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不信

四十八、不信

不是惡念。誠然不是。小骨心中,本無惡念。

小骨心中再有怨苦,也一片純然。不是他的切磋琢磨之功,是神祇天性,匯聚世間希望。

純然天地,有了不同的光。是那孩子睜開了眼睛,有戾氣甚或殺氣,也隱現一條並非通向殺戾的道路。她心中太硬,造就了堅韌,開闢一條生路,生生不息;也留出一塊柔軟之地,不曾得到的,其實更渴望。

好熟悉。這個苦命的孩子,像是……紫薰。

他知紫薰修仙不易,從苦境超脫,不知其詳;見她為了維護一人,卻不惜殘殺同道,同伍妖魔,卻是親見。直至小骨受刑受死,紫薰才漸漸找回最初最終之路,救治人間苦難,也消散心中戾氣,如今的善念溫柔,不是固有,卻是應得。

「請問,我在哪裡?你是何人?」

神思歸位,他聽到是那孩子發問。鎮靜,有禮,雖是凡間孩童,卻很有不凡之氣。

「這是我修行之處。我徒兒見你受苦,動了仁心,將你劫走。」

動了仁心,如何又是劫人?小骨這樣做,終究……不大好罷?

這孩子聽了不說話,不見苦痛也不見願望。只是聽到「徒兒」二字,雙手壓住了腿上抽動。

這孩子一定不相信,師徒間還有什麼美好,「師父」這個詞,只是她身上癒合不了的傷痕和顫慄。

他一時不知如何說話。也不知下一步如何行。還是問問這孩子?

「小徒妄為,將你吸入法器帶走,致你受傷。待你養好傷,我送你回你師父那裡去。」

說到她師父,她眼中的恨意加重了幾分,終究沒說話。她大抵不相信,別處又會更好。

「這裡有乾淨衣服,小徒還未穿過,你先換上。傷口因她的過錯加深了,現在還不能上藥。」

她雙手接過衣服,觸到柔軟的料子,眼睛突然紅了,低下頭,急急跑了出去。

「你……你好了?對不起……」

院中是小骨驚愧交加的哭聲。小骨大抵是看到那孩子周身的傷痕,頃刻便哭了。

小骨太善良!所以他擔心小骨不會反思,確是多餘。

小骨如何忍心傷人?不忍心,自會懂得要妥善作為。

小骨並不難教,你有足夠的善念,師父只需在一旁提醒你顧全大局,將善心引向善果。

他頃刻心輕。

「請問……在哪裡換衣服?」

那孩子有些慌張。她只說了幾句話,這句話第一次慌了神。

「你進門左側第一間房是我的,你自己進去就好。對不起,我在思過,不能帶你去。」小骨歡喜不跌地說著,未散去的哭聲和愧疚也掩不住歡喜。

那孩子低著頭又走了進去,走到小骨房中。沒了人,她心中的死灰也散去些許,開始東張西望。

才從人間回來,小骨還沒有收拾,房中不少這個年紀小女孩喜歡的物件。那孩子看著看著,淚水終於流了出來。她卻果斷抹去淚水,匆匆換上小骨的衣裳,將雙手收到胸前,禁不住又抽泣起來。

白子畫心中一痛。這孩子是自傷身世,從沒有人悉心照料過她,給她布置舒適的房間,給她買她喜歡的小玩意。幸好他的小骨沒有受過這種苦!

可這個孩子,又有誰來慰藉?真要送她回她師父身邊?

