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官海風雨 第五十二章:進宮
第二天起來上路,無非是曉行夜宿,直到終於望見夕陽下那座巍峨大城的剪影。兩年了,終於回來了!
別的地方都不去,直奔位於城南的行館。待得到了江蘇行館門前,執事和一班下人已經在此迎候,按照吳椋的指揮卸行李,分派房間。秦禝先派了人,趕在宮門下匙之前去報了到,又派了人到齊王府里和秦家大宅去通報一聲,這才在堂上安心坐了喝茶,看著外面鬧哄哄地一片忙乎。
舉凡返京陛見的官員,沒有賜見之前,是不可以先回家的,當然更不可以與其他的官員做往來應酬,只能在落腳處等候召見。於是明明離開秦家大宅不遠,和嫂子卻是咫尺天涯,再也打不了主意的,這一晚只好在江蘇行館中獨居,孤枕入眠。
睡到凌晨三點,便被吳椋叩門喚醒了。
「爺,到點了。」
其實還沒有睡夠,但這一聲一喚,立刻睡意全無。起身把桌上的冷茶灌了兩口,由吳椋伺候著,把全套公服穿起。
穿戴完畢,來到大堂一看,已是燭火通明。江蘇行館的執事自是殷勤得不得了,茶水點心都伺候齊備了。秦禝就著熱茶,掂兩塊點心用了,拿送上的熱手巾擦了臉,便雙手撫膝,靜靜坐等。
過了四點,宮裡來傳旨的太監果然到了:「奉旨,著江蘇巡撫秦禝午門候見!」
傳完了旨,秦禝放了一道賞,那兩名太監卻不急著走。
「秦大人,李總管交待了,叫我們伺候您進宮。」領頭的那一位,神態恭謹的說道。
「哦?那倒生受兩位了。」
秦禝笑著點點頭,自去上了行館大門外早已等候的轎子,由這兩名太監騎馬帶路,吳椋和兩名親兵在後跟隨,在夜色沉沉的京城大街上,逶迤前行,一路來到紫禁城的午門。
此刻宮門還沒有開,不過就算開,亦不會開午門的正門——只有皇帝出行,皇帝大婚時迎娶皇后,殿試一甲的狀元、榜眼、探花入宮謝恩這三種情形,才會大開午門。其餘的時候,覲見的官員要專走午門東首的側門。
因為賞得厚,兩名太監相陪得極是殷勤,直到側門開了,才由裡面出來的一名執禮太監把他帶了進去,過金水橋,進了太和門,便沿著西首一路前行。
這一回,與他第一次進宮的心情就大不相同了。原來作為御前侍衛,內廷行走,依例輪值,宮裡的這一套已是熟悉得很。不過再見到宮中的森嚴氣象,一路上的侍衛太監無不緊靠牆邊行走,那副敬慎恐懼的神色,仍不免讓他生出感慨。
等到進了隆宗門,行過中樞處的時候,卻赫然跟正站在門口的彭睿孞打了一個照面。秦禝雖然也已成了大員一方,但中樞大臣是實際上的「當朝宰相」,特別是彭睿孞,不僅是中樞諸大臣中最能幹的一位,更是齊王一脈的「自己人」。一別兩年,本該問安,但限於陛見的禮儀,無法出聲寒暄,於是兩人都是以目視意,微微一哈腰,便算打過了招呼。
到了候見的朝房,帶班的御前大臣卻不是齊王。
「世子!」秦禝眼睛一亮,含笑長揖為禮,「倒是今天運氣好,見著您了。」
面前的一個人,小眼高顴,身材健碩,正是誠郡王的長子也就是誠郡王的世子。他是世子的身份,新近點了御前大臣,這天秦禝陛見,便是輪到他帶班。
等到江寧破城,正如劉秉言告訴秦禝的一樣,這些在京的親貴,因為誠郡王的緣故,漸漸形成了一股對地方大臣不滿的暗流,因此對龍武軍的興起和秦禝的封侯,大表讚賞。
「文儉,恭喜!」誠郡王世子詁仍是那一股子豪爽的勁頭,咧嘴笑道,「今兒不多說什麼,回頭下來,我請你喝酒!」
聽說他要請喝酒,連酒量極好的秦禝,也不由微生憚意——酒量再好,那也得看跟誰喝,只要一進誠郡王世子的府邸,必定是要酩酊大醉才出的來。
好在不會是今天。秦禝笑一笑,正要答話,從養心殿來傳旨的太監已經到了。
