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陵
冬日冷雨纏綿,巍巍高山夾持江水,樓船鼓起兩帆,乘風破浪而行,漆黑夜色中,船尾一盞風燈在水面打出朦朧光影。
陸機推開窗,扶著濕膩的木欄,探出半身,借著濃黑中一點微光探看。
山勢將江面切出彎道,水聲隆隆響起,船正順著航線轉向,風急浪高中,向崖面傾斜,桌案上杯盞一陣晃動,陸機站立不穩,拽緊欄杆,卻止不住向一旁跌去。
「當心。」腰背被托住,身後傳來輕聲:「你傷未愈,風浪顛簸,還是少走動得好。」
陸機對上程章眼神,一貫的安然自在外,又似添上些志得意滿的篤定。湊近他的眉目異常清晰,眉梢的鋒利讓他有些不安。他晃身掙脫,合掌揖道:「謝過此番相救,程兄。」
程章扶住他手肘,微微一笑:「說來我不年長你多少,呼兄有愧,直呼鄙字章度就可。」
陸機一怔,昏沉中也不知如何答,船又一陣晃動,程章左手拽緊他衣袖,右手護過半身,同他到榻前座下:「你探看,是想知船到何處吧,船已過巴東巫峽,明日便可至西陵。」
陸機直起身來,對視程章,眼中泛出點紅,程章嘆聲氣道:「我已託人,先行傳信西陵了。」
「蜀中如何?」陸機從昏沉中驟然清明。
「亂軍起事,鍾會姜維俱亡。」程章不冷不熱道。
「益州天府,可惜……」陸機望向手邊節杖,搖了搖頭,嘆道:「可惜已成虎口糜肉,三分勢破,天下之局又向何方?」
「如棋,黑白進退,弈勢常變,應對即可。」
「確實,如今西陵是我江東至關屏障,能應對的,是攻下西陵。」
「聽聞,巴東太守羅憲還守著西陵城在,蜀已亡國,他全沒依憑,照我看,何必苦守。」
「不,他在等,等他該投誠的人」
「此話怎講?」程章問道。
「若論吳蜀兩國之盟,羅憲該投誠東吳,但他也看清唇亡齒寒之勢,與其被吳軍攻下,不如堅守到魏軍接應。」
「你是想入西陵城嗎,一探虛實?」程章眉梢一挑,湊近陸機問道。
陸機瞪看著他,點了點頭。
「我曾獻他一船蜀錦,得此印信可入城避難。」
程章袖中掏出片布帛,青白布面上,赫然一方赭紅的「巴東太守之印」。
西陵城外江面,大小戰艦陣列,前後迤邐百丈長。一艘小艇急急逆流穿行,逼近正中的七帆大船,陸機迎風立在船頭,長發衣袍翻飛,抬高聲喊:「士衡拜見步世伯。」
步協一身金銅鎧甲,在船帆下仗劍直立,目光斜睨小船上人。浩浩水氣中,陸機青衫鼓風,船板薄薄一線,如江水中升出的靈怪。
「好姿容。」步協暗嘆聲,心想怪不得國主青眼相加,邀入內廷隨侍身側。
「傳西陵城內詳實,懇請世伯賜見。」陸機拱手深拜。
「前番你使人傳信,言舉全境之兵守此西陵。孰知你我父祖守境多年,也不過三四萬人馬,再調荊揚鎮軍西赴,你讓國主怎麼想我?」
「世伯誤會,世伯豈知,此西陵城已非蜀西陵,蜀亡,江上游關口,魏觸手可及,要對抗的,不只巴東太守羅憲,還有魏勢如破竹的滅蜀大軍。」
「西陵之緊要我自知。今日此陣,舉我全營兵力,眼前城守不過千人,不出三日可下。山重水隔,即便他羅憲投誠,魏軍也不及救援吧。」步協緩緩道,望向山環水繞的西陵城。
「戰不只在兵力,更在人心。世伯與羅憲對抗已久,他明知不敵卻不降,蜀在,尚可說忠貞氣節,蜀已亡國,他堅守為何?世伯難道未曾疑慮?」
步協唇角微松,沉默不語。手持令旗一揮,主艦兩側小船散開,空出一條狹長水路來。
吳鎮西軍主艦艙內,步協雙手撫案,上身前傾,問道:「你認為,羅憲還能守多久?」
粗大柱椽泛出桐油亮光,兩側軍旗呼呼扇動。陸機跪坐在左下首,側身道:「難說。」
步協挑眉:「你說城內糧食將盡,死傷大半,街市蕭條,不見兵士巡守,城防也稀鬆得很,我軍猛攻,何愁不勝。」
「這只是表面。世伯知西陵地勢,三門向水,一面背山,城面水而建,是是世伯兵鋒所指,卻無甚布防,而偏偏背山一線,聞羽檄之聲甚盛,這不奇怪嗎?」
