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師父,我可以給紫薰姐姐寫信么?」
他知道,小骨更想知道秋筠的近況。小骨一旦有了掛心的事,就不可能忘卻。多與人交,看見那個孩子從昏暗的過去走出來,小骨也會更有力量應對疑難罷。
他點點頭。
「師父不可以偷看哦!」
小骨說時,早就歡歡喜喜跑去了書房。不過兩日,小骨又歡歡喜喜從他手中拆開了紫薰的書信。
子畫及小骨:
感謝為我帶來這個孩子!
我平生並無可述,千年無異一日;從此卻有心,細數光陰點滴。
我本來居無定所,亦無可定,不必定。自那番救一村人病疫歸來,就想找片幽靜之地,和秋筠安靜過幾年時光,再去懸壺濟世不遲。
那次為村人治病,秋筠忙前忙后,不敢片刻歇息。她從不多問一句,問她也是笑而不答,多有拘謹。只是夜裡噩夢不斷,每次她驚醒時抱著她,她總是不住道歉,慌張中又說自己無事。知是念我白日操勞,夜裡不肯讓我分神;終究怕惹我厭煩,總要盡少令我注意。思之心中愈發不忍,憐愛尤甚。
在江南風光明媚之地,我尋了處青山伴水,建一方竹屋花叢間。
「來,你看看你的房間。喜歡如何布置?」
我去牽她的小手,她一驚就要縮回去,繼而又慌忙伸出來。早夏和風正好,她手卻有些冷。
「我……我怎樣都好!」她立刻笑起來,底氣卻不足。
不對,不該這樣問。布置一間屬於自己的房子,太大的驚喜她不敢相信,也不知如何去使用。
我抱起她來,往她那間房走去。
「你看,東邊開了扇窗。你會喜歡窗前有個書案?書案上要不要種一盆花?你喜歡什麼花?拉開竹簾,日光會照在你的床榻上。你喜歡什麼顏色、圖紋的帘子和被單?你還需要一個柜子放些衣物……我給你看些圖樣啊,看你會喜歡哪種。」
我抱著她坐下來,她看著圖畫漸漸入了迷,小身子在我懷中也不那樣拘束了,——她原是生怕動一動就要惹得人不喜歡。
「如何,這裡可有喜歡的?」
她伸出小手,指著一張紫檀雕花的床榻,看著我,努力睜大眼睛卻眨了眨,淚光閃閃;嘴唇翕動著,說不出一句話來。
忙活了幾日,每一處都去問她,總算讓她小聲說出話來。
「我可不可以在房門前掛一串小風鈴?我在戲本里讀到過『風吹玉振』,不知……是何種樣……」
小屋安頓好了。秋筠小心翼翼地表達著喜悅,似乎太高興了,會不慎失去這一切;她不敢表現高興,又不見出感激和珍惜。只是夜裡,聽到她一串笑聲,照亮她也參與進來、細細布置的每一個角落。
孩子,你放心去享用,開懷去喜樂罷,這些都是你的,因你的歡笑而生色!
這一夜,她沒做噩夢,卻一直緊緊抱著竹葉圖紋刺繡的綠綾衾被,將腦袋半埋其間。
好好歇息。明日起,教你法術。開始有所從事,你就不會時時擔憂了。修行中,你也會漸漸信任我。
她每天都會早早起來,睡不踏實,這日又急急坐起,悄悄出了房門。等她梳洗,我照例帶她到餐桌前,看著她吃完一碗熱騰騰的面。她總是盯著碗看,我卻知道她時時刻刻不在想著我,覺得她一個人吃面,太過意不去。
「你是不是在想,我為何不吃?」我不如直接問罷?直接從想到的開始。我若不問,這孩子也不會說啊。
「因為……因為神仙不用吃飯啊。」她咬著唇,低著眉,小聲說。
「那你想不想做神仙啊?」我看著她垂下的眼睛里,有自慚形穢,有歆羨不已,便摸了摸她乖巧的髮髻。感到她身子一顫,有驚也有喜。我心中溫軟,溫軟得傷痛。如何就沒有人好好珍愛你?再不會了!
