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娑婆
聽得五鹿渾之言,秦櫻倒是氣不涌色不更,唇角微抬,緩聲一笑,擺明得言不由衷。
「兒郎此話,老拙心底著實驚了一驚。」
五鹿渾見狀,亦是不急,探掌往脖頸上搓了一搓,踱步近前道:「朝廷之心膂,邦家之爪牙——虧得在下一非說東忘西,二非濁眼昏花,於危急時,尚還憶得起貴家祠堂金樽內所留御筆。」
頓個一頓,朗聲接道:「在下初時若不提容兄,還則罷了,方一提及,倒似央請速死,好教銷磨樓主人一番打熬。」
言罷,又再上前,單指往頸上血瘀點了再點,濡濡口唇,挑眉直面秦櫻道:「既得鉅燕老國主親灑宸翰,奶奶怎不得速將這幾幅墨寶好生收了,一併供在祠堂去?」
秦櫻目珠眨了兩眨,面色未動,徐徐闔目輕道:「兒郎經目不忘,實在機警;大難未死,也算代我宋樓全了歡兒性命,老拙需得謝過方是。」
五鹿渾訕訕一笑,搖眉應道:「奶奶之言,在下莫敢領受。不過是九死一生、歷劫多幸,出來一瞧著宋樓奶奶身上新行頭、面上新顏色,心內竊喜,無端賣弄了。」
一言既落,一旁況行恭早是不耐,瘦骨一展,老筋一抻,噴唾嗤道:「目無長幼的小畜生,莫要於老身眼目前挑眼排腔!」
秦櫻哼個一聲,攤掌往況行恭肩頭一壓。其自知曉五鹿渾言下深意,兩目不開,未怒反笑,「你若重施故技,要挾那人,茲事體大,於公於私,於情於理,其斷不敢鋌而走險才是。」
話畢,秦櫻嘖嘖,不慌不忙,又再接道:「兒郎一出密室,便來如此火氣,想是所探之事未能於那處理出個頭緒?」
五鹿渾一聽此言,后槽牙立時一酸,口內津液大盛,吞唾不迭。
「下一月,正到了燒地藏香的日子,鉅燕境內東北,多地皆行。若兒郎可候至那時,倒也能湊湊熱鬧,燒香祈願,以求心安。」
五鹿渾聽得此處,面上已是嗒然若喪,想想地藏香個中典故,總覺得秦櫻定是有事欺瞞,興許,連那李四友也是老奸巨猾,將些個因果藏掖起來,皆料定了他不會取了鉅燕國主同容歡性命。
然則,虛虛按下膺內火氣,轉念再思,又覺李四友前言倒也並非與理不通;至於秦櫻弦外之音,興許是其依著時日胡亂推斷,不過巧得罷了,又或許,是自己此回南下正巧趕上趟兒了,其隨口一提,壓根兒便無甚的見於言外之意呢。
「原想著此回得入銷磨樓,便可教前事水落石出班班可考,現在看來,卻是沒甚所得無功而勞……」
五鹿渾心下嗟嘆,不由暗道。
思忖少時,側目一掃況行恭面上輕慢神色,五鹿渾莫名又感一陣陣心悸氣短,緊瞼將秦櫻上下好一通打量,腦內血涌得急了些,未經細思,啟唇便道:「怕是等不到下月,在下便得馬不停蹄掙命去了。至於那地藏香,咱們北人不行此俗,在下倒是不甚清楚。」
「不過,香總要多燒,佛也需多拜。」
「在下此番銷磨樓之行,著實添了罪過——非但拆了『秦晉』,恐還將之轉作『吳越』,若是親化了仇,在下百年之後怕是躲不過九泉之苦;待返家中,可得請些個高僧,好生做做法事,以期消業滅罪。」
「兒郎此言又是何意?」
秦櫻長納口氣,緩聲詢來。
「無甚,不過為求李前輩信納在下誑言,這便不得已添油加醬,假託奶奶之口,點破銷磨樓主人真身罷了。」
此言一落,秦櫻不由得眼皮掣動,口唇微開,目簾一卷,道出來的卻是句,「如此……其倒應當恨了我去。倒也……甚好……甚好……」
況行恭耳郭一抖,已然咂摸出秦櫻話中酸澀,兩手叉腰,側頰直衝五鹿渾音聲來處啐了一口。
「小子無義,為求保得狗命,甚的海口都敢誇,甚的謊話都能扯。你便不想想,其既恨了你,怎還拿這小子當了驢馬,為你扛來這許多物什?」
況行恭一面說,一面抖著鼻尖,直往那幾個布袋處行了幾步,隨意傾身拎起一個,輕嗅了嗅,緩聲再道:「話說回來,你們二人,恨來恨去,愛進愛出,哪兒算得清誰虧欠誰去?」
「那事一出,便將你推下萬劫不復的孤苦境地,只那一次,其便萬歲難償萬死難辭,又哪兒能因著此番莫須有的泄密之過便惱厭了你?」
一言方落,況行恭似是自覺失言,反手輕打了自己一嘴巴,挑眉一想,又覺得五鹿渾自銷磨樓出來,想是已然摸准了風頭,自己方才那些說話,倒也算不得口漏才是。
五鹿渾聞聲,心下倒是細細盤算起來:秦櫻膝下,如今只得容歡一孫。卻不知其子其媳,究竟因何病疾撒手西去,未能多留下一兒半女?再說這李四友同秦櫻二人,如此瞧來,倒似是郎情妾意,並非我方才所推的,秦櫻唯不過吐芳獻媚,攬火招風,只教那李四友一人生受苦楚。
「若是兩兩相悅,怎就後會無期?」
五鹿渾口唇一撅,低眉於心下道:容歡祖父,可是早早西遊;照我瞧來,李四友同秦櫻二人,皆是不從流俗、舉動脫略方是,不然其怎能一則撇了鉅燕皇座,一則入了大歡喜宮?
