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每一個自己

「小骨，你並無不好。」扶住懷中小骨的雙肩，看著她一字一句地說。

小骨像落了水的小鳥，他剛剛將她撈起來，滿身滴水。

他不能迴避那個掉落的深潭，不能迴避自己曾逼著她在深潭多待了時日。

「小骨，你的逆境，幽若沒有經歷過，你不要和她比。師父不該責怪你。師父是希望你不要受干擾，卻沒有體諒你，只是要求你。你要怨就怨師父，但是不要責怪自己。師父終究是希望你自愛自重。」

承認自己的過錯不難，只望小骨不要因他的過錯蒙受損害！

小骨垂下眼睛：「師父一直是這樣教的。我知道師父是教我專註和自勉，只是我自己做不好！跟隨師父修行后，一切彷彿不真。我不想讓那個以前的人出來，還有許多想法，我怕，想壓住它們。它們卻總是冒出來，說它們才是真的！我看到幽若，她的歡樂和明朗，是完整的！我的，只是一部分，很多在昏暗中的，破碎的，隨時要淹沒我！我為何要這樣？我不想，我不喜歡……」

小骨哭著埋入他懷抱。她再不能拒絕師父的懷抱。

對師父的不是，她輕描淡寫，都攬在她自己身上。這才是師父最擔憂的。但更深處的憂懼，你說出來，才好。太大的苦痛，你不要一個人琢磨。

「小骨，不要怕。這個世上，總是有光明有黑暗，人亦一樣。誰都有痛苦的過去，難以面對的念頭，不要怕。這些不是敵人，你不要懷著敵意。你不想與人為敵，和這些過去和心念也一樣。學會面對和交流，它們並不糟糕。

「你的生命這樣豐富，不要再求盡善盡美。每一個願望，每一次奮力，每一回軟弱，每一聲嘆息，這正是你生命的豐盈和動人，這何嘗不是美好？人盡了力，有力不勝任，總是要抱以理解和尊重。由此才懂得，我們生而為人，渴望溫情，需要支持。

「你接受了世界不完美，如何又好苛求自己？這就是完整的自己啊！並非幽若那樣，才是完整。小骨不要怕，生命繁複，卻可以是改善和凈化的過程。相信師父，好不好？」

你最終，還要面對記憶，那是更完整的生命。

小骨一邊點頭，這成了師父跟前的習慣；一邊說，她從來誠實：「謝謝師父！但是……我還是怕。它們好可怕！小骨感到，有它們在，小骨就不好！沒有它們，小骨就不是小骨！」

小骨！是的，如今你還弱小，它們是太可怕了！讓師父多陪陪你！

這不在一朝一夕。就如突然讓你看到歡喜自足的幽若，你要難以接受自己。

只是抱著她，撫著她的髮絲，柔聲道：「有些可以和師父說。師父和你一起應對。師父知道很多個你，沒有那麼可怕。師父確定。」

我們有時間去解答。

小骨常在惴惴不安中，不是她努力剋制就能安寧。他每天要抱著小骨，和小骨念書，小骨只有這時才能安心。在他懷中的心，他感受得到。

練功時早就將她和幽若分開。她每次做錯，總是驚慌。彷彿他們以前的努力，都功虧一潰了，在看到幽若之後。他再不責備，總是牽著她的手，手把手地教。

不若，先讓幽若離去？

剛想著就撞上敲門的幽若。

「幽若，你先回長留山，過陣子再來。」

「尊上！」幽若嚇得跪下。「我師父沒事？」

你還是先擔心小骨！

「她沒有特別的事。你也看到，她有困境，暫時還不能接受你。」

以前雲山只有師父和小骨，小骨沒有可比的，尚且時時陷於脆弱……

「尊上，幽若明白。幽若……如果需要，幽若就走！但是幽若也有一點想法，希望說出來，或許有益。沒有不敬的意思。說出來，幽若甘心受責！」

幽若又是擺手又是點頭，堅決，焦急。他願意聽一聽。

「幽若曾經陪伴師父，知道她……喜歡壓制自己一些念頭。她現在有著傷痛又無記憶，總希望自己能擺脫這些纏繞。但是她不是膽小又不負責任的人！她知道這些重要。可是自己會被扯碎。不能面對，不能忘記，就強求自己修行。這樣一定影響修行。修行不好，這個支撐就要破損，我師父就更難受了。尊上，這如何好？你要幫幫我師父！」

