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三、告別過去,正名今日
轉眼過去大半年,地上的冰結了一尺厚。她穿上新棉衣,臉色也紅潤了,在小屋旁跑跑跳跳。天地皆白,只有她的色彩;萬山俱靜,只有她的笑聲。還有一團小小的白氣,隨著她一呼一吸,也淘氣地跟在她前後。
她變得活潑好動,雖然依舊不大愛說話。但凡我要說什麼,她都會靜下來,認真看著我說完。
她會主動為我做一些事,雖然總是很羞澀。想起她第一天端著一盆沉沉的水,晃蕩著來敲我的房門。她以為和凡間一樣,要侍奉師父梳洗,我笑著說不必,她那一刻很難受,覺得自己沒有用。她之後總是縮在自己的小角落,不敢做出什麼,怕惹人嫌棄。
時間卻可以改變,改變的力量源自時間中的用心。她現在會時不時采一束花贈我,知道我每個季節喜歡哪種花。還會別出心裁地插起來,放在窗前、案頭,焦急地等著我發現,卻絕不提示我。如若我沒有發現,她會難過許久。每次見她這樣,我就開始在屋中細細尋找。我也是心細之人,但如今很難說,我和她誰更能將這屋子巨細無遺地描繪出來。
前陣子有件事,讓我更放下心來。事雖小,卻有些驚心動魄。
「這段書你沒有念過么?」她自幼背誦劇本,別說是這樣尋常的,即便是十分繁複的,她看過幾遍也必然能記得一字不落。
「沒……沒有!」她聲音很小,卻不輕。似是遇到了一個緊要的問題。可是這些日子,她已經放下心來,有什麼學不會,做不對,並不那樣慌張。
我將她抱在身邊坐下,她小手一陣熱一陣涼,我確實有幾分不解。
「你年紀小,沒有念過也正常。我們一起想一想,『年年歲歲花相似』,一貫詩詞里,從花會想到什麼呢?又比如,『落花人』……」
「不要!不是……不要!」她在我懷裡掙紮起來,似要阻止我說出這句話,如果我不說出來,就可以挽回。我有些驚訝,只是句詩,為何不能念?這會觸痛她什麼?
「你……你不要怪我!詩我都知道,我知道,但是我不想念,因為我覺得不是這樣的!歲歲年年,人亦依舊。你是仙人,青春永駐,芳華不謝,比世間最美好的花更美好!花可以落,你卻不會……也不會有『人獨立』!我……我要一直陪著你啊!」
淚水猝不及防,我趕緊抱住這個孩子。
你什麼也不說,心中竟然執著到這個境地!修仙而已,但能在你心中永遠燦若春華,我就再無遺憾了。
但你不要像我一樣,當然要遇到珍愛你的人,要幸福成雙!你能陪我這些日子,我就有說不出的滿足!
你能故意在我面前說記不住,還和我爭論,也是信賴我了。不怕被認作犯錯,也是相信你自己了。那個心頭的結,該去解一解了。
她夢中還是會喊「師父」,分不清喊的是哪個師父。喊她以前的師父,更多是愧疚和害怕,總是相信自己是背叛了他。喊現在這個,不能喊出口的師父,是怕離開,怕因為第一次的背叛,從此再不配擁有幸福。
白日也時時會見她好端端地突然陷入沉思,是那種攫住她的恐懼,她不敢面對過去,強制自己不去想,卻驅不走一種愧疚;和著不敢面對來處的漂浮感,讓現在的幸福也不踏實。
「好孩子,我知道你還是想著以前的師父,我帶你去看看他,好不好?」
她彷彿沒有聽懂,僵住了很久,瞳孔放大成一種恐懼,跪下來抱住我的腿。
「不要趕我走……我怕他……我想跟著你!」她每一聲劇烈的顫抖,都將恐懼牽到極限。
我怕她驚嚇過度,趕緊抱緊她,緊到她不能顫抖,她便大哭起來。
「好孩子,我當然不能讓你回到他身邊去。就算你想,我也不捨得啊!」她不說話,只是更用力地抱住我。
「只是你總是會想到他,是不是?你擔心他現在好不好,你太善良了。但是他養了你這些年,你去看看,也是應該的。你擔心背叛了他,會遭到天譴,這個不會的,是他待你不好,你可以選擇幸福。
「你不要怕面對他,我們一起去,說清楚,該感謝的感謝,該否定的否定,告別過去。你再想到過去的時候,不再惴惴不安,不再難以面對,因為在你心中,過去,已經可以過得去了。你的現在,也才安穩。我和你一起去,好不好?」
她埋在我懷裡許久,我才感到她小腦袋在動。是點頭。她求我過幾天再去。
過了一天,她找到我,害怕地問:「是不是我沒有喚你『師父』,你……不開心?」
「你不能,有你的原因。總要循著原因,才能找到解答,而不能給你任何強制。」見她眼中驚訝凝聚成水色,明晃晃地倒映一片心田。
如何從來沒有人問問你心中的感受,只是告訴你,應該做什麼?沒有應該,如果你內心不通徹。如果,給你的解釋,不能讓你心安、心喜。我不急,真的不急,你也不要急。從小受過的苦,這樣快就化解,便是太不重視你了!
