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誅

伏誅

平襄候府,夜臨,青黛霧氣籠罩,第一進大堂,斥候匆匆下馬,踏步直入,抱拳通報:「陛下今隨衛瓘至平土,東距成都十里,將軍所遣五百兵馬,前鋒董厥已攜信追及。」

「陛下安危是重,讓他暫且按兵。」姜維吩咐,斥候得令離開。

張翼來回度步,蹭蹭作響:「好容易激鍾會反,本該一舉大軍,北上直殺關中。奈何被這斯阻斷。」

陸機青布衣衫上幾道血痕,席地端坐在廊柱前,粗重鐵鏈纏住手腳,長發散落,形容有些狼狽,但滿面整肅,微微抬眼,看向飄蕩帷幔后蜀宮樓閣:"將軍追回漢主,所求不過忠義之名,但名義為虛,勝敗為實,捨實求虛,覆滅在即,誠為將軍痛惜。」

「覆滅,何以見得?」姜維語帶怒意,冷冷俯視:「我尚握兵十萬,據蜀中富饒,援以鍾會之力,不成霸業,也能擁城自保。」

「將軍想復國,必不能容鍾會,鍾會欲自立,必不能容將軍。強敵臨境,內生齟齬,接下去如何,將軍想必料得一二,與我何須意氣之言。」陸機沉靜對道,語氣有些低弱。

前庭傳來馬嘶,鍾會信步入堂:「若我等不相容,吳蜀世仇,同爭天下,何以至今聯合,視彼此為依仗。」

「利也,勢也。」鍾會走近,斜瞄眼陸機:「吳使你說是不?」

轉而對姜維:「伯約,天下翻覆,篡逆者幾何,何必執著名教?你國主愚弱,閹宦專朝,政事已散,你即便把那傻子追回,再稱國號,又能持續多久。」

姜維低頭不語,手死死按住几案上一卷書冊。

「北有晉公虎視,東有吳師陣列,皆欲鯨吞蠶食,無險可守,你如何相抗?為今之計,只能你我聯手,共創基業。」鍾會將手蓋上姜維手被,用力握緊。

接著抽出兵器架上長矛,直刺陸機肩頭:「還有,殺離間者,同心向敵,莫為這些細作擺布。」

陸機冷笑:「我與你所勸略同,所行助你,實願你二人合手,談何離間。」

「說來也該謝你,若非你勸伯約偽降,我也難得他助力起事。但你想要的,無非是吳乘亂西進,或我等幫你阻住魏軍。」

鍾會拿出黃赤繩縛的書信,晃動幾下:「伯約要殺我北來人,也在你計劃中吧,只不過時機不對。要是吳軍不被阻在西陵,能入蜀中,你那會阻攔伯約,我恐怕也早身首兩處了。」

「伯約,你動靜只為配合吳國攻勢,著實有辱啊。據我所知,永安太守羅憲,尚是你蜀國守將,正與吳兵力戰,你怎就與敵為謀了呢?」

鍾會抑揚語調激得姜維火起,他猛一站起,握上眼前長矛狠刺下去,矛尖深入木柱,陸機咬牙皺眉,並未出聲。長矛難以再入,姜維猛一拉扯,往後擲地,帶出一縷血線,淅瀝落下。

「即便敗亡,我也不願他人侵此疆土一分一毫。」姜維滿面憤恨,大踏步走出侯府。

蜀宮官衙,夜無燈火,鍾會帳下督丘建領著一眾士兵,在門外來回巡邏,齊整腳步聲外,秋蟲嘶鳴陣陣,清亮月光照透衙中幾進院落。

正堂后耳房,程章走向靠坐牆角的陸機,晃動他衣袖:「你還好吧。」

陸機按住肩頭,微微睜眼,見程章身影,有些錯愕:「你怎會在此,也被魏軍關押了嗎?」

「我能通入蜀商路,本為鍾會備軍資,他禁押我,怕我去通消息。」

陸機聽到,掙扎著坐起,黯淡神色變得熱切:「那你能否得法逃脫,為我去傳一信。」

「這裡所押,大多不肯叛的魏將,看守不嚴,要脫身也不難……」

「若成,懇請傳信西陵,告訴吳都督步協,蜀已亂,破不了西陵,便需舉全境之兵防守,否則荊州不保,都城危矣。」陸機扶牆,勉強起身作禮,捧出沾血的印信。

程章聞到一陣血氣,觸手溫熱,他扯下段衣襟,裹住陸機肩頭:「你傷頗深,血還未止,暫不要動,我設法帶你出去。」

托住陸機有些下墜的身體,手上涼意混著血的粘膩感,正對上微微泛紅的眼角,和失血唇瓣中心的一點殷紅。程章感到一陣肉身的熱意,有些恍惚。

忽然轟隆一聲,擾攘聲起,急急腳步聲傳來。

官衙西南角兩立門柱倒地,屋頂傾塌一片,瓦礫四散。趕來的守兵正列成一長隊,團團圍住,丘建走出隊列,對聚在門廳的魏將道:「諸位將軍,屋外重重包圍,你們就算把這房拆了,又能逃到哪兒?」