「著秦禝覲見,由誠郡王世子帶領!」
誠郡王世子抓起桌上的官帽往腦袋上一扣,也不說話,向秦禝點了點頭,便當先走了出去。秦禝跟著他的腳步,出了朝房,來到養心殿的門口。
「江蘇巡撫秦禝候見。」誠郡王世子在門外躬身報名。
「進來吧。」還是那個乾淨好聽的聲音答了話。
這一回,秦禝與兩年前的那一次來,大不相同了。
上一次來,還是剛剛結束政變之夜,得到賞賜之後,覲見謝恩。一進九重,仿若夢遊,到了養心殿門口,聽到這一聲「進來吧」,更是緊張到汗濕重衫。今天再來,已經變得很從容,邁步進殿,按照禮儀疾趨幾步,看到了前面擺著的一個墊子。
這個墊子,卻是李孝忠替他安排的,特意往前擺了擺。
這是太監們慣用的小花巧——凡是人緣好、打賞厚的官兒,就替他往前擺一點,這樣跟皇帝回話,無須大聲,就可以讓皇帝聽得很清楚,同時皇帝說的話,自己也能一下子就可以聽得明白。
反過來,則恨不能把墊子給他擺到門口去,那麼覲見的人,每每就會有麻煩——聲音不夠洪亮,讓皇帝聽不真切,也還罷了,畢竟太后還可以讓御前大臣過來問個明白,再去回話。可是皇帝所說的話,若是聽不真切,那就麻煩了,未必還能說一句:「臣下聽不清,請陛下大聲一點」?
今天是秦禝覲見,自然格外不同。李孝忠特意交待,要把墊子擺在「最最近」的地方兒。
這些關節。秦禝不知道,也沒有去想,到了墊子上,撩起官服,向下一跪。
「臣秦禝恭請聖安!」
「抬頭說話吧。」這一句,仍是由李念凝來說。
「謝太后。」秦禝把帽子戴起來,至此才可以抬頭一望。
果然是「最最近」的地方。兩張淡黃色的紗幔背後,麗人的丰姿,隱約可見。
照例,臣下陛見的時候,都是由東太后先問。這回也不例外。一般來說,她開頭說的幾句,無非是這兩年你辛苦了,路上走了幾天,可看見了什麼沒有之類的話,秦禝早已做了準備。然而今天東太后的一句話問出來。立時便弄得不像奏對的格局了。
「秦侯爺,恭喜你啊。」
話是好話,卻讓秦禝有一點失措——準備好的答案沒用上,只得俯了俯身子,答道:「這都是皇上和兩位太后的恩典。」
「嗯。」東太后喜滋滋地說。她心裡一直覺得對秦禝有所虧欠,這一回替他封了侯。算是補上了。「你是哪一天到京的?」
自然是昨天,何須再問?秦禝心想,這位太后,有時候真是懵懂得有趣。
「臣是走的海路,前天到的津門,昨天到的京城。」
「路上可還太平?」
太平不太平,當然問的不是海路。陸路的話,雖然沒有遇到盜匪,但一路行來,民不聊生的情形,倒是見得不少,無論如何也說不上「太平」二字。
「回太后的話,都是太平的。」
「你這兩年在江蘇打了好些大勝仗,辛苦了。」
秦禝心中暗笑:原來還是這個套路,只是順序有點不同。
「臣蒙皇上和太后特達之恩,理當竭力盡忠。」
到這一下東太后就沒有話了,轉頭輕聲說道:「妹妹。」
*
東太后問話的時候,李念凝的目光,一直停留在秦禝身上。
她的心情,與東太后不同。東太后是高興,她除了高興之外,還混雜了一絲自豪和驕傲。
李念凝的性子,做為垂簾攝政的西太后,自有一份敏感和虛榮在裡面——當初那一夜,他還只是一個五品的將軍,芝麻綠豆大的官。這一次再見到他,卻已經是一位侯爵,主政一方的大員了。而這個男人,現在正替她兒子的江山在打拚。
這個事實,讓她的內心深處,洋溢著一種奇異的安慰和滿足。不過雖然是心潮起伏,說起話來,卻如往常一樣的平靜。
「秦禝,你這次回京,要辦軍費的報銷?」
「是。」
「龍武軍不打算再打仗了么?」
這句話問得極是銳利,彷彿一下子便將秦禝的用心看穿了——按照當時的慣例,如果接下來仍舊要繼續打,又何必急於奏銷兵費?