思及此處,自顧自咂摸咂摸口唇,目珠一轉,卻是想起幾日前容歡於祠堂內言及其祖時所發傷逝之辭。
「人棍一隻,偃息木椅……無甚聲響,命為人取……」
五鹿渾壓低了聲兒,含糊念叨了三五回,腦內抽不冷子靈光一閃,暗暗驚道:同歷人彘之刑,若說照料得宜,這容歡祖父怎就不能同古老王爺一般久壽?若容歡所言並非夢境,而是親歷,那取命行兇的,當是何人?李四友早有誅殺容歡祖父之機,真要下手,且於宮變那日賜死便好,何需留待後日,多此一舉?
思緒一啟,五鹿渾腦力陡化八駿,載承著常情凡理,拖曳著猜情揣度,一形十影,足不踐土,嘶鳴著掀過了當下,溯回了流年,引出了好一番山市晴嵐,江天暮雨。
此一時,天色斷黑,房內掌燈。
榻上伏著個通透的小玉人兒,正是幼時的宋樓公子容歡。
外堂桌旁,停一木椅,椅上歇止的,便是那隻剩了頭顱軀幹的容歡祖父。
「怨只怨你豬油蒙了心竅,暗助毒后,奪位逼宮,屈節辱命,悔卻丹衷。現下雖生猶死,污了容氏之名不說,更帶累我一生……」
出此言者,便是多載前的宋樓奶奶,眼下,其正襟端坐堂下,兩目一眨不眨瞧著那人彘已被挖了眼珠結了惡疤的目眶,單手取了桌上玉碗,木匙入內翻攪兩下,后則徐徐取了大半匙湯水,緩近了人彘口邊。
秦櫻兩目一紅,楚楚可憐,短嘆再三,卻又笑道:「如今你這身子,留著也是生不若死。不聞不言,難行難動,強捱於世,徒增笑柄……看在你我夫妻一場,今夜我便助你歸西……」
話音方落,另探了一掌,輕柔將那人彘口唇撥開,再將木匙微微朝內一側。
「你呀……萬勿怪我……多行不義,作法自斃,願你到得閻羅殿,知罪靜息,莫行無用詞訟。」
言罷,秦櫻撤了掌,自往袖內取了巾帕,先揩了揩眼角殘淚,后則往人彘嘴邊抹上一抹,唇角微抬,膺內竟有了十分安帖。
毒入不過半盞茶功夫,已見人彘涎液黑血流了大灘,口內不得片字,咿呀倒似孩童。
青竹蛇兒口,黃蜂尾后針。
五鹿渾身子一個激靈,目眥幾裂,定定心緒,撇嘴暗道:無論大義私慾,你宋樓奶奶皆有毒殺親夫之嫌!
興許你本打著親夫死後立同李四友逍遙物外的如意算盤,嘆只嘆那一時容歡年紀雖幼,卻已有識,親睹祖母殺夫,噩夢頻發,落下了病根,這方引你悔卻當初,未敢唱一曲「另抱琵琶上別船」的戲碼,不得依計同李四友苟合。
推想至此,五鹿渾面上更添了嫌惡之色,全然未想想若依此論,這偌大宋樓,僕役幾百,秦櫻又何需將容歡同自己留於一處,卻不將其托於奶娘看顧。
怪只怪五鹿渾先入為主,早對秦櫻心懷成見,一時半刻實難改觀。
五鹿渾心下又是一動,自將面頰一收,抬掌掩面,虛虛咳了一咳,眼風掃過秦櫻,后則於心下暗中計較道:之前我尚同欒欒心疑,摸不透那金樽內情——古楚容三家祖輩,聽聞原是赤心奉主之輩,怎就突地陰謀悖逆,且其言行毫無因果,真似失心瘋了一般。現在想來,若是秦櫻同李四友二人,一則早有援琴之挑,一則卻無投梭之拒,三來兩去,踰牆鑽隙。此事若為容歡祖父探得,興許發了衝冠之怒,后助鉅燕先太后逼宮奪位,倒也算是情有可原。
「說不準,容兄身上,流的本非容氏之血……」
思及此處,五鹿渾心底一寒,禁不住齜牙咧嘴,腹內驚道:莫不是容老爺子覺察真相,手刃容兄父母,后則起兵失敗,受刑作了人彘;秦櫻得機,諸恨並雪,這方親奪了其夫命去?
