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仁心
但小骨終究太脆弱,自己尚不能和自己妥善相處,遑論和他人。
先讓幽若回去。
幽若走出去,又退回來。
「尊上,趁紫薰仙子來訪,我多看我師父幾眼……」
這孩子,對小骨如此上心。小骨……其實很有福,天時地利不若人和。
可小骨總念著傷痛。小骨……終是視他最重,他一人的傷害,重過許多人的友善。那麼,現在就不要這許多人。師父陪你,師父為你做的,要比這許多人的總和,更多!
「你門下的孩子,都這樣可愛!」是紫薰來了。
幽若通報過,他順著幽若一句話,想到的還是小骨。
小骨卻沒有去親近紫薰。只是站在師父身旁,行了禮。
幽若在時,一直是跳動著她的聲響。
「紫薰仙子何不收徒?」
幽若也是不知道怕生的!腦子裡動的念頭就說出來!
「我平生動過一次念頭,可那個孩子,已有了師父。」
紫薰溫柔如水地說著,水之深處卻是命中無有、莫可強求的無奈。
他都看到了。太白一役,小骨力戰群魔,斗勇鬥智,與紫薰斗香。紫薰見小骨乖巧伶俐,又嘆自己一生孤苦,惜不能收如此徒兒相伴。
生了這樣心意的,又豈止紫薰一人?清虛道長若非垂危,定會收小骨,就沒有他今日。蠻荒苦境,斗闌干見小骨善良堅韌,也勸小骨轉投。可小骨有了他這個師父,再不要其他一切!
「能讓紫薰仙子動心的,非我師父這樣、好過一切為人弟子的罷?」
幽若句句話,都要指著小骨的好說!
你卻不是亂說,小骨能一心留在他這個師父身邊,是他一生求之不得的福分!
他感到小骨的氣息有些急。去握住她的小手。
「動心就死心了。她師父如何捨得割愛?」紫薰輕輕說幾句話,小骨的手握得卻重,似怕失去他。紫薰還在說話,還好不難解。「這回求你,不是割愛,只是……我懸壺濟世第一日,就遇到阻攔,需要貴山海底的緣聚石。」
紫薰走出迴轉的第一步,就有考驗。向善總難,何況曾經作惡……紫薰頃刻要面對仙界的惡意,比之小骨所歷,全無緩和,更……無人照料。
他說不出一句「重返正道,甚善甚喜」,只是看著幽若道:「回山為紫薰仙子引路。」
重回,是只有小骨和他的雲山。
他專心看著小骨。知道她有要問的。不放開她的手。
「以前的小骨,真有那樣好?你們……都會想收我入門?」
你終於說「我」,而不是「她」。你接受了,好的壞的,記得的不記得的,都是你的。
師父還想告訴你,如何看待好壞!
「小骨,你本來很好。你會覺得,自己有些地方,糟糕得可怕。你要知道平衡的道理,那些地方有多麼糟糕,另一些地方就有多麼美好!你有如此艱難的個性和經歷,只因上天太看重你,要給你磨練。」
「小骨……記住!」
你是還不能懂,還不能接受,就要讓自己記住么?這樣也好,總要有一個不依賴光明的信念,方能在任何時候都照亮黑暗。你先記住,去相信,去行動。將信將疑,卻全力去行,行動會堅固你的信賴。
「師父,小骨還有一點……不是懷疑!」小骨還未出口,連連擺手。「紫薰仙子需藥材行善,求助長留山,這有何困難?」
方才小骨悶聲聽著,卻把所聽所知,處理得純熟!
紫薰的事,他本不想說。看來,也不能瞞。也許,對小骨也有啟發。而她本人,已在迴轉。
「紫薰仙子……」他開口終究遲疑,「為了救人,做了錯事,仙界不再敬她。可她已然反省,一心補過。所以過錯都不可怕。過而不改,方是過錯;知錯能改,即是修行。」
他溫和地看著小骨。世上一切,師父每句話每個心念,都願促成你的向善和幸福。
「小骨記住了!要勇敢面對自己!」小骨眼中淚水清澈見底,根基一樣清明。稚嫩之生,為苦難錘鍊,不為俗塵沾染。「那紫薰姐姐……是否也是善念很大,才對應有了很大的惡念和考驗?不然她不會為了救人……」
小骨突然說不出話,他趕緊抱住。
「是的。都有考驗。小骨不怕,師父在。」
你說出來的話,更是你一生的寫照。
那麼,我說出來的話,就是對你生生世世的承諾。
「小骨,你近日修行多勞,師父帶你出去玩玩,可好?」
他如何會想也沒想就說出來?是小骨這些日子太艱難了,以至他也覺得太艱難了,就生了遊玩散心的念頭?