「你能不能和我說說你的原因呢?」她依舊是不安心,我還是要多說幾句,多讓她說幾句。結不能那樣快解開,能疏通些許,也是好的。她不肯喚「師父」,我心中自然是介意的。但是我總是告訴自己,不可操之過急。總要是她發自內心喜悅的聲音。
「我師父待我不好,每次想到……這個詞讓我想到他,我就覺得……不是好詞!」她輕輕搖頭,小腦袋裡似裝了滿世界的痛苦,還被層層昏黑纏繞,搖頭也搖不動,掙扎都沒有力氣,沒有方向。只氣息微弱地補了一句。「像個噩夢,醒不來……」
「好孩子,你不要怕,現在你醒著。我抱著你,你感覺一下,我待你如何?」
我抱著她的驚顫,她驚顫著抱住我,迷離的淚眼,模糊的吐詞,立不穩的身子,卻說出最堅定的幾個字:「你待我好!」
「那你為何不願意認我?」我輕輕問,怕嚇著她。
她依舊受了驚嚇,大喊:「不是你不好!不是我不認,我只認你是最好的,天底下最好的!但是……是這個詞不好!」
「我若好,你又喚我『師父』,那我們不就將這個詞變得好了?我可以向你證明,這個詞本來是美好的。師父本來就當善待徒兒,是你該得的。他待你不好,是他的不是,不是你應當承受。你認識到這種不是,就不會用這些困住自己了。你很好,你要知道。你有權選擇幸福,幸福是你自己的選擇。」
其實你不喚我「師父」也可以。可是放著這段記憶不去解釋,心中覺得愧對他又不肯去面對,虧待我又沒有力量全心去投入,卻是不好。所以有必要去梳理,去告別,承認了這段過去,才好用新的美好延續過去的傷痛,覆蓋過去的傷痛。
「我……我有點明白。但是我……我好像還做不到。我……可不可以晚一點?我一定會喚你『師父』的!就是……我有點怕。其實不用怕的,你待我這樣好啊!」她是真的笑了,卻笑得有些不安。
「你不要急,也不要怕,我會好好待你,等你真的心中想這樣喚我了。強制你做一件事,是你以前那個師父的做法,我一定不會用。」我撫摸著她,心中一樣顫抖。「你也需要……真正去面對他,我們一起去,不是你一個人。有我在啊。」
「我們現在就去罷?」我有些驚訝。她又撲到了我懷中。
「不對,他應該不在這個村子了。他……很勤勞,每年都要走好多處地方,不會這樣久還停在一處。」她的驚訝里有一種說不出也不敢去說的害怕。
「按照你提供的物件,我尋他的氣息,就在此處。你看看,這房子還記得么?」我推開前面一扇補上幾處、積滿灰塵的門,屋中一片狼籍,一個衣衫襤褸的人躺在雜亂中,酒氣刺鼻,沒有一處顯得突兀,卻是處處讓人噁心。
只有一個聲音驚動我。她在我身邊抽泣,卻沒有牽住我的衣裳。
「他……他不是這樣的。他以前不喝酒,家裡也還乾淨,白天總去賣唱……都是我害得他這樣!」
她衝上前去,我設的防護不重,卻沒想到她竟能解。
總要她自己去面對的。我在一邊看著,她不會受到傷害。今天來,必然是解決問題。
「師父……」走到近前,卻慢了,躡手躡腳,我幾乎聽得到她的心跳。她觸了觸那人的肩膀,那人毫無反應。她更近一步,扶著他雙肩,憋紅了臉,扶他靠著牆坐起來,再用力推了一下,輕輕喊了一聲。
那人睜開眼睛,渾濁的眼睛遇到光線,又閉上,又猛地睜開,一隻手向旁摸索了幾番。秋筠害怕地縮成一團。聽見那人在咒罵:「你還有臉回來!」
我站在暗處,一股昏暗的洪流湧出來,我就站到了她身旁。原來在妖魔中這麼多年,我心中這種兇惡已經被飼養得一觸即發。好像我受過的所有苦,看不慣的所有事,都匯聚在對眼前這個凡人的恨意中,我只想將他碎屍萬段!