那孩子沒來找他,一瘸一拐走到了院中。

「這裡太陽大,你別曬暈了,你身上有……」

小骨敏銳捕捉到那孩子眼中碎片的亮度和銳利,大抵是說「有傷」,卻沒說出來。小骨咽下一句話,急急說出下一句。

「你還是回屋裡罷。我……我會求師父,給你找個好去處,再沒人欺負你!」

小骨說得太急,桃枝又跌落在地,跌出幾步遠。她正膝行去揀,那孩子就俯身撿起送到小骨手上。

白子畫點點頭,這孩子應能引導。自憐凄苦,苦境中人人皆有,但她有善心善行。

「謝謝你!我……我叫花千骨,我師父叫我『小骨』。你叫什麼名字啊?」

「我……我師父叫我『秋筠』。我也不知我叫什麼名字,姓什麼。」那孩子冷淡地說。

「他待你不好,你還叫她『師父』?」小骨胸口熱血又湧起,言語間義憤難平。

「旁人又待我好么?」秋筠眼中寒光絕望。

白子畫已站在門旁。若秋筠嚇到小骨,他要趕緊將小骨抱回來。

「不會的!我師父一定會給你找個好人家!」小骨更不信,這世上沒有好人。

「你師父待你好么?」秋筠壓著怒意和怨恨,語調如風浪中小船的顛簸。畢竟不能寒透,她還是孩子。雖然不大相信,但也不能拒絕疑問。

「當然好!我師父待我太好了!好得不得了!」小骨語無倫次起來,又丟了手中的桃枝。

「你今天要挨多少棍子?」秋筠又一次幫小骨揀回桃枝,不無諷刺地遞給小骨。

小骨臉上掠過一層恐懼,又被恭敬覆蓋:「我不知道,我等候師父處置。」

「平日如何挨打,還算不出今日么?」秋筠臉上痛楚地抽動,沉溺在一種彷彿復仇的快意。

「我……我師父很少打我。」小骨一定被嚇到了,還未定下神就補充道。「你別把我師父想成你師父!」

「不多打,你如何聽話?」秋筠臉上呈現的,應是她師父的兇殘。

「我說了我師父不是你師父!」小骨急得哭了起來。哭著也要把話說完。

「師父管教我,多是和我講道理,總促成我領悟,而不是強制我服從。實際上,他就打過我一次,因為我尋死!師父是太在意我才會……那時我不知道如何活下去,我以為師父也要放棄我了,但師父沒有放棄!

「師父說的,我不大懂。師父說要我自己能反思,相信自己改善的力量,而不要依賴師父如何嚴厲。我雖然不大懂,但也不是全然不懂!師父是很看重我,希望我成為自己,而不是只會聽話……我知道這很難,師父都為我決定了才輕鬆!但師父為我指出的,是更好的路,我隱隱約約懂得……

「我是真心敬愛我師父!他是很好的人,最好的人!他本領很大,幫助過很多人!我也想成為那樣的人!

「師父也待我很好,是太好了!師父剛帶我回來時,我連『師父』都不肯叫,不能吃、不能睡,他就守著我給我做好吃的,抱著我哄我入睡,我厭惡一切他就帶我看這個世界的可貴,不能靜心修行他也耐心引導……」

小骨……師父有這樣好?你說了這樣多,充滿了整個世界,竟然都是師父待你的好!師父謝謝你,謝謝你這樣看到師父的好。

小骨還給師父一個驚喜,師父教你的不要將靈魂交出,要看到自己的好、自己的力量,你雖不情願,卻也明悟其中一二,致力成長。你也是相信師父的指路,師父定不可為你指錯路!

一個聲音在院中震蕩,使足了氣力,要蓋過小骨的聲音。

「你……你騙我!你給我看一個幻象,其實只是另一個火坑!我還是回去,忍一下,鞭子也就過去了。我師父每次說打死我,可是從來沒有打死我……他也不會把我扔到大街上任我餓死凍死!」

秋筠聽了小骨那一席話,彷彿受了聲勢浩蕩的幸福的攻擊,她最終選擇了反擊。記得她是和師父賣藝為生,她當是懂得如何發出明亮圓潤之聲。此刻她卻只是聲嘶力竭地大喊,全然是不加修飾、一力破壞的聲音。

大喊畢,秋筠卻去抹臉上的淚水,一瞬詫異。她大概從不會在人前流淚。她搖搖頭,就要往外走。

門卻推開了。秋筠周身僵硬的空氣閃現一雙溫柔的眼睛。是紫薰正好到來。

「小骨犯錯了?要認真思過,不好辜負你師父!這孩子也很可愛!你叫什麼名字?」

「我……我沒名字。你愛怎樣叫我就怎樣叫。」秋筠愣了片刻,小聲說道。她方才的氣勢全然不在了,此時的慌亂卻真實。

她本來是要走的,卻似乎忘了。仰頭望著紫薰,冰封的臉龐拂過春風,笑容雖未綻放,言語已然軟化。

在紫薰前,如何名字也沒了?她是自慚形穢?也是可憐。這樣的孩子,想要相信自己的美好,實在不易。她也是不想認可師父給她的一切?但誰又有把握給她更好的?

這個秋筠,真和紫薰有緣?紫薰若能收她……他如何同小骨一般,心中一個善念,就急於為他人拿主意?