「回太后的話,龍武軍是國家財政一力養起,臣以為軍費報辦,當以明快為佳。遷延俞久,俞是繁難。」這是準備好的回答。並不為難,「按臣的一點想頭,龍武軍日後的兵費,要每年報辦。」
這個說法,巧妙地迴避了龍武軍是不是打算繼續打仗的問題,但卻很動聽。其時的各支軍隊打仗,永遠是在要餉,往往打了七八年下來。到了告一段落的時候,才開始辦理報銷。而這個時候,歷年往來的賬目,自然早就成了一筆糊塗賬,朝廷也只能糊裡糊塗地准予過關,於是統兵的大員和各個將領都可以放心中飽,同時也白白便宜了戶部的一班蠢吏。
李念凝太后是當家的人。不過這個家,當得很為難,不僅沒有錢,而且連底下的錢是怎麼花的,都不能弄得清楚。她覺得秦禝說得很好,若是各支軍隊都能像龍武軍這樣。每年一回,把賬目交待得明明白白,那該有多好呢?
雖然眼下還不能這麼做,不過她的聲音里,已經帶出了讚許的意思。
「這還真是個好法子。算是替國家在著想了。」
從這裡開始,結合著從去年到現在的幾個摺子。把到申城以來的幾場戰役,都細細地問了一遍。
「我聽說龍武軍能打,但是現下沒了戰事也不能鬆懈。」
「是,太后聖明!」秦禝趕緊接上一句,「所以光打敗了隋匪還不夠,非得把兵再好好練一練不可。」
「嗯,」薄紗之後的李念凝,深以為然,點著頭說道,「有這一支兵在江蘇,我們也都放心的很,不過現在馬賊鬧得挺厲害,也不知道靠現有的兵力,夠不夠。」
當然是夠的,若說不夠,豈不是龍武軍又要頂上去?而且這次J剿賊的主帥是誠郡王,他兒子誠郡王世子詁此刻就垂手立在一旁,這是一句話都不能答錯的。
「夠是一定夠的,」這一句是總綱,非先說清楚了不可,然後才能再往下一層層地鋪陳,「馬賊大致是在安徽、河南數州之間奔突,現在剿賊的軍隊,算下來,單是正規的軍隊,就有十幾萬,人數確實是夠的,何況還有最重要的一點沒有說。
「誠郡王威名素著,有他統籌全局,幾萬馬賊無非是在苟延殘喘,拖日子而已。另有一樁事,要請兩位太后明鑒,戰陣上的情形,倒也未見得是兵越多越好,因為後勤糧秣這些東西,都需要供應運輸,部隊的指揮調派,也要靈便才好,若是人多得過了頭,就變成了臃腫,反為不美。
深宮之中的太后,于軍旅上的事情本來就不能了如指掌,唯一最接近陣仗的一次,便是秦禝在御駕之前,誅殺劫駕的驍騎營。而現在他雖然還年輕,但赫赫戰功擺在那裡,他既然這樣說,不信他又信誰?自然都是深信不疑,卻再也想不到他這一堆話,為的還是將龍武軍從戰場上摘出來。
「那就好。」自古為人主者,總是喜歡聽好消息的,李念凝亦不能例外,聽了秦禝的話,心中喜慰,微微點了點頭,接著問下一件事。
「從江寧回來的人,只有你。」她用輕描淡寫的口吻說道,「不知道當初江寧城裡,究竟是個什麼情形啊?」
本來按照朝廷的意思,偽隋帝等隋匪頭子,是要送到京城,獻俘闕下的,然而不等朝命到達,兩個人便被殺在了老軍大營之外的法場上。而偽勇王的供詞,也被大塗大抹了一番之後,才呈送朝廷——曾繼堯用的理由是,供詞之中,「多有大不敬語」,不得不劃了去。
這個理由很堂皇,沒辦法指責他什麼,但京中大老,多有疑問,認為這是曾繼堯在替他那個弟弟曾繼全,遮掩洗劫江寧的真相。