「我……」我聽到她是要說「我不行」,卻很快否定了,這個力量讓她驟然抬起頭來,抬起頭來卻有些不勝強光,聲音細弱。「我可以嗎?」
「當然可以啊,我今天就教你!別哭別哭,你看,淚水流到麵湯里了。」我替她擦去淚水,拍拍這個小腦袋,髮絲那樣柔軟,幾乎要化在我手中。她笑了,笑容也很柔軟。我想我也在笑罷,笑得很心痛,但畢竟欣喜。「這面好吃嗎?」
她拚命點頭,我不得不去將她落入湯碗的髮絲挑出來,小孩子不用那麼謹慎的。而這時用用法術,讓她清清潔潔,也不為過。
「你喜歡昨天的香菇面,還是今天的鮮蝦面?」問出來我也覺得好笑了,這孩子早晨如何這樣喜歡吃面呢?都是夏天了,倒也不嫌熱。
「都好吃!」她想也沒想就說,我也知道她會這樣說。看來這個問題又問錯了,沒能讓她主動說些話。卻沒想到,她抿抿嘴又添了一句。「還有前天的鯽魚湯麵也很好吃!」
「那明天再給你做個新的,好不好?」我欣喜得過了頭,想也沒想就說。
她果然點頭,卻沒有僅僅點頭。她眼睛亮亮地看著我,閃了閃,輕聲問:「是不是修仙了就不能吃飯了?」說完趕緊低下頭去,好像自己問的問題很不對,只想著吃飯,不求上進。
「修仙就可以不吃飯也不餓,但想吃的時候還是可以吃啊。不是有很多美味么?你看你吃得多好,我看著就開心啊。今天中午飯我們一起吃,好不好?」
她如釋重負,帶著一點羞澀和怯意笑了笑,還未及笑開,我就忍不住將她抱在懷裡了。
「那……今天中午可不可以吃……昨天晚上吃的那個……是甜的,黃色的……我想不起叫什麼了,我沒有見過的……」這孩子偏過頭去扯著頭髮想,我將那隻小手握住。
「昨天吃的,是酥香蛋黃糕,中午我們再吃啊!」我很高興能夠循著她的描述想起來。又有些不忍心,不是什麼罕見的糕點,她卻沒有嘗過。
早上用過餐后,她急急忙忙收拾碗筷。這件事她總是要自己做。收拾好了我還見她去門前河邊洗了一下嘴角,等待河水靜下來,看了看水中穿戴,點點頭,跑了過來。
沒想到她會行拜師的大禮,小小的人,如此莊重,我都不好去抱住她。
「對不起,我應該叫『師父』,但是……我一定會敬你,也會勤奮用功!」
我想說沒有關係,想去扶她。她眼中的堅定卻將我定住,直到看到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
這孩子資質不錯,和面貌一般,冰雪聰明。就是有些拘謹,總是暗暗懷疑自己不好。
「你有不懂么?」第一次教她最基本的吐納。一個時辰下來,學得不錯,這樣長時間不分神,對一個孩子也真是不容易了。有些東西,不能一次學會,太過正常。我當年亦不能,卻沒有她這種慌張。
她搖頭,表示都懂了。搖頭中,我看到一顆心,安不下來。不是沒有疑惑,誰能全無疑惑?但她的擔心更重,怕說出自己的疑惑,就會被認作不用心或太愚鈍。
「很好。」我想我看懂了她的心思,就點點頭。看來要換一種方式問。「這樣我們可以再細看一下,氣息下沉時,這句口訣是如何用的。」
她開始講她的理解,不再那樣緊張。我糾正一二,她再運一次氣,立時通暢許多。她的笑意和高高升起的太陽,照暖了我們的小院,照亮了屋邊的河流、山巒。
幾個月下來,她穩步長進著。噩夢還是多,話還是少。但我想,不能頃刻去改變啊,畢竟是許多年積累的傷痛和懼怕……可她每天安心修行和歇息,吃飯和玩耍的時候會從心裡笑,我總是相信,這個沒有看到過下文的故事,會是一個美好的結局。不,不要結局,不要這樣早結局!
三月一限。也不可能不遇到困難。到了這個瓶頸期,她開始感到進步緩慢,時時聽不懂又依舊不敢問。我雖然想出辦法,主動問而不直接讓她感到,可是她一直苛刻地要求著自己,每天不捨得玩耍,總在練功,此刻看到自己越做越差,急得方寸大亂。
她中午埋頭吃著飯,突然勾下頭去,捂住肚子。
「你不舒服?」
我將她抱在懷裡,感到她痛苦地點點頭。
小孩子脾胃多虛,況且她以前又沒有吃得好。鬧肚子倒也在情理之中。我扶她躺好,熬了點糖水,哄著睡了。她睡到太陽落山才起來,我餵了點粥。
「我明天一定早起練功!」
「先養好,練功不要急的。」
夢裡還是這樣的話,看來這句告慰,她不是那麼容易聽進去。聽她夢中滿頭大汗地喊出一句話,明白了幾分:「師父說,不苦練本領就沒有用,沒有用就要趕走。我不要……不要趕我走!」
你喊的是誰呢?還是你那個師父?他不疼惜你,只是嚇唬你。可是你說你不要走,你是不想離開我身邊么?