就怕難免見眾生萬象,小骨又要震動。她本來難以心安。小骨若拒絕就好!
「師父,太好了!小骨最喜歡和師父出去遊玩!」
小骨仰頭望著他,眼中粼粼水光,流彩無限,只是清透湖水光明匯聚的吉光片羽。
小骨總不會沉溺那些悲苦。人間悲苦再重,壓在她身上心頭再重,都在她純粹得不會記住苦難的輕盈中,失卻重量。光明照亮時,黑暗遍尋不見。
甚好!師父這個提議也沒有錯!即便有不易的歷練,你的歡喜之心,便是最重的籌碼!
小骨對美景美食、新趣物件都生了興緻,她本如此。只是她不會求師父多買,總是精挑細選幾樣、把玩愛惜不已。她流連卻不忘返,晨起暮歸,總還是靜心修行。
人間諸種,自非盡善,小骨終於學會不再苛求。雖然免不了疑問叢生:
「師父,這人有上好的田地,為何不盡心耕作?」
「師父,掌柜信任,這夥計如何好偷拿掌柜的財物?」
「師父,這人生活安美,如何在難過、在抱怨?」
「師父,這人無心鐵匠的活計,喜歡讀書卻被視作不務正業,他何不就以讀書為正業?」
「師父,他中意的人無心,他何苦折磨自己?」
…………
一旦開始正視和思索,自然有太多難解難明。理想之態或許單一,人間不足不滿卻豐富。他儘力去和小骨解釋,萬事如何積因成果,沒有不可理解,只有未曾理清因果。但修行之人更當積累善因,促成善因。
小骨日有所知日有所悟,不溫不火。他卻不能放下擔憂:不要有暫時超出她理解的才好!
擔憂因為可能,可能難免發生。
數年修行,小骨因諸多阻礙,自不能有上一世的長進,總還是耳聰目明,勝於常人。這日夜裡,她聽到隔壁響動。
「餓了你一天,還不知道認錯?」
聽到破空之聲應著悶哼,知道再阻斷小骨視聽已遲。她會要了解事情始末。
「給你吃給你穿,你卻敢砸我的場子,白養了你么?」
咒罵聲起,卻只有一方的聲音。
來不及和小骨說句話,就飛身跟上小骨,抱緊了小骨。她義憤衝天,在他懷中也不能安靜。
「小骨,各人有應當承受。更重的苦楚是更大的考驗,你有比凡人強大的力量,不能去擅自減輕考驗,破壞上蒼安排。」
「可是……獲知前因後果,啟發局中人,總可以罷?於人於己,不也是機緣?」小骨紅著眼睛和他爭論,淚水從易碎的冰晶淌出,他於心不忍。
「可以看,不可以動。」
你即見端倪,不曉透徹,終也不會安心。
竟然是個小女孩,比小骨還要年幼,還要瘦弱。她雙手從身後被縛在桌腿上,身形不比桌子高,麻繩顯得那樣粗重,勒出道道血痕。血痕還遍布身上臉上,在鞭打下愈發密集。那孩子眼中憤怒的光芒漸漸變淡。
「忘恩負義的,你死不悔改,那留你也無用,今日便打死你!」
舉著鞭子的人投下一個巨大的黑影。小女孩弱下去的目光在匯聚,在加重的鞭影下加強。
「師父,她若死了,這考驗還算什麼考驗!」
小骨又在他懷中掙紮起來。他看得清楚,下手是狠了,但死不了。這孩子戾氣卻重,同樣重的還有光明之念,這一生怕不簡單。難怪,小骨會遇上……
「師父……」那小女孩口吐鮮血,流出這兩個字。小骨一定聽清了,在他懷中猝然驚動。
「還知道我是你師父?師父也敢背棄,我不打死你,你也遭天譴!」
沒有停下來的是鞭打和求饒之聲。那孩子應是不想死。停不下來的是小骨的喊聲,隔空將至,唯恐不能阻止一場暴行和死亡。
「你才要遭天譴!你憑什麼做她師父?你徒兒對你的只有恨和怕,沒有愛與敬!你要敢打死她,我就……」
小骨終究不會說出以暴易暴的威脅。她掙不脫他的懷抱,從空中發出的聲音,總能嚇嚇這個殘暴之人。
「誰在說話?神仙說話也沒用!她是我徒兒,她的命都是我的。我養她教她,她只應一生報答。竟有背叛之行,這幾鞭子還不夠她還!」
這個重濁的聲音氣憤又顫抖。和他徒兒一樣,求饒不因為認錯,只是怕死。但鞭子畢竟沒有打下去。
「師父說得是,徒兒該打……只求,留我一命,師恩未報……」
「不是,不是,不是!」
他已封住小骨的傳音,這些怨痛,由他聽就好。
「我師父才不會這樣!我若犯錯受責,師父念著的是教導,不是你這樣殘忍!我不能做好,不能認錯,甚至衝撞師父,要離開師父,師父都有耐心,開導我,陪伴我,一直關懷我,理解我!你只有私心,對徒兒這樣惡劣……你辱沒了『師父』這兩個字!」
他懷中大痛,灼熱了此心,此生,生生。
小骨……師父在你心中這樣好?