現在李念凝太后這一句話問出來,仿若無心,秦禝卻知道,內中有很深的含義。對於偽勇王的死,他聽到過一個說法,偽勇王本有降意,但底下幕僚的一句話,讓曾繼堯終於下決心動手——「此賊甚狡,不宜使入都」。
這話的意思,自然是死人不會開口,江寧的詳情,朝廷也就無從得知。既然如此,老軍洗掠江寧城的「盛況」,自然也決不能從自己的口中說出來。
「臣在江寧,一直是駐節索墅,提調本部兵馬做外圍的兜截,因此不曾進城。」秦禝的話,滴水不漏,「破城之後,共俘獲逃竄的隋匪兩千零七十三個,於東、南兩方向,自信無一走脫。檢獲財物折銀三十八萬兩,依照前例,擬以三成解交戶部,又接上諭,著不必解京,撥歸藩庫以充兵費,臣還沒有謝恩。」
這一番話,聽上去官樣文章而已,平平無奇。可是李念凝垂簾聽政兩年。這位二十齣頭的少婦,心機已歷練得愈發深沉。略一思索,便從秦禝的話裡面,聽出了兩層意思。
一個是曾繼全的大軍,攻破江寧之後,心思沒有用在把城圍好上面,不然又怎麼會逃出來兩千多隋匪?更不要說連偽勇王這樣的巨賊都逃了出來。
另一個是,這兩千多人身上,一共只搜到了三十八萬兩的金銀財寶。也就是說,江寧城內如果真有金山銀山,那就並沒有被這些匆忙逃出的隋匪所帶走。
既然聽懂了,就不必再多說什麼,於是點點頭,先把這一個話題放下,轉而問新政。
「你在江蘇藉助南越人的商會。把軍務上的事情,辦的很得其力。」李念凝的聲音,轉為柔和,「上一次,我們倒是錯怪你了。」
「臣不敢當!」太後於殿堂之上說這樣的話,為臣者當然只有做惶恐的表示。
「那麼別的國家呢?」
「臣下以為,周邊諸國也不一定是一條心。對我們夏國的心思的也各不相同。可以加以利用。」
「你是說,這些入裡面,也分好壞?」
「太后聖明!各國也不是鐵板一塊,他們之間勾心鬥角的事兒,也多得很。」
李念凝沉吟道,「不過說到底,都是外人,還能真心向著咱們么?」
「是不是真心,臣不敢說,不過依著臣的一點小見識,只要不讓外人合而謀我,就是好的。」
這些話給李念凝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覺得如果能把外人「分而治之」,那倒真是好得很,總比讓外人「合而謀我」要強。
話說到這裡,已經用去了不少時候。從儀制上來說,凡是陛見的大臣,幾乎沒有能奏對這麼長時間的,連中樞大臣的起,都往後押了。李念凝雖然心有未足,然而掂量了一下,他離京之前,也還有一次請訓的機會,於是看了看東太后,還是先下了一個結語。
「今天的這些話,你跟齊王也好好說說。你這一回上京,江蘇的軍務政務,有什麼要辦的事情,跟齊王商量好了,就隨時寫摺子上來。如今的旗員裡頭,你算出色的,現在官兒做大了,凡事總要實心儘力,千萬不要學那幫宗室大爺的脾氣!」
「臣遵旨。」
說完這句,見李念凝和東太后俱都無話,知道到了跪安的時候,於是行禮退出。他知道接下來是該叫中樞大臣的起,因此也不必再到中樞處去見齊王,反正昨天已經往他的王府里通報過了,靜等他召見就是。
出了宮,還是先回江蘇行館,一路上在轎子里把方才奏對的情形回顧一遍,覺得沒有什麼紕漏,這才放下心,想下一步的事情。