「羅憲在安排退路,打算城破後退守山上,不過這重重險山,看他怎生逃?」步協仰首,得意地一曬。
「世伯再想一層,他到窮困境地,想逃為何不直接棄城先走?」陸機立身而起,問道。
「何意?」步協皺眉。
「還有魏的滅蜀之軍,取道陰平險域直擊成都,難得不能越江峽之險直通西陵。」陸機急切地說,
「你是說,羅憲已暗降魏軍,守西陵城,只為等魏軍接應。」
「不只如此,西北山高林密,極便伏兵,若世伯入城,面對越險而來的魏軍,其居高而擊,我等便如困守瓮中了。」
步協捻了捻下須,快步走出艙外,觀望城後山勢,對身後陸機道:「言下之意,攻城之前,該分兵越道,佔西北山地,徹底隔絕此城,斷羅憲降魏念想。」
「群山重重,世伯又有多少兵力分守?在下以為,世伯暫緩攻城,待我父帥荊州兵至,擺陣城外,裡外相應,縱使後有伏兵,也可一舉拿下西陵城。」
陸機走到步協身前,面向水霧繚繞石城,抬手指向城門上斑駁的西陵二字。
」西陵城樓后,太守羅憲拔下枚嵌入牆縫箭簇,望眼陰沉雲霧中隱約的戰旗,對侍立在旁錦衣人道:「守軍已是強弩之末,糧草難繼,吳軍再攻一次,必破城無疑,我是難咽此辱,但不降,恐更多無辜受累了。」
「太守既已存投魏之心,理當堅守。況太守重名重義,你故國主已封安樂公,你當追隨才是?」
「可眼下存亡在即……」
「暫不必憂,某有一計,可使吳軍三日之內不再攻城,只需太守將北山上人馬鼓動,或造飯起煙,或擺陣叫喊,動靜越大越好,讓城外吳軍察覺。」
「這不難,那三日後如何?」羅憲質問。
「太守先前予我帛書印信,不就是為解眼前之困嗎?我自不辱使命,三日後,魏荊州刺史胡烈,將領兩萬入蜀兵馬,繞道江峽來援。」
羅憲眼神亮起,又疑惑道:「閣下何以確定?」
程章抖出一卷書簡,呈上:「此乃魏使持節、鎮西軍司衛瓘予太守納誠之信,與太守約三日後共退吳軍。」
木製城梯吱呀響起,一身披皮甲的小將憤憤跑來,喊道:「父帥,我等為蜀臣,豈可降亡國之敵?」
「國已亡,孤城何以立?」羅憲同樣憤聲道。
「西陵踞山川至險,何不能守,何不能立?」小將追問。
「尚兒,戰局非你能明,且退下,傳令楊參軍,移內城守軍至西北山林。」羅憲呵斥下,羅尚一咬牙,不甘地往後移步,正對程章目光。
眼神中的果決和憤恨讓程章心神一凜,天下洶洶,人心難平,他恍若見多年後,隔著騰騰火煙和錚錚兵刃聲,同樣懾人的目光向他投來。
「令郎真是奮勇。」程章回了下神,微微嘆道。
吳軍主艦,步協召齊一眾參軍兵將。一將出列,也不揖拜,昂首言道:「兄長慎思,步氏西陵,陸氏荊州,乃陛下制衡所置,向來進水不犯河水,要合軍攻西陵,是他陸氏爭功,還是想侵我西陵地界?」
「仲思慎言,一國疆土,何談相侵,在陣對敵,勝負未出,何談爭功?」陸機一振衣袖,慨然言道。
「步闡,士衡並非此意。你且歸列。」步協命令道。
步闡站立不動,向右側兵將道:「軍心不可欺,我等布陣已畢,當一鼓作氣攻城。」
眾將應和:「都督,圍城已久,羅憲強弩之末,一舉拿下便可,何須猶疑?」「」
又有人道:「小將言得是,西陵屬我軍防界,毋用陸氏來援。」
步闡靠近將台,一手拍桌,高聲:「我立下軍令,午時攻,酉時定破此城。」
陸機看向步闡,眼神凌厲,持起將台旁一柄節杖,橫舉而起:「此乃大都督持節,總制內外兵馬,見之如國主臨。」
眾將愕然,見步協垂首一拜。
陸機一字一頓清晰道:「乃令爾等緩兵三日。」
步闡滿面漲紅,氣憤地將佩劍一撥。步協拉住他,匆匆走向艙外,一指城后綿延群山:「你看山林躁動,白煙四起,恐是魏軍越山險而至,以空城誘我伏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