那邊的人,扔下鞭子,也扔下渾身是傷的小女孩,鎖上房門。
「師父,你為何……」小骨察覺到那人沒有聽到她的聲音。
小骨的話,只有他聽到。只需他聽到。
「小骨,你若惹急了此人,會要了那孩子的命!」
「師父……若是小骨,決不聽從,命都不會要!」
師父聽得懂。誰也不能強制你。但你不必以己度人。如你這般堅決之人,世間少有。
「小骨,那孩子都向她師父求饒了。可見她不是你。她師父雖不好,終是她師父……」
小骨,師父要如何同你解釋,人之善皆有限,人與人之間亦多有不足。師父知你畢竟求全盡善,師父很是珍重你的執著。師父會做更好的師父。但你不可這般強求世人。那孩子有該受的考驗,她師父畢竟是教養她之人,不管這樣的教養多麼缺乏關愛,她不是無家可歸,你也不當破壞這遠不完善卻也不可斷絕的關係。
「師父,這樣也能做師父……你待小骨不是如此!」小骨淚水又隨著言語傾瀉。
「小骨,他人不是你我。人當做自己,也允許他人做他人。」
「可是,那個孩子甘心跟著那樣的師父一輩子?她能做她自己么?」沒有最終的解答,小骨你就不會終止詢問。
「小骨,做自己首先要承受自己的生活,她的出身,親人,故鄉,性情,稟賦,已然擁有和暫不擁有的一切。那孩子也不可逃避。」他想了想,還是說出來。「那孩子氣象不凡,不會一生屈從她那殘暴的師父。」
「那既有此機緣,我們幫她,也不是干預天命,倒是促成了?」
小骨眼中靈光一閃,他心中裂開一道深縫。你當時偷盜神器,是否也抱了這般僥倖之心?
「小骨,機緣自現,不是你擅自決定。毋要妄為,早些歇息。」
觸到往日那個難題,他不知能多說什麼。只盼小骨能妥善經過這一次考驗。小骨想救那個小女孩,那個小女孩確是可憐,也願她有好造化!
「師父,你還未和我說通!」
他方才緊緊抱住小骨,此刻小骨也是這般牽著他衣袖不放。
「小骨,師父不是幾句話能和你說通。那個孩子的命運,我也看不到具體。你有好心,但不好任意作為。」
看不具體?若真要看,也可以看。但是,不好對凡人輕易使用仙術。且看下去罷。
小骨是好心,師父認可你一句,也沒有錯。但是你不要好心辦壞事!
小骨眼中升騰的火焰被他幾句並不嚴厲的話消去了力量。但她不甘心,又激起喊聲。
「反正徒兒的命都是師父的,師父不用解釋!」
「他人一句胡話,不可亂學!」他心中一陣火起。
你竟將你師父,同那般人作比!
你的命當然不是我的,你是自由的;但師父不願要沒有你的自由,你是師父的命啊!
「不可,不可,不可!小骨和師父爭論也不可!那小骨就去歇息了,不要看到師父,師父也不要觀微我!明日小骨就和師父回去,忘了這事,只從師父管教!」
「小骨,不用忘了。你不接受,你不同意,可以和師父爭論。但該做什麼,什麼不可以做,你要清楚!」
你當然可以爭論,你救人的仁心,師父如何可以否定?師父就怕你做出不恰當的事來!
師父不知道如何同你解釋……他人命運之前,做多少是善意,做什麼又是干擾,天命實在難解難言!