到了行館門口,才下了轎子,就見門邊侍立的一位武官搶上來,跪倒請安。秦禝這才回到自己屋裡,先把幾個長隨叫過來,取出禮單,一家家分派。尤其是要進給宮裡的東西,哪些是該點交內府的,哪些是要跟李孝忠接頭的,交待得特別仔細。
等到都分派好了,長隨們便紛紛去帶車裝貨,要分門別戶地送東西去了。秦禝舒一口氣,把李銘鼎叫進來了。
「李先生,奏銷軍費的事情,你看該怎麼辦?」
這回返京,他只帶了兩名幕友,褚玉亮是替他辦筆墨的,李銘鼎則在戶部待過六年,因此特意帶他來,負責報銷這一塊事務。
「管部的羅大人那裡,自然要請秦帥先去打一個招呼。」李銘鼎說道,「至於部里的那班人,歸我來接頭。」
「羅大人那裡自然是要去的,我也熟。」秦禝看著李銘鼎說,「只是不知道,該把話說到什麼份上。」
「點到即止就可以了,羅大人心裡有數得很。」李銘鼎小聲說,「不過我也提醒秦帥一句,羅大人就算跟秦帥不是老交情,可是他管部多年,裡頭的規矩門道,心裡都明鏡似的。他是最曉得人情的人,即使跟底下有所交待,也不肯全斷了那班人的財路。」
李銘鼎所說的,是戶部的一樁弊端,凡是統兵大員報辦軍費,那都是戶部官員發財的好機會,非得好好勒掯一個數出來,不然決不能讓你輕鬆過關。
「嗯,那幫黑心眼子的官兒,我也素知的。這兩年龍武軍打了不少勝仗,他們不定以為我掙了多大一座金山銀山呢。」秦禝笑著說道,「李先生,這件事是你全權,總之一切都重重拜託。」
「秦帥放心,我好歹在部里待過六年,他們那些把戲,我也『門兒清』。」李銘鼎也笑了,「我就一個宗旨——讓他們餓不死,卻也別想吃飽了。」
這個宗旨,秦禝很滿意,等到李銘鼎辭出去,秦禝自己在屋裡盤算了一會,覺得諸事妥當,這才揚聲喊道:「吳椋——」
「在!」吳椋從大堂跑過來,「爺,您吩咐。」
秦禝舒一口氣,臉上浮起笑意。
「咱們回家。」
自從打前站的長隨,把秦禝啟程回京的消息送到了秦家大宅,韓氏知道秦禝要回來。便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
這兩年,生活富足,萬事無憂,滋養得是愈發水嫩了,然而這個小叔子不在身邊,到底少了一個主心骨,總是覺得不能踏實。何況他在外頭帶兵,戰陣之上,槍炮無情,也不免要日日替他提心弔膽。
現在好了!雖然還不能確知他在京里可以待上多久,但總歸是有一段放心的日子可過了。於是指揮著下人們,把整個宅子粉刷一新,只是礙著他上一回的叮囑,不敢再做大張旗鼓、掛燈結綵這樣的事了。
等到昨天秦禝進城,在江蘇行館下榻,她接了長隨的通報,知道他入宮覲見之後,就能回家。今天一早起身,便不免各自花了不少心思,把自己妝扮起來。到了日影漸中的時候,秦禝回來了。這一回他沒坐轎子,而是直接騎了馬從江蘇行館轉進衚衕,到了宅子門口一看,回京所隨帶的親兵,早已在門口下了警戒。黑漆大門是敞著的,吳伯帶了一班下人,在門口跪接。
「吳伯,你這是做什麼。」秦禝笑著說道,「起來起來。」「恭喜侯爺!」這樣的事情,這個老管家是最重規矩的,到底還是給他磕了頭,這才肯站起身來。