終究……有必要,解釋你的過去,不然即便現在安好,那留在根里的毒汁,總要作祟。你白日對我將信將疑,彷彿這間竹屋,不是你的家;夜裡噩夢對你不依不饒,你無可迴避,就要信以為真,讓噩夢裡的過去置換你當下的生活。
我記下這個問題,一時還沒有解決的法子。只感到黑夜裡流出一種恨意,我恨那個不懂得對她好的師父。這便是休修仙之人說的戾氣,確實讓我墮入魔道。我要化解得好,才能照顧好她。在妖魔間多年,我不喜歡,卻也沒有覺得什麼又是我喜歡的。但現在不同了,我喜歡看到她笑。
為她薰了渭樹江雲之香,聽著她氣息平和下來,我也開始調息。
這些日子,秋筠的噩夢又多了起來,每個晚上都要熬過去。噩夢映見過去的坎坷,也有今日的不平順。白日的修行,愈發難了。
她總是肚子疼,自然不是裝病。但也不是這樣簡單。
「你近日是不是吃了什麼不能吃的,總是鬧肚子?」我把她抱在懷裡,輕聲問她。可她縮得更小,彷彿要讓我抱不住。我有點不忍心,但是還是要問下去。這樣問,首先是讓她相信,其實沒有鬧肚子的原因。
她果然搖頭:「你給我吃的既乾淨又美味,也會叮囑我不多吃!」
好孩子,知道你不會賴食物的問題。
「那你以前也這樣,總是鬧肚子么?」我還是不直接說,引導你自己說出來罷。
「我……我四歲那年總是……師父開始讓我背很多劇本,我總是背錯,背錯了就要挨打。有次……」她低下頭,抽泣起來。
我抱著她,幫她順著氣:「你不要怕,說出來,都不是你的錯。知道嗎?」我已經明白了大概,但是還是不要由我說出來。
「真的,不是我的錯?」她淚水直往嘴角流,聲音里全是水色。
「自然不是你的錯。學一樣東西,不能立馬學會,會犯錯,這是學習的自然過程。這個時候要有耐心,而不是懲罰你。」她的髮絲那樣纖弱,身子顫抖得那樣猛烈。如何可以對這樣的小女孩狠得下心來?
「我……我有一次肚子痛,師父就打得少了點,還給我燒了壺開水,讓我去躺著。不知為何……我一犯錯,就……就容易……但是是真的痛,我沒有騙你!」她終於說完,嚇得小臉蒼白,淚水在臉上,粼光片片,像一個凍傷了的鮮果。
「好孩子,我知道你不會騙人,痛是真的!你沒有錯,是你師父不好,要耐心教你,而不是打你。你看,我不會這樣做。但是你還這樣緊張做什麼?你慢慢學就好,都要學很多次的,我也學了很多次啊。你別想著必須一次學會,想著害怕了,你的肚子就會有意見呢。來,我摸摸它,它放心了,就不痛了,好不好?」
到了秋天,她漸漸在我身邊安下心來。
我問她生日,她說不知道。我問她為何叫「秋筠」,她說是師父秋天收了她做徒弟,教她要像竹子有節一樣,勤勉堅韌,忠誠不二。我聽出她說這話,有恐懼也有厭惡,但是還有一些認同,帶著一些愧疚。
我不認識她那個師父,但是心中已經記恨了太多次。這個人,不知是別有用心,說這些話為了嚇唬她聽話;還是沒心沒肺,記住這些話,用道德約束她卻感受不到她的心。
「你的名字音韻也美,意思也好。你師父……不夠珍愛你,這個名字卻起對了,你便有這般好!這樣,秋天選個日子,給你過生日,好不好?」看著她有如此複雜的情感,終究有正向的,趁此機會要將這樣的情感和她本身的品質聯繫起來。何況孩子如何能不過生日呢,不記得也沒有關係,總可以為她慶祝的。
「我……我覺得我的生日,是你帶我回來的那一天!」她熱切地說著,向我伸出手來,又害怕地要縮回去。我連忙握住了,緊緊握住了。
「那我們就慶祝兩次,春天一次,秋天一次!」我已經感動得要哭出來。但是你出生的日子,也是生日,就當是秋高氣爽的一日罷。
你來到我身邊之前,經歷了太多事,時間也太長,你是不可能忘記了。這樣你就必須要接受,接受你的過去。只有這樣,過去才不會再綁住你,讓你日後不能前進。
而我……何嘗不是如此?我在妖魔中的時間也太長了。想忘記,想抹去,每個夜晚還是會想起,痛心,也噁心。我只能告訴自己,我犯過大錯,走過邪路;但我要承受起這個過去,這樣我才有力量改過自新。而此時,我比以往百年都更想做一個更好的人!
「小骨,歇一會,明日再看。」
他將紫薰的書信從小骨手中收回。字裡行間,他的震動,又豈是小了?
他看到身邊這個孩子,心喜心痛,日子過得慢了,每一刻都牽動心懷。多少幸福和憂慮,充滿了生活,從此心不會空。希望她快樂,希望看到她笑,很難達到,很焦灼,卻沒有想過要放棄,沒有覺得會堅持不下來。相反,你存在,才是我堅持的理由。
很高興看到,紫薰心中也有了這個人。她和自己,有很多話想說罷,從來不可能說。但是現在,可以了,沒有羞愧,沒有顧慮,她只是在做一件對人對己都美好的事,一件和他做的一樣的事。他們當然可以通信,他們重又成為可以從容對談的朋友。都做了人的師父,以前的那些事,何必再掛懷?
小骨也讀得一驚一喜。紫薰平易,都讓小骨叫她「姐姐」,不以長輩自居。她也願意寫給小骨看,也是希望小骨從這個相似又不同的故事中,更多理解她自己,更多理解她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