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戈

干戈

「蜀兵在城西挖了個大坑,連夜挖的,今早我去市米,突然看到。」

十幾魏兵圍著刁鬥起火做飯,一人湊近中央,悄聲說道。

「果然。昨夜我跟李史巡邏,丘督軍聽蜀營有異動,派我等喬裝探聽,原來姜維在密謀殺盡我魏兵,報滅國之仇啊。」

「正是。而且還聽到鍾將軍有意謀反,占蜀地自立。」旁邊李史附和。

「我等父母妻小皆在北,要如此,不是歸不得了嗎?」

「如此這般,我等先行逃散吧。」

……

刁斗中溢出清甜米香,卻沒人動勺,都在惶恐地議論紛紛。忽然陣陣鼓聲傳來,召集列隊整軍。

蜀宮旁營帳中,姜維催道:「事已泄露,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鍾會狠狠抓住一卷簡冊:「我本不想反,奈何形勢逼人,欲因功業殺我,我沒鄧艾那麼愚鈍。」

宮外校場諸營集中,蜀軍環列,旌旗迎風,金鼓齊鳴。鍾會立身高台,頭戴鶡羽武冠,身著玄黑衣袍,腰際鎏金帶鉤斜懸佩劍。他沉肅地環視一周,慷慨言道:「諸軍,伏念魏道凌遲,權臣專擅,欺君罔上,忌賢殺能,使士不得展其才,民不能得其所。吾新得郭太后臨崩遺詔,為司馬昭南闕弒君,大逆無道,命吾舉兵討之。」