「不對,不對。」
五鹿渾稍一轉念,挑眉立將方才推斷壓下。
「那般大事,秦櫻豈會鉗口,不教李四友知曉?若關乎血脈,方才同我對峙之時,李四友可斷然不會無顧容兄性命,一心將我送往西天!」
「因緣會遇時,果報還自受。」
五鹿渾垂眉哂笑,又再思量道:宋樓同銷磨樓之間,因果果因,今生前世,還真是錯綜紛紜,理不清就裡。除卻他們自己,孰能知曉究竟是謀人妻子遭致誤國,當塗人變作山林客;抑或是竊國政柄反失卿心,大丈夫成了泉下魂?
琢磨一刻,五鹿渾只覺得腦殼又疼又熱,抬掌作扇直往頸間送些涼風,兩腮一鼓,暗自有了定奪:此回於宋樓、於銷磨樓,我得活命,所憑大約兩字——一是謀,二是詐。
事已至此,我何不再誑這秦櫻一回,說不定能多詐出兩句實言也未可知。
既已沉了心思,五鹿渾面上便作些篤定之色,頭頸一歪,抬眉勾唇,待同秦櫻四目交對,這方徐徐頷首,躬身便道:「此回去往銷磨樓,在下倒也並非一無所得。」
秦櫻聞聲,亦是淺笑,眉眼一彎,緩聲應道:「兒郎不吝,便說來逗逗樂子。」
五鹿渾輕咳了兩聲,喉頭一緊,抬聲再道:「不過自銷磨樓主人那處,反得了些宋樓的消息罷了。皆是瑣事,本不欲提,奶奶起興,在下便籠統言來……」
話頭挑起,五鹿渾刻意一頓,自顧自往四下瞧個一圈,待見確無旁人,這方巧笑,一字一頓道:「在下不過無心知曉了容兄祖父死因。」
一言既落,倒是況行恭先行作色,委實沉不住氣了。
只見其頃刻自袖內掏索出來三根長針,架子一搭,尚未發力,口內已是忿忿驚唬道:「老身眼下尋摸不著鐵錐,且用長針替代,好將你這兩腮同那長舌溯在一處!」
五鹿渾見狀,仍是不慌不忙,薄唇微啟,懶聲斥道:「況老於我身上施為一招,在下必教人於容兄身上討還三次。」
聽得此言,秦櫻不怒反笑,抬掌一攏雲鬢,搖眉輕道:「老拙記得尊駕早言,說甚的男兒丈夫,一字千金。現下,老拙諾言已兌,三問三答,未有推諉,實不知尊駕眼下又要以那勞什子的先夫之死欺我宋樓於何時。」
五鹿渾聞聽此言,倒是真覺心虛,額上一熱,自頰上一路紅到了耳朵里,尚未言語,又聽得秦櫻嘆口長氣,緩聲輕道:「你這兒郎,左欺右瞞,凈會扯謊。此回於先夫身上,管你又是要杜撰些個蛇蟲鼠蟻,還是捏造甚的虎豹豺狼,老拙實在沒心思入耳,也不欲同無信之人多言隻字。」
話畢,自往況行恭跟前踱了兩步,單掌一抬,直將況行恭手腕握了,緩緩扯到自己身前,定個一定,便欲扯著其離了園子。
此時,需當說回五鹿渾。
咱們這位五鹿大皇子,本有急智;愈是重壓之下,腦袋反就愈加靈光。其眼見著現下退卻不得,倒是沉沉穩住了腳跟,暗將先前些個細枝末節參涉一處。心眼通明時,自然得見參差鋒芒。
眨眉功夫,五鹿渾立時將腮一鼓,探舌濡濡口唇,身形一閃,擋於秦況身前。
「於銷磨樓那處,為求自保,在下確是扯了謊話;只是於容兄下落這等事體之上,在下言真言假,奶奶自然明察。」
「早年一些個烏七八糟事兒,在下可是羞口難提。待得瞧見了容兄,想來我也不過輕描淡寫說上一句,也算顧念了兄弟之誼。」
稍頓,五鹿渾兩目大開,精光外露,未見遲疑,一字一頓低聲道:「容兄豈會曉得,這世上,最髒的哪裡是甚的女人身子,最髒的,全不過人心才是。」
話音方落,秦櫻唇角一顫,面上已然少了點血色。
「兒郎這般迂迴曲折,想來不過欲要詐我一詐。」
秦櫻抿了口唇,候個片刻,沉聲自道:「你若當真知曉個中原委,且於老拙眼前直言便是!」