「好孩子,我們進屋裡去!」紫薰一手牽起小骨一手牽上秋筠。

「紫薰姐姐……我在此思過,不能離開。你……你們去見師父。」小骨牽著紫薰的手突然緊了,急切道。「姐姐,她……她被人苦待,我擅自救走她,險些惹出人命。我該受罰,但是她不能再回去!我求師父給她找個好人家,我怕師父不答應,你去和師父說說好不好?或者你帶她回去?她好像喜歡你!你不也曾想收個徒兒?」

看著小骨眼中的光彩,白子畫又喜又憂,哭笑不得。小骨啊,永遠是那個孩子!她總想著為人好,想法太強烈,再無心思去顧忌其他,這回又給紫薰出難題了!

紫薰面有難色,依舊帶著微笑。

秋筠早就喊起來:「你不要給我找什麼師父!你就再想不出什麼好東西了么?」

紫薰兩隻手都不鬆開,牽著那兩個孩子,靜靜地笑著。兩個孩子都靜下來。

小骨剛站起來又跌倒,紫薰一隻手去扶。另一隻手卻抽不出來,不知是她不放秋筠,還是秋筠不放她。

他看得到的,是秋筠面上的線條和傷痕又牽緊了,眼中有一種類似恨意的痛苦。

白子畫推開門,抱起小骨,沉聲道:「你先進來。」

終究又補了一句:「等會繼續思過。」

他也沒想好要如何處理秋筠一事,不如看看紫薰的意思。紫薰顯然在思索小骨的莽撞之言。

唉,小骨!說了便說了罷,未必全無益處。

聽小骨在他耳邊道:「師父,我知道……我想的可好?紫薰姐姐帶秋筠回去?」

「這便是你思過所得?」他也沒有多少責怪之意。

師父也知道你在想什麼。不否定是善。只是,你這是恨不能將所有人的生命都改寫成傳奇啊!

你有神祇之造化,或許,你對他人也有賦予和重建的力量!

他輕輕將她放回地上,立即遇到秋筠的目光。目光中,淚水似要壓倒疑惑。疑惑卻有痛與恨助勢,尚在不敗之地。

「師父,小骨求你!你教導小骨要慈悲,我們不能看著她受苦……」小骨牽著他衣袖跪下來,膝上疼痛牽動她眉頭,牽痛他心頭,還牽住了秋筠的目光。

秋筠眼中,似有所痛,卻不是讓人仇恨的堅硬。堅硬在破碎,傷痛中隱隱是感人喜樂的溫柔。

他扶起小骨,沒有答她的話,遇到紫薰詢問的目光。

直接和紫薰說便好。收不收,當然由她決定。

紫薰聽了他幾句解釋,就走到小骨身旁:「小骨,你念頭是好,卻不聽你師父教導,更大膽偷你師父的法器,你差點害死了這個孩子!我現在向你師父求解憂瓶煉藥,同時又要顧著用它給這孩子療傷,你看你一個好念頭,誤了多少事!」

小骨低著頭,卻偷偷去看秋筠的神色。這次看到秋筠臉上又凍結,可是冰面下卻不平靜。

小骨口不擇言,卻一語中的。秋筠這個苦水中長大的孩子,確是第一眼就喜歡了紫薰。小骨讓她看到另一種師徒關係,她有所驚動,卻依舊不見有路可走。紫薰此刻站在她身前,一言一笑令她一喜一憂,儼然就是她的出路。

這孩子誠然不凡。她不僅憧憬不曾有的關懷,還會為紫薰所動,因在紫薰身上,看到自己更好的可能——善良和信任能找回,從此傷痕、怨恨都化作溫柔和善解人意。

她與紫薰的道路,卻是相似。

「姐姐,小骨知道錯了……既然你急著帶走解憂瓶,秋筠一時又離不開解憂瓶,不若你就帶著秋筠一道去?「

小骨真是鍥而不捨,又古靈精怪!