他高舉起帛面詔書,縛帶風中揚起。兩兵士抬出一方長案,簡冊橫鋪,一端寫滿檄文,鍾會手指另一端:「願從吾者,署名在此,若不決者,在這蜀宮官衙,慢慢想,也可。」

話音一落,姜維揮手發令,外圍蜀軍聚攏,劍戟斜持,日光下鋒刃森白一片。圍中魏軍騷動,有的驚詫,有的憤然,也有的平靜地收起兵器,默默近前署名。

「將軍奉命出征,功成之際,為何突生反意?」胡烈戟仗擊地,不滿問道。

「反意?」鍾會輕笑一聲,「孰正孰反?這世道成王敗寇,不過權勢流轉而已。」

「且不論此,將軍審時度勢,此時反,自尋死路啊。諸葛亮出師十年,尚不能取漢中,何況劍閣已無憑,晉公率大軍壓境,怎生相抗?」

「大軍壓境,不就是鄧艾之後,再來治我專擅之罪嗎?此時不反,更待何時?」鍾會憤恨說道。

宮牆角落,程章嗤笑一聲:「山長史,鍾會如此名士,這番也失態了。」

「性命堪憂,任誰也難不亂陣腳。」旁邊山簡評道。

「本不欲他如此快起事,奈何姜維按捺不住,與其由他挑動,不如我佔先機。將他倆機謀泄露,亂其軍心。此番諸事未備,時機未到,被逼倉促起事,且看他如何收拾。」

程章眼瞼半垂,抬首俯望向高台。

蜀兵越圍越緊,前列幾個大將衣甲隆盛,踱起步來,慌亂地左右顧看,忽聽胡烈高喊一聲:「不可從,我等討賊義師,封賞在望,誓不作逆!」

眾將一振兵刃,跟著喊:「誓不作逆,誓不作逆……」

姜維按劍走下高台,滿面殺伐之氣。場中蜀軍逼近,劍戟已然相交,蹡蹡聲斷續響起。姜維猛然拔出佩劍,劃過身側,大吼:「不從者,立斬。」

鍾會抬手,本想勸止,卻被姜維吼聲鎮住,從他圓瞪雙眼中看出仇恨的火光。

「且慢。」姜維去路被阻,陸機展臂而立,緊抿著嘴,決然直面姜維。

姜維氣急,提劍劈向陸機頸側,冷冷道:「我按你所謀,將畢功於此一役,讓開。」

「將軍此時急憤,乃取敗之道。」陸機面不改色,立定不動。

兵器交擊聲更盛,鍾會疾步趕到:「伯約聽我一言」,手按住姜維劍柄:「事起突兀,他們難免不解,興兵尚需依賴,還容他們再思。」

「軍心動搖,唯殺可濟事。」姜維恨恨吐出幾字。

校場邊緣忽然一陣騷動,嚶嚶哭泣夾雜著底底的斥罵聲,眾人循聲側望,見一隊魏兵推攘著上百的蜀中婦孺,尚是華服麗色,只是面露些凄惶。

斥候過來報道:「大將軍,我等發現處營戶居所,靠近蜀宮,定是這幫軍將家室,憑大將軍處置。」

鍾會仰天一笑:「殺可濟事,對蜀中父老,可如此?」

姜維變色:「以婦孺為挾,不知恥。」

鍾會低頭長嘆:「背恩負義亦是,奈何形勢逼人。」

蜀兵家室被驅趕得越來越近,呼喊聲漸起,已有人放下兵器,退出包圍,零零散散地頹然跪地。

陸機垂手,上身前傾,更逼近姜維,輕聲言道:「征戰拼殺,無非為家國,至親不保,士氣難存,望將軍止殺言和。」

姜維憤恨地一哼,側頭。校場中央,廖化大吼發令,揮劍趕那些後退的士兵,張翼低頭不語,面露憂急,不時看眼哭嚷的婦孺。包圍在一點點散開。

「罷了。」姜維撤劍入鞘,揮手擋開陸機,直走向鍾會,冷冷道:「莫傷我百姓,其餘但憑吩咐。」

「當然不會,我本無意害無辜。你只需約束部下,將場中不從者,送至前排官衙看守即可。」

「眾將,從長計議,為不起干戈,且到前方官署修整,何如?」

姜維發令,蜀兵再次擁上,反抗的魏將聽聞鍾會號令,只好悻悻束手,在蜀兵夾持下退走。

「將軍勸我起事,當精誠相助,總生嫌隙不好。」鍾會緩緩對姜維道,又是一派淡然:「你相信,以我待將軍之誠,會做此等脅迫之事嗎?」

姜維愣怔一下,眉端皺起,疑惑地望向鍾會。

「還是有人乘勢挑撥,使我等內耗,以乘機侵凌蜀地。」聲輕如風拂耳,說道最後一字,鍾會走到陸機前站定,陡然揚聲:「眾將眾督,我待降以恩,何曾命汝等逼押百姓,天地可鑒。那麼,是誰擅自主張,弄出眼前這出?」

無人應聲,鍾會對向台前一將,再問:「丘督軍,你可知?」

丘建單膝跪下:「大將軍,我等聞言蜀兵要殺盡北來人,故提早行動,以防不測。」

「難道行動如此精準,恰是伯約今日所帶之人家室?」鍾會也不理丘建,只是頗有興味地斜看姜維。

丘建坦然道:「稟大將軍,營戶之事,是姜維身邊小僮所告。」

鍾會長笑一聲:「怪不得我,風起萍末,伯約用人太不慎。」

姜維面色一沉,倏忽拔劍,直擊陸機頸側,鋥亮鋒刃映出陸機凜凜目光。

「你究竟何意?」質問中帶絲狠厲。

「我所圖,已與將軍明言,未曾變。」陸機微微後仰,稍避劍鋒。

「我何嘗不知……」姜維咬牙,握劍更緊,手背青筋暴出,壓低聲音:「但變故突發,你壞我大事……」

狠狠吐出幾字,姜維抬劍欲砍,陸機俯身,側轉閃避。長劍劈空,再度橫掃,陸機順來勢旋身,劍刃劃破小臂衣衫,一道血線滲出劍鋒,青衫染紅。

眾軍陸續散去。鍾會在高台上負手,眯眼注視姜維拔劍,那血光讓他感到一陣快意,又隱隱夾有一點慌亂。顧不得看姜維出劍,鍾會被另一身影吸引。

「公子坐觀虎鬥,好不快哉。」宮牆前的程章和長史山簡,被鍾會派兵圍住。

「說起快哉,怎及校尉登高呼號,挑動干戈呢?」程章一派從容,不過暗握了下袖下劍柄。

「公子應乘這干戈未起之際,早赴洛京的。衛監軍昨日押鄧艾離開,你何不相隨,非留此地為難我呢?」

「錯過校尉大志圖謀,著實可惜。另者,也不忍見校尉因智謀不及,就此傾覆。」

鍾會抿嘴一笑:「此言何意?」

程章朝向高台:「校尉就不奇怪,姜維身邊區區小僮,何以屢屢預謀大事?」

程章指向姜維劍下退避的陸機:「吳鉤越劍,騰挪詭譎,不似中土砍劈戰法,那小僮,是江左之人。」

「任用些江左降將,不足為奇。」鍾會不屑。

「這暫不論,姜維將吳人置於腹心,出入相隨,可稱奇了吧。校尉若還不疑,我另有一物為證。」

程章從袖中抽出一冊簡牘,右手握著末端,將另端橫在鍾會眼前。簡冊上有段縛繩,並非縫在邊緣,而是在外圍綁了一圈。

鍾會怔忪,黃赤絲繩,交相纏繞,與他從蜀市尋到的印信綬帶,形貌色澤無異。

程章扯掉縛繩,展開簡牘:「這是東吳使者呈報姜維書信,校尉一看便知」,又抖動兩下,悄聲道:「乘亂從他營中竊取,只圖校尉明辨。」

擊斗聲漸息,風呼嘯而起。鍾會掃視書信幾眼,抬頭有些慌亂,問:「依公子所見,姜維表面屈身事我,實則交結兩方,一心復國?」

「非屈身事你,而是玩你於股掌。」程章輕笑:「蜀剛滅,人心思安,他冒進勸你起兵,只因你命衛瓘將蜀後主連著鄧艾,押解上京去了。」

鍾會沉默不言,程章捋了下簡上絲繩,道:「姜維知你甚深,你卻不察他真意,功敗垂成,豈是收捕我能扭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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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崗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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