五鹿渾一怔,未料竟被秦櫻反將了一軍,冷笑著稍加敷衍,口內蔑道:「一些個弔膀子的勾當,爾等做得出,在下尚且難以啟齒。祝某方才不是說了,後日於容兄跟前談起,必不吐露瑣碎半分,唯不過好言安撫幾句,好教其應了天降姻緣,莫再逃婚浪蕩,也算相助綿力,使這宋樓門丁興旺,兒孫滿堂。」
秦櫻聞聲,身子微顫,似是氣極恨極,凝眉質問道:「三問……三答……老拙已然不惜老臉,將你引至銷磨樓內……」
「你若想再探……甚的銷磨樓受困女子……」
秦櫻蛾眉一聳,兩目黯淡,「老拙全然不知之事……該當如何……回你?兒郎一再相逼……倒不如,就將老拙同歡兒性命……一併拿了去便是……」
五鹿渾聞聲,心下倒也不甚好過,可事已至此,其那拗強脾氣已然上來,想著這幾日於鉅燕遭的波折,尤感於銷磨樓內無所收穫,膺內更是陣陣惱怒,血氣止不住翻湧。
候個片刻,單掌一抬,直往況行恭面上一指,下頜一揚,倨傲言道:「在下一言既出,自然無悔。只是幾日間多受了況老拿捏責斥,在下不忿,此番只欲請宋樓奶奶點破況老真身,祝某便自認倒灶,算將此事了結。」
秦櫻聽得此言,不由側目往況行恭處覷了一面,抿了抿唇,著實不欲開腔。
「小子若想著後日尋釁,洗雪今日逋負,便直朝著老身一人招呼便是!」
況行恭撩了撩腕子,掌心輕往秦櫻手背上一搭一握,哼個兩哼,橫眉便道:「老身活到此時,已是賺足了!想當年老身於大歡喜宮,也是這般爆竹飛花的脾性——點火就著。我況行恭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當年佛女若喚我,也是使得這個名字。」
秦櫻身子一顫,反將況行恭手掌包了,輕拍兩回,低聲自道:「那一時,大歡喜宮內,知曉其名者,並無幾人,然則所有宮人,初入教時,必得先往其那處拜見。」
五鹿渾聽得此處,目瞼不由一緊,口唇微開,支吾試探道:「莫非……那些個雕青……」
況行恭唇角一抬,朗聲笑應。
「老身,正是大歡喜宮花綉劄工!」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五鹿渾搖眉兩回,兩手一對,拊掌嘆道:「難怪容兄曾言,況老有一手飛針射燕的好本事,且還長於刺繡!此一回,實是在下魯鈍了。」
稍頓半刻,五鹿渾探掌往其光禿禿的額頂一抹,目珠一轉,自言接道:「況老盲目,由其為教眾雕青,想來倒也保全了一干人等名聲。」
況行恭聞言,鼻息一重,未及細想,立時接應:「教眾面目,示與不示,皆隨其心意,豈有強逼之理?一些個有頭有臉的名門正派,自然不欲人知,教內集會時,皆戴面具,不露真身。即便佛女,也不知其真正來處!」
五鹿渾眉頭一攢,正待多詢幾句,卻聞一旁秦櫻沉聲令道:「眼下,老拙可真是半賣半送,作了我宋樓頭一樁賠本買賣。」
五鹿渾面頰一側,便也見好既收,兩臂一抱,放腳便走,待行出三五步,方才笑道:「待在下修書一封,容兄自當不日歸返。」
言罷,回眸瞥了一面,不屑哼了一哼,眼白一翻,一振袍尾,闊步便去了。
這廂,只見秦況二人佇立一處,皆是默然。
秦櫻單掌微抬,不經意又再攏攏鬢髮,放眼往四下覷個一覷,口內喃喃自道:「我同他的那些陳穀子爛芝麻,實在太過錯謬紛亂。眼下其當我將他身份賣了給外人,索性倒將我最期忘卻之傷疤翻出來授於別個……我送他一刀,他還我一劍,如此想來,我實算不出到底該怨公子無情,還是當罵嬋娟薄倖……」
一言方落,秦櫻腦內舊事,便若錢江秋濤,接天撲面,浮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