「怎可言逃,明明是他鐘會謀反。我等不齒與之為伍。」胡列直衝上前。

「逃什麼逃,這屋垮塌,與我等何干。」

「塌得正好,你去跟鍾會說,一日未給水食,還讓不讓活。把我們禁閉餓死嗎?」

「與其餓死,不如現在衝出去,殺個痛快。」

眾將你一言我一語高嚷,丘建支吾難言,徒然朝胡烈跪下:「使君,我本是您親兵,曾蒙您戰場相救,這就去向都督請允,來送飲食。」

丘建走開,不久折回,尾隨一眾親兵,手持承盤,盛著酒水肉食,又有士兵布置席案,胡烈言道:「鍾督言,諸將皆有功,不會苛待,只望稍安,若想私逃,殺無赦。」

說完為胡烈斟酒,胡烈截住他手,低聲問:「外面形勢怎樣?」

「鍾督正與姜維講和。」

「與虎謀皮,姜維一心想殺我等復國,不想死,就傳信我兒胡淵,說我等得晉公密令,殺反賊鍾會,讓他鼓動我等部下,明日來攻此官衙。」

丘建猶豫片刻,稍稍點頭。飯食畢,領兵撤出,也沒留人看守。胡烈悄聲傳言於諸將,而後走到廊檐下,就著瞪亮月光整頓衣甲。

「明日生死一戰,見將軍神氣,定會奮勇。」程章從漆黑廳堂中走出。

「晉公周全,監軍衛瓘離開,不料還有公子留守在此。」

「我也是無奈,鍾會一反,我就被他截住,跟你們關押一起,他起事慌亂,你說是不是太失考慮?」程章輕笑。

「明日我等一脫身,就直殺鍾會、姜維大營,佔四向城門,奇兵攻其不備,總有七成勝算。」

「何止七成?鍾會無謀,姜維魯莽,加上戰事新畢,人心思安,也無鬥志,明日,便是他們死期了。」

清晨,霧氣未散,鼓雜訊四起,乘著欲明未明天光,一片營帳中,甲胄齊備的士兵紛紛出動。蜀宮前巡邏的人正昏昏欲睡,忽見一陣羽箭破空而來,還不及通報,就紛紛中箭倒地。鼓噪的士兵衝擊官衙,各認主將,不一會兒呼嘯而出,奔往城中四處。

鍾會深衣散發,趕到姜維中帳:「有人做亂,伯約請助我。」

「亂起自你軍,我如何助?」姜維淡漠道。

「不從者當殺,你不正是此意?」

「如今你才覺悟,怕為時已晚。」姜維披甲持劍,走到懸挂的城圖前,抬手道:「你那些不從的部下,領兵從王宮出發,已佔南面城牆,等一合圍,我等就被困死城中,為今之計,只能增兵守住北面,尤其西北角武庫。若一旦被占,大事休矣。」

城西武庫緊挨城牆,鍾會接過姜維遞給的鎧甲兵仗,急匆匆地走上城樓,向南一望,以往醒目的旌旗,如今橫七豎八鋪地倒在城磚上,狼藉一片。幾處城門洞開,兵士混雜著百姓,擠擠嚷嚷地往外涌。

忽然身後一陣燥熱氣息,鍾會回頭,熊熊火光入目,城外數尺高的四五個草垛燃燒正盛,騰起衝天的黑煙,風一吹過,煙霧滾滾飄來,他跟城上守兵都是嗆咳不止,紛紛閉目掩口。

等煙霧稍淡,鍾會睜眼,不見一人,慢慢才看清不遠處一道身影,錦衣鮮艷,手撐著內側牆垛,開口道:「鍾校尉,攻殺在即,借你身後武庫兵器了。」

還不及反應,又一陣黑霧襲來,牆內已滿是兵刃的鏗鏘聲,鍾會努力睜眼,看到姜維被幾個魏將圍住,左右招架,長劍忽被一杖畫戟格擋在地,背後幾重淬光的矛尖,乘機迅疾刺去。

煙熏霧繚,他感到一排鋒刃也對準了自己,背後猛遭重擊,前撲幾步,對牆上隘口,阻擋不住,翻身跌下城樓。

火滅煙散后,程章立北城門上,看衛瓘車馬在曦光中粼粼而至,高聲道:「兩賊已伏誅,請衛監軍安鎮亂局。」

衛瓘仰首,對上程章目光,默契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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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崗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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