「知道了,師父……」小骨緩緩鬆了他的衣袖,一道牽向他身旁的力化不去,跪倒在他腳下。「師父原諒小骨……小骨請師父晚安!」
方才的理直氣壯全不在了,腳下這個小小的小骨更讓她痛心,也擔心。
這不像小骨。小骨認定的事,一定會去做的!
可是,他就在小骨身邊,看著小骨。不必過憂。
小骨還不想他觀微。這個孩子,還真生氣了。那便不觀微罷,這畢竟要尊重小骨。你真要做什麼,不用觀微,師父也能發現!
小骨第二日提前半個時辰起來問安、練功,接著就求他回山,一路也不說話。
想到帶她出來散心,歸來時她卻這般懊喪,不禁有些悵惘。但人間百態,都是修行。由此有喜樂悲愁,師父也不能為你免去。
他越發深藏的憂心,也不能免去。總有什麼不對。和小骨有關。
回到雲山,他將周身翻查一通,少了解憂瓶。想起前次從妖邪手中救人,用了這法器。小骨突然要去玩耍,他答應了。瑤池收了小骨的魂魄,也是用此物……
驟然難安。
剛要喚小骨,小骨已經推開房門,跑到他身前,沒站穩就跪下,地上糙重一聲震到他心口。她從懷中舉起一個白瓷小瓶卻小心翼翼。
「師父,小骨擅用師父法器救人,可是她人在瓶子里……師父救救她!」
你……來不及生氣,急忙一個咒語喚出瓶中人。自然是那個孩子,滿身傷痕更深,昏死了過去。
封上一道回生咒,護住她心脈,才化入仙力,減輕她的痛楚。目前還不能上藥。
「師父……如何了?」小骨哭得氣息微弱。
「解憂瓶不是凡物,你將一個體弱有傷的凡間孩童放進去一日之久。無人如你所想,要取她性命;是你膽大妄為,要取她性命!」
他一句接一句說出來,憤怒一浪高過一浪。實在太兇險,小骨如何可以……
「師父,你能救她……」驚恐中小骨吐氣愈急,他直接掐住斷。
他點點頭。小骨還是善良,可是他實在不欣喜。
若再遲半日,若不是他有如此修為,這孩子便轉世投胎、解脫此世苦難了……此世怨戾太盛,未及修行進化,轉世也難平順……
小骨卻喜從天降,一躍而起:「太好了!」
太好了?你怕是師父帶你去遊玩?
「謝謝師父救她!」小骨高聲道謝后,終於跪了下去。
你是終於知道自己險些闖禍害人了?
但小骨全不是犯錯的心情,她風風火火取了牆上的桃枝,跑了出去,像是卷了行囊出去遊玩。
洶湧的憤怒,被此起彼伏的念頭打亂。
小骨的行為,要如何對待?甚至,要如何看待?仁心無疑,也許也正是那小女孩的命運改變之機。但救人的時候小骨便如此大膽,倒不是大膽違抗師父,而是大膽動用不熟悉的法器,豈不知這其中危險?
可是你要救人的時候,你就想不到這些了。
你為何不直接同師父說?不過,他憑什麼這樣問?他沒有給小骨說話的機會,小骨才會靈機一動,出此下策……
小骨,這一回,師父要如何教你?又拿什麼教你?師父自己也不知道……
小骨端端正正跪在院中,高舉著那桃枝。面上難掩欣喜和緊張。顯然,你志得意滿,正尋思著如何給那孩子找個好去處!
罷了,罰跪是你自己定的,也算恰當。你現下是在救出人來的喜悅中心緒激蕩,殫心竭慮想著救人的下一步。之後,你也要后怕的,你險些害死了一個凡間的小女孩!你會反思。
他目光恍然落在那小女孩身上。她雙眼緊閉,還不曾打開她的那個世界,只有傷痕歷歷,印上他曾經帶給小骨的傷害,他心中一陣劇痛,軟了下去。
這孩子的師父不會教徒兒,他又何嘗會?那個師父全然不顧徒兒的感受,他不是全然不顧,卻沒有真正顧全,反而讓小骨理直氣壯地怨恨也不能,卻是否定了她自己,認可了師父的殘忍和她自己的依賴:因為她自己不好,她就應該依賴更好的師父;因為師父好,師父就可以對她殘忍。
不是的……是師父這樣做不對。小骨,師父這樣,是更不好……
小骨犯過的錯,因她固有的性情,豈能不去引導卻只是懲戒?這才讓他這個孩子沒法接受自己,因為她最看重的師父不接受她!他才和小骨說,要接受自己,如何他就不接受小骨了?何況,這不是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