「小骨,既然知錯了,便去院中思過。」白子畫沒有等紫薰回答,便對小骨道,語聲盡量柔和。

小骨該說的也說了,再給紫薰更多干擾,就不好了。收徒畢竟是大事,需要紫薰自己確定了。

但秋筠在,這些師父要遲點和你解釋。小骨啊,善意而為不是任意妄為。

「師父,小骨馬上就去!但你讓我看到你們安頓好秋筠……」小骨快言快語,輕鬆又執拗。她有要做的事,師父是擋不住的。

白子畫無法厲聲呵斥她離開。他知道這沒有意義。前番不與小骨理論,小骨反而是背著他拿走了解憂瓶。

小骨有自己思考和行動的力量,而不是盲從師父,才是師父最欣慰之事。他稍後可以和小骨好好解釋。

紫薰修行千年,也不至於因為小骨一句話,就會做出不審慎的決定。

紫薰看著小骨,搖頭笑笑,眼中有一許無奈,但掩不住讚許之色。

她走到秋筠跟前,柔聲道:「好孩子,你願意和我去煉藥救人?」

紫薰確有女子的細心,她有意低下了身子,風中微微頷首的花枝,要灑落更豐盈的芳香,給大地。她要給這個孩子,更切近的關心。

她和小骨說話沒有這樣,小骨有師父。看來,紫薰是想帶這個孩子回家,給這個孩子一個家了。

秋筠眼中電光洪流,人卻只怔在一處,片刻后又慌了手腳,雙手不住地抹淚。

「你先和我去救人。之後你要回你師父身邊,或者跟我走,你再做決定,好不好?」

「如果……如果……」秋筠說了幾個字,淚水又吞沒了聲音,她索性不再擦淚,含著淚水、順著淚水說出來,「如果我想跟你走,你卻不想帶我走呢?」

紫薰輕輕將秋筠攬入懷中:「不會。」

秋筠放聲哭起來。白子畫感到懷中也有些濕,是小骨往他懷裡鑽。

「那……說定了?!你不可以先抱我,又趕我走!最好……你可以耐心教我,不要經常打我。但我不能叫你『師父』……我……我師父將我撿回來,教我讀書唱戲,我挨的打不比吃的飯少,但沒我師父我也活不到今天……我想再見他一面……如果可以,你給我一些銀子,我拿去供養我師父,我一輩子侍奉你,還你的恩德。」

「好孩子,你不恨你師父?」紫薰眼中有些濕,融進一些和秋筠相似的不平,類似怨念,卻幾乎沒有了戾氣。

「我……我其實恨的!他從來沒抱過我,也沒有好好跟我說過話,更沒給我買過我喜歡的東西。我記憶里滿滿的是那些鞭痕,總是有新的,從來就沒有全好過!但是我……不應該恨了?不然你又不會喜歡我?

「如果你也待我……那我還是回去跟我師父,吃他的糙米和鞭子!我……我不怕你待我不好,不怕,大不了我就回去!我師父教我念書,教過我要知恩圖報。他還是為我付出過,我回去也不是錯的!你要是很快就不要我了,我就當沒有過你,不記得你的好,也不用還你的恩情!」

秋筠越說越怕。憑著一次觸動和頃刻的好感,就要跟人走,還說了這麼多。她說完一定是怕了,如果真的只是跳進一個新的火坑。她轉而安慰自己,也恐嚇他人:未來不會有再壞的事了,她無所畏懼!

紫薰抱住她,撫著她髮絲:「好孩子,你有恨是正常的。不要擔心我會不喜歡你。你還能對他懷著感激,這樣的善心,我感動,也敬重。我們救了人就回去同他告別。然後我教你本領,我們一起去懸壺濟世。好不好?」

紫薰抱著秋筠就要離去,白子畫和小骨送到門口。小骨轉頭就去揀那桃枝,腳步放慢了。

小骨,你現在終於可以安心思過了?

你確是爭取了最好的結局!

「她出於好意,也終未誤事,可以……少打幾下么?」

是秋筠為小骨說情。

等到你這句話,證明你心中的美好,理應被善待。

小骨聽到,眼中懼意又流出笑意。她規規矩矩跪下,高高舉起刑杖,似有無限氣力。

他嘆口氣,作出嚴肅的樣子也不能,卻幾乎是笑了。小骨比他勇敢,幫助了秋筠,也幫助了紫薰。

聽到空中傳來的聲音,隱隱有秋筠的小聲驚嘆:「記得你的承諾,不要打小骨。」

「不會的。但道理還是要講。她擅自給你找了個徒弟,我要如何管教她啊!」

白子畫嘆口氣。他是真的覺得很難,講道理比簡單的懲戒,要困難多了。

他和紫薰沒有說過這麼多話,都是為了小骨。如今紫薰也有為之歡喜掛懷的人了。

「你教你的,我教我的。這個孩子和我有緣,你看得到,卻只有小骨憑願望和直覺說出來。」

「這孩子和你有些像,我怕……」他不提出,也是不確定。太像,是否合適?

「小孩子反而不會害怕,你看看小骨和秋筠都不怕。也許遇到這個棘手的自己,才是相互解救之途。我……罪孽深重,不求一個不知苦與怨、淚與恨的徒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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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緣修道半緣君(《花千骨》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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