「以後你不用給我行這樣的大禮,」秦禝一邊往裡走,一邊交待,「你是我父親手上交下來的老人兒了,跟別的人比起來,情分不一樣!」
「是,是,這是爺給我的恩典,不過規矩到底是規矩。」吳伯畢恭畢敬地跟在身後,臉上肅穆得很。這位少爺封侯,這是秦府前所未有的大榮耀,從此這個秦家大宅,也可以算做「侯門」了,怎麼能亂了規矩?「回頭還要設祭,把這個天大的好消息,告訴老爺。」
「唔……」秦禝腳步略停一停,心說我倒把這個碴給忘了。這種事,打心眼裡不願意做,眼睛一轉,看見後面的吳椋,便轉了話題,「我把吳椋好端端地給你帶回來了,授了四品的武職,夠你高興的了。」
老頭一直沒有正眼去看吳椋,為的是怕自己又像上回一樣,痛哭流涕,在主子面前失禮。現在聽秦禝這樣說,也仍舊不去理吳椋,肅然答道:「跟了爺,是他的福分,官大官小,那也都是爺一手提拔的。」
秦禝笑著搖搖頭,邁步進了二門。秦家大宅,一共是五進的院子,進了二門,也還是外院,兩排廂房,是給男僕們住的。等到進了正院,便見到闔府的丫鬟媽子已經跪了一地,而跪在最前面的,正是他那位漂亮的嫂子。*
對韓氏來說,這個小叔子每次離家,都是升了官回來的,已成慣例。這一回到申城,聽說他打下蘇州,竟然封了侯,讓韓氏歡天喜地的,不但給府里的下人們重重發了一回賞,而且高興到喜極而泣的地步。
現在這位新封的「秦侯爺」回來了,她雖然是嫂子的身份,仍要在地上依禮跪迎,只是心裡多少有點惴惴的,不知道他要有多大的威風?
念頭還沒轉定,秦禝的腳已到眼前,毫無避忌,一手一個將她們扶了起來。
四目相對,百感交集。韓氏是激動,秦禝臉上,卻是欣喜的微笑。
「再也不要這樣了,秦禝當不起的。」這句話,說得真是溫文爾雅,然而握在嫂子手臂上的手,不但沒有放開,而且還在她柔軟的臂膀上,輕輕一捏。
他這樣肆無忌憚,把韓氏弄得紅了臉,一時尷尬起來,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
「哥!」一直跪在人堆里的小丫頭,清脆地喊了一聲。秦禝一年多沒見,她卻一點也不認生,跑過來就往秦禝的身上撲。對於這個嫂子的妹妹秦禝倒是真的喜歡。
小丫頭的這個舉動,倒是把三個人的尷尬給化解開了。秦禝最喜歡這個小妹妹,把她舉起來轉了一圈,這才牽了她的手,向那些丫鬟媽子笑道:「都起來罷!」
這一聲令下,秦家大宅之內立刻便開始忙碌起來。跟在秦禝後面進來的箱籠包裹,頗有不少,下人們開始大包小包地往裡搬,韓氏先不管這些,陪著他來到內院,在正廳里坐了,小心翼翼地把一沓請帖捧了過來。
人才到京,帖子就來得這樣快,是秦禝沒有想到的,厚厚的一迭,怕不有數十張之多?他接過來拿在手裡,赫然見到最上面的一張,竟然是齊王府出的帖子。
原來不是召見,而是請吃飯。秦禝心想,齊王還真是給面子,打開一看,時候定的是明天晚上。
再把其餘的帖子一張張翻過去,見有岐王府的,有誠郡王府的,亦有中樞大臣彭睿孞和原來劉秉言這一班朋友的。
