾會拊掌一笑:「讓衛瓘去擒鄧艾,事成固好,若不成,監軍都死在他手中,謀反罪證坐實,他也在劫難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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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崗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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