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亂
川蜀冬日,雞鳴時,清寒料峭,錦江水畔,魏軍大營罩在一片輕薄霧氣中。兵士甲胄在身,操戈持戟,面帶慍怒,層層圍住主帳,蹡蹡的兵器振鳴聲傳入帳內。
衛瓘戰兢地走向賬門,壓下惶恐,儘力高聲喊道:「昨已有言,奉詔收鄧艾,其餘一無所問,諸將來赴者,爵賞如先,如有不服,誅三族。」
「監軍明斷,將軍忠誠為國,絕無異志。」
「首領功高,定是鍾會那廝讒言相害。」
「首領伐蜀,智勇並竭,何故遭此罪責?」
……
為首的幾個輔將氣勢洶洶直言。衛瓘抬手做下壓狀,喃喃勸道:「諸公稍安,諸公稍安。」邊勸邊退,轉身拐進一扇漆木屏風后。鄧艾頹然坐在狹小的檻車內,衣衫不整,白髮蓬亂,眼神還帶著晨起的茫然。
程章守在檻車旁,見衛瓘狼狽退回,揶揄笑道:「衛監軍已獲首惡,還招架不了賬外一眾嘍啰嗎?」
「昨日你讓我避開親兵,直入帳內收捕,我便憂心後事難善,驍兵悍將,怎生鎮撫啊?」衛瓘嘆氣,搖了搖頭。
「兵從將令。鄧將軍在此,何憂其下不服。」程章鎮定道,攀住檻車圍欄,看向鄧艾:「我等奉詔令行事,將軍是否冤屈,還須殿前申辯,此刻你部下在賬外阻擾,若將軍一言不發,任其行事,豈非坐實反逆罪名。」
鄧艾顫巍巍抬頭,怒睜的眼中帶縷紅絲:「我能奈何?征戰為國,無辜受戮,疆場熱血,如何得服?」
程章心平氣和道:「將軍言重,將軍銜命出征,功業彪炳,今日之罪,只因擅自處分,未遵旨授。回京自可向晉公言明,將功抵過,自保身家無虞。」
「何來擅自處分?蜀君臣初降,不加懷柔,輒生變亂。晉公責我凡事須報,我幾封表奏檢討,還要怎樣?」鄧艾猛地一扯鐐銬,拍向檻車。
賬外又一陣喧嚷聲,程章府身靠近鄧艾,輕聲道:「言有不盡意處,將軍之困,只能面見晉公得解。」
鄧艾稍一愣怔,往後一坐,面向一臉慌亂的衛瓘:「監軍去傳我意,拿我節仗,讓帳外諸將回營。」
「那恐怕……還請將軍……」
衛瓘正支吾,程章一拉他衣袖,往前幾步低聲道:「不能讓他出帳,賬外那些唯他命是從,要是他變卦一呼,你我就是亂刀喪命!」
衛瓘哆嗦:「外面兵將視我如仇,傳什麼意,他們能信嗎?」
「能信。你照說即可,此番押送,是為讓將軍殿前申明冤曲。你當場書表,將事情原委,諸將封賞,一併上奏。」程章拿起書案上的筆簡,遞給衛瓘。
鄧艾帳前,烈風呼呼響起。衛瓘立身在座高聳的木架上書奏,筆端沉緩遊走,長長簡冊鋪開,四圍兵將有人探頭看上兩眼,哼哼兩聲,陸續散開。
成都城,昭烈廟中,鍾會對著滿園松柏,嘆道:「漢先主命世英才,興兵四野,自草莽而成霸業,英雄之氣,歿尤凜然,直令小子羞顏。」
他一改散淡之態,抬手作禮,闊大衣袖被風鼓動,進賢冠下介幘束髮,更顯丰神俊秀,意態昂揚。
姜維跟隨鍾會,俯地叩拜,面帶哀戚:「故國諸葛武侯隨葬於此,想武侯識我於敵國,任我以征伐,推心置腹,未嘗有疑,如先主與武侯間,君臣上下同心,不生芥蒂。放眼古今,卻是難得有此仁德之主了。」
鍾會斜望姜維一眼:「你是在提醒我,收捕鄧艾后,下一個功高震主、要被猜疑的,就是我啰。」
「難道不是。你如今獨統魏蜀大軍,威鎮西土,對司馬昭而言,是比鄧艾更大的威脅。他還未辦你,只是少個挑動的借口。這借口也不難找,獨辦鄧艾,便足以構罪。」姜維語調冷硬。
「君言差矣,我奉旨行事,何憂致罪。何況我追隨晉公,籌謀帷幄已久,平淮定蜀,忝居心腹,豈是鄧艾匹夫可比。」鍾會氣憤地一抖衣袖。
姜維暗暗一笑:「君出師之前,是否聞言,說君志大其量,勛業難為,此行難保,切勿慎哉。」
鍾會愕然。想起友人行前戒告,說到晉公處密聞,姜維又如何得知?