難怪識得幾個字的韓氏,看自己的眼光滿是敬畏。秦禝一邊翻,一邊掂量著,把不能不去的帖子挑出來,交給韓氏。等看到下面的一個帖子,忽然笑了起來。徐青岩的老師這麼古板的人,居然也發了一個帖子來。「怎麼啦?」韓氏小聲問道,「這是個什麼人?」「這個是上書房的人,算是皇上的老師。」「皇上的老師……那這個得去,是不是?」「這個反倒不用去,」秦禝笑著搖頭,「孔子拜陽貨,兩不相干的。」
孔子拜陽貨,這個典故韓氏自然不能知道,一時茫然地看著秦禝。「總之就是他明知道我不會去,只要帖子發到,他的禮數就算盡到了。」
「哦,」韓氏明白了,「他是皇上的老師,做什麼要專門來盡禮數呢?」
「我在江蘇,替他擺了一個門生,」秦禝又想起那位矮矮胖胖的齊秉融來,「他這個做老師的,不能不謝我一謝。」
等到都看了一遍,統共挑出來七張帖子是要去的,讓韓氏收了,回頭交黃先生寫回帖。
這件事辦完,別的事可以先不急,韓氏便站起身來,要替他張羅吃的。
「飯菜早都備好了,我叫她們開到這兒來。」「不用,我早上用過點心了。」秦禝搖了搖頭,「趕了幾天的路,累得很,昨兒晚上又沒睡好。午飯我不吃了,去睡一會。」
「不吃怎麼成?」韓氏吃驚的說「你的衣裳,真是好看。」秦禝伸了個懶腰,拿眼睛睃著她,笑嘻嘻地說,「累極了,累極了,好歹睡上一覺,把精神養足了再說。」
他這句莫名其妙的話,讓韓氏紅了臉,不自覺地攥緊了自己的衣襟。
而秦禝則躺到西廂房自己那張久違的大床上,格外親切,於是這一覺也就睡得特別紮實,從申城到京城一路奔波的勞累,至此才算是徹底緩了過來。
醒來,已是下午四點多鐘,習慣性地喊了一聲:「來啊——」
結果房門一開,進來的卻不是親兵,而是一個穿了淡紅衫子的俏丫鬟,略略一蹲,小聲應了一句:「爺。」
「喜兒?」秦禝一愣,兩年沒見,這丫頭長得有模有樣了,不惟身條飽滿,人也變得更漂亮了。
「我伺候爺穿衣裳。」喜兒說起話來,也比兩年前要老練了不少。秦禝心說,她當丫鬟的頭,算是練出來了。
「果然是女大十八變,越變越好看。」秦禝坐起來,由著喜兒替他穿上衫褂,嘴裡打趣道,「太太還沒捨得把你許出去呢?」
這位爺的脾性,喜兒有什麼不清楚的?一句話也不敢答,只是低著頭,手腳麻利地替他系著紐子,心知只要有一點不莊重,沒準就要被他抱到床上去,要是讓太太撞見了,那怎麼得了。
等到韓氏聞聲從正廂房裡走過來,正好喜兒從西廂退出來。韓氏看了看面色微紅的喜兒,沒說什麼,進了西廂,似笑非笑地看著秦禝。
「你又逗人家是不?我就這麼一個丫鬟頭兒,你也不放過。」
「什麼話,沒有影的事!」秦禝忽然變得比正人君子還要正人君子,「你先坐下,我有事情要交待。」
等到韓氏坐了。他便從衣衫的內口袋裡。掏出一個封套來。
「這個。你替我保存起來。」
韓氏接過來,拿手捏一捏,猜到裡面是銀票,笑著說道:「哪裡用得著這許多?上次張順回來,帶了一萬兩,方才吳椋又交了一萬給我——到哪裡花去?」
「這不是給家裡用的,」秦禝搖了搖頭,「你別笑嘻嘻地不當一回事。裡面有六十萬呢。」
「啪」的一聲,韓氏的手一抖,把封袋掉在了地上,自己捂了嘴,趕緊撿起來,只覺得燙手。
「怎麼拿了……這麼多錢?」
「我這次回來,有一件大事要辦。」秦禝看著她,平靜地說道,「火到豬頭爛。不花錢可不行。」