幽若哭起來。方才自告奮勇，現在全無主意。

白子畫點頭，讓她先離去。

說得對。小骨的諸多紛亂，不是她此時能夠應對。但她自省真誠，也不能忘卻。總是這樣念著，不是好事。

「我做得也不好，為何師父就罰你？我去找師父！」

聽到院中小骨在喊。

幽若近日也很分神，修行不專。這樣兩人越發混亂。他是以命幽若在院中思過。

小骨被幽若抱住，險些沒站穩：「師父你不要去！尊上如何處置，有他的道理。」

「我不服這個理！」小骨喊著，卻動不了。

「師父，你都懂！你為何還要折磨自己，折磨尊上！」幽若淚水也不抹，只顧著說。

「你……你說什麼！我如何會對師父……」小骨一口否決，卻驚顫不已。

「你缺少的不是尊上的關愛。尊上對你的理解，你自己都知道！為此你才更不接受自己！你是少了，自己對自己的愛惜和理解。所以，你不能珍惜，尊上對你的珍惜！」

白子畫想跑過去抱住小骨，卻定在原地。也許幽若莽莽撞撞，卻能說清一些東西。他並不是無所不能。

「都是師父將我一手塑造。我並不知道……哪個自己……那個自己，師父如何能珍惜！」小骨終於確定喊出這句話。

小骨，都是你自己想出來的！你自己覺得自己不好，你如何知道，師父……珍愛你更深！但你不當用師父的眼光看自己！如果看，也當看到更好的自己啊！

「其實也是你選擇尊上。那些你按他管教和期望作出的努力，本來就是你一貫的用心。你不相信一直以來，你就是向著這樣的至善至美？這本來就是你的心力，即便受過挫敗，為了這樣的用心用力，你就不能肯定一下自己，繼續努力？

「但是你不敢將遇到他之前和之後的生命連在一起，你總以為你不夠完善，達不到他的要求，就不敢在他面前做真正的自己！其實他看重真正的你，看重你的勇氣！」

幽若喘了口氣，繼續沒頭沒尾地說。

「以前的你傷痕纍纍，等待開解和慰藉，你卻不肯將她置於陽光下；現在的你也是真實的，你卻不肯相信，因為你切斷了和過去的聯繫。接受自己，比排斥自己要好啊，反正你總是你自己，你逃不了！

「你看幽若，沒什麼好的，還不是每天快快活活，做想做的事？錯了就改，又有什麼好怕的！你就更不用了，尊上在意你，尊上指引你，你一點也不是無助，你不要把自己想得無助！

「尊上這樣待你，就為你現在的歡樂，真實可靠，可以救治過去那個自己。那個自己，也是你啊！為了他，也為了你自己，你要接受自己啊！」

懷中濕暖。他幾時已抱住小骨。幽若也在身旁。都是好孩子！

小骨，你覺得師父不可能全然接受你。師父接受。師父從來看重的是你，而非糾纏那些，你身上的光和暗。

師父希望你能在陽光下歡笑，也在黑夜中安然。你不會獨對，你不會是一個人。而且你心中有光明！

你從不會怪他人，不會撒謊，不會說你不在意師父，你不喜歡幽若。可你只會折磨自己，感到自己不能讓師父滿意，不能和幽若比肩。

師父全然接受你，但你不要用師父的眼光看你自己。師父的眼光，師父保留，永遠作為對你的支持。但你也要形成自己的視角，這樣師父的接受，才對你有益。

「小骨，師父沒有這樣想，師父看重每一個小骨。所以師父請你也尊重每一個小骨，不要憎惡和迴避。」

但是，說服自己很難的時候，你先記住師父的態度，好么？幽若說得也很清楚，這都是你自己，學會去發現自己的好。

「師父，會否太長，太難？」小骨想去相信，終究害怕。

「小骨，努力至今日，你自己也知道，要如何走下去。你的努力，師父都看在眼中；你不記得的，師父還替你記著，幽若在這裡也可以作證，你無法否定的。下面的路，你也不是一個人。」

小骨的淚水流下來，和每次一樣，在感動中再次鼓起勇氣，即便未來的路難走，也發誓要走下去。

他還是希望，每次小骨能有更多的收穫。他是貪婪了，希望能多解決一些難題，希望小骨能少受一些苦。

「小骨，那個聲音評判你，否定你的努力和可能，你不要聽。師父不認可那個聲音，你也不要認可。」

小骨正待點頭，卻偏過頭去看著幽若。

「尊上，師父，幽若這裡還有個法子！那個聲音憑什麼主宰你啊？你才是主人！你讓它閉嘴，它沒資格和你唱反調。你讓它幫你做事，省得它有閑在這裡說三道四。你練劍的時候讓它幫你保持平衡，看書的時候讓它專註字句。你指派它，你要反客為主，因為你本來就是主人！」

幽若手舞足蹈，指點江山，是孩子的遊戲，又最是認真。小骨看著她，愣了片刻，不禁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