姜維見鍾會不語,對向松柏投下的大片暗影,接續道:「你若不早做防備,尋一保全之計,下場不定不如鄧艾。」
「那伯約有何妙計教我。」鍾會仍似漫不經心,但言語間有些顫動。
「功成身退,效仿春秋陶朱公,隱遁江湖。」
鍾會大笑一聲:「我出身世族,在朝清望正隆,在軍大功初立,經營奔走,難道就為當個山野村夫保身。」
姜維也隨之一笑:「料君大志,也斷不可肯忝顏屈身而退的。」
「何況賴伯約相助,我手握二十萬兵馬,據蜀地天險,天府富饒,進可出褒斜攻河洛,退可效先主成霸業,何懼晉公威逼。」鍾會施施然轉身。
姜維目光灼灼,抬手拍向鍾會肩頭:「願與君同進退,共謀大業。」
鍾會抱以默契的一笑。四周風聲霍霍,靜謐松林中鳥雀驚起,呼啦啦地飛向遠方天空。
國政翻覆,成都街頭仍是安然閑逸,陸機穿過一片擾攘市集,走到街邊幾座殘破石碑前。
「前漢文翁興學,教化蜀民,故其至今風雅。處大亂而不驚,經亡國而不喪。惜我東吳,卻難得此寶地。」
他感慨地望眼市集,回頭又振聲道:「不過此時乃難逢之機,鍾會、姜維已欲興兵自立,蜀地將亂,鷸蚌爭漁人利,望西陵守軍即刻溯流而上,攻佔西蜀。」
信使點頭一諾。陸機從袖中拿出一物,掀開包裹錦帛,是枚青銅刻金虎符,信使見過,深深下拜:「國主信閣下如此,下使定不辱命。」
「這可調動荊州幾郡兵馬,務必儘快破西陵城而上,國境安危,在此一搏。」陸機鄭重將虎符蓋上,貼身交予信使。
他繼續信步而行,不知不覺來到蜀宮城外,石土牆中,朱漆木門光彩艷艷。陸機想起建業城裡太極宮前,南向的公車門雕飾著朱雀,吳帝孫休持手送他上幡車,嘆息:「這森森宮城,終究不屬於你。」
風動帷帳,他躊躇立定,手持虎符節仗,看向驟然開闊的天空,風雲浩蕩起伏,猶如他在簡牘上讀到的洶洶天下。
市集另一邊,程章帶著山簡悠然漫步,時不時停下看貨詢價,再遠望兩眼。
「他是讓人傳信調軍去了吧。鍾會叛魏,姜維復國,吳人是最想收這漁人之利了。」程章指向宮城說道。
「在下不解,主君為何助陸機至此,不惜激鍾會反逆,兵行險著。」山簡質問。
「哪裡,我只是想替晉公早滅兩患。他與我目的類同,彼此利用而已。」
「果真,那為何一切行事與他亦步亦趨呢?」山簡面帶笑意。
「既是利用,也要有誠意。」程章也回以一笑,轉而肅然:「但接下來是分道揚鑣了,我會讓他企足而待的使命,徹底功敗垂成。」程章面露狠厲的神色。
姜維大帳,張翼、廖化並立案幾下,姜維寫完呈劉禪的密信,慨然道:「鍾會想賴我擁兵割據,我堂堂蜀將,豈會認他作主。乘此之機,我就盡殺北來將兵,復立漢主,使我社稷危而復安。」
站在右邊的張翼橫眉瞠目,猛然抽出環首佩刀:「降了這幫孫子這麼久,我早就憋屈得不行,正好殺個痛快。」
廖化則冷靜言道:「鍾會年少氣盛,的確比鄧艾好對付得多。他要反逆,底下定有人不從,不如先敲打下他,讓他拘禁一眾文武將吏,威逼之下,布告起兵。如此上下相仇,稍一激發,他死期不遠。」
姜維撫須思索了陣:「此計可行。鍾會欲速成事,也必聽從。只是拘禁的事,與其讓鍾會親信來做,不如我自告奮勇,以切斷魏軍上下。」
「謬矣。」屏風後傳來急切的一聲,陸機匆匆走到帳中,一揖言道:「鍾會有野心,未必沒有頭腦,這等離間之舉,自毀恩信,他不會做。」
「吳使何出此言?」姜維仍不解。
「不僅鍾會,我勸將軍亦不如此行事。反魏未行,就肘生變亂,兩相殘殺,是自損根基啊。司馬昭領大軍鎮長安,魏舉國之力,非聯合不能抗衡。」陸機更加急切。
張翼上前一步對道:「有什麼不能抗衡的,若非後主降書,你等巧言,魏主力還被我們擋劍閣外呢。」
「此時非彼時,劍閣天險已失,魏軍隨時長驅直下。」
陸機走到案幾前,撫案面向姜維:「將軍明識,我與你反魏之心同,只是時機未到,魏軍虎視,內亂再生,那難成復國之業了。」
灼灼火光中,姜維沉肅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