封袋裡面,也還不僅是銀票。另有一張單子,寫了自齊王以下一共二十三個人的名字,是準備照著名單分送的。
外官進京,對京里的官員往往都會有所表示。所用的名義,是夏天冰敬,冬天炭敬,雖然現在非夏非冬,好在還有一個八月半,可以勉強靠得上,算成提前致送「節敬」。這是尋常的事,但這樣大的金額,卻又大不尋常了。
等到韓氏戰戰兢兢地把封袋拿回去保存好里,秦禝放下心,才覺得腹中空空,餓得不行。好在已經到了飯點,於是由韓氏和明氏陪著,在正廳里好好享用了一頓豐盛的晚餐。一邊喝著酒,一邊跟她們兩個,把申城和江蘇的事情,揀大的說了一遍。
酒足飯飽,回到西廂房,嫂子也一起跟了過來,因為還有一件事不曾聽他說起。
「剛才沒說,現在可得說了,」韓氏笑著問道,「你納的那個妾,到底是怎麼一個情形,快快從實招來。」
不管是作為嫂子還是作為女人,這都是她最感興味的事情。秦禝也絲毫不做隱瞞,老老實實地把從認識白沐箐開始,一直講到那副「馬上封侯圖」,至於在撫衙後院「夜襲美廚娘」這種事,自然略過不提。
「她的八字兒一定跟你特別合契,這是個好姑娘,」韓氏也感慨道。特別是白沐箐舉身入衙的那一段,讓她頗有心旌搖動的感覺,「算是跟你共過患難的人,你可得好好對人家。」
「你也是跟我共過患難的人。」秦禝輕聲說道。
這句話不錯。韓氏想起當初,一個銅板恨不能掰成兩半花,一個月吃不上一回肉,那份艱難跟現在的榮華比起來,真是恍如隔世。
桌上的油燈,忽然連著爆了個燈花,噼啪兩聲,把陷入沉默的兩個人驚醒了。
「你……你歇著吧。」韓氏站起身來。準備出去。
秦禝卻一笑起身,不由分說,便將嫂子一齊攬入懷中,「你們知不知道,這句詩是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聽上去就不像好話。韓氏心慌慌地對望一眼,都低了頭不說話。
「你……你……」韓氏連話都說不成句了,秦禝看著懷中面泛桃紅的佳人,再也忍耐不住,緊一緊雙臂,噗地吹滅了油燈。
這一回。卻是秦禝先醒,睜眼一看。天色早已經大亮。悄悄坐起身子,側頭看看身邊的佳人,摟在一起,一張薄被覆了下面,雲鬢散亂,還正睡得香甜。
秦禝一笑,掙扎著下了床,只覺四肢百骸,無不酸疼。想起昨夜的大戰,心裡琢磨著,閨房之樂固然是其樂無窮,不過若是長此以往,怕是鐵打的身子也受不住吧。
自己摸索著穿了衣裳,踱步來到正院,仍是喜兒帶了丫鬟,替他在正廳擺了早點。正在慢慢吃著,吳伯來通報,說外面有一位吳大人,求見侯爺。
「哪一位吳大人?」秦禝皺起眉頭問。現在這個時候,真是不想見人。
「是順天府的吳知府。」
順天府的這個知府,跟別的地方大不一樣。順天府管著京城和京外的郊縣,是真正的「天下第一府」,府尹的官銜是正三品,用銀印,不是尋常的五品知府可以比擬的。
秦禝不在京的時候,順天府每月都派一個書辦上門,看看有什麼需要照應的事情沒有,現在得知秦侯爺回來了,府尹親自來拜訪,更算是格外巴結,這個面子不能不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