不能這樣做。不能傷一個,畢竟對她還有恩的人。凡人力量和過錯有限,也沒有這樣恃強凌弱的道理。我若不化解惡念,如何對待這個善心受了傷害的孩子?
他那根鞭子早就到了我手中。我眼裡此刻就只有這兩個人了。孩子,你如何這樣傻?你學了法術,他早就不能將你如何,你還怕成這樣!
她看著我,看著那根鞭子在我手中,將我身後的狼藉化作灰燼,她面上全是恐懼。
「你不要……不要傷他!」
你擔心的卻是這個?我心中憤恨又起。他這樣待你,你卻維護他!
鞭子從身後又飛到身前,在空中化作齏粉,落了一地。而她,卻狼狽地摔倒在地,卻是離那個人很近,要護住他的樣子。
鎮靜下來。這個時候要能說幾句有理又有力的話,才好。
「你看到了,是你屢屢傷她,她卻怕你受傷。從此以後,你再也不可能傷她,我會保護她。你不能愛護她,她自然可以選擇愛護她的人,她應該被善待。你既然不懂得,就不要說她背叛了你。」那人震驚之餘,只是不說話。有無愧疚,我不知道,也不想去過問。我硬著心說完這些話,再也不能對他說再多,就怕我一氣之下取了他的性命。
「好孩子,你看他對你的傷害,已經被我摧毀,再不會有了。我會珍惜你。他對你有養育之恩,你去拜謝了。從此安心離開他,你可以選擇你的人生。」
她走過來,卻對我跪下:「我……我知道了,你說我可以選擇和你走,而不留下來,這……這沒有錯。你說沒有錯,我相信你!我也確實……確實不想留下來。但是他……不是他養我,教我讀書,我也等不到你來帶我走……他現在都不出去賣唱了,就在家中喝酒,以前積蓄下來的,怕也……你給我一些錢財好么?他也老了,可以不出去奔波了。我不能侍奉他,我是真的不想……但是我也不想他忍飢受寒……」
你這樣善良,我如何忍心拒絕!我掏出一些錢財給她。她捧在衣袖裡,膝行到那人身邊,小心放在地上,一拜到地。
「師父,我不求你原諒我,我是真的想和這位仙子走,我是背叛了你這些年養育之恩!我和你說『謝』也不配,但請你……請你保重身體!」她忍著哭泣,磕了三個頭。就急急跑了出去,我正不想多看那個人,就趕緊去追她。
她跑出去,卻站在門口垂淚,和下雨一般。我抱住她,她格外安靜,只是淚水不斷。
時間似乎過去很久。不能不聽到房中動靜。那個人在翻箱倒櫃。找酒?我心中厭惡地想。沒心沒肺的人,對一個小女孩這樣兇殘,卻會因為她離開就長醉不醒?刺痛那一點殘留的真心,也就打破你那勞作又麻木的日子?你既然有一點觸動,多想一下也不敢?你見了這個孩子還想罵她打她?你見留不住她,一句話也不敢說?冥頑不靈,腐朽懦弱!
一片狼籍中掉出一個鮮亮的物件,他猛地攫住,憤而要摔碎,手又慢下來,眼角的皺紋浸潤一絲柔和傷痛,馬上又風乾粗硬。他放了回去,關上了櫃門。只是搖頭。
我竟然多看了一眼這個人的神態。原來他真的還有一點心。看了看前後,原來是他失了神,在街上亂撞,買了這個彩色風車回來。小徒兒喜歡的,從來只敢偷偷看著。他不會給自己買酒,也不會給徒兒買玩具。
那你如何不記得要給她?你不敢多想罷?多想了就要亂了,不如想著小徒兒忘恩負心,內心就平靜了?那你現在也不追出來給她?你怕罷?你還要端師父的架子,絕不承認自己錯了?你如何不毀了這風車?你還是想她罷,跟著你這麼多年,你沒有一句和顏悅色,卻真心信了你教她的,要知恩圖報?你所謂的勤勞生計,所謂的孝敬師長,不過就是為了日子穩固一點,不要去用心。沒有心,日子自然一成不變了。可是這個孩子是有心的,也希望有心人珍惜她的心!
我夜裡帶她去小鎮子上玩,吃好吃的,買好看的。她什麼也不多看,卻總是看著我,我給她買什麼,她就笑著接過。這笑容間,彷彿長大了幾歲,又彷彿回到更童真的年代。
她目光里滿是那個風車的五顏六色,風車轉動著她的幻想,飄散她的憂傷。
我沒有當著她的面買下。
燈火散了,我才拿出來。她的淚光,也是五顏六色。她語無倫次地說著,我都聽懂了。
「你真的是神仙,什麼都知道!我好想有一個風車啊。雖然好多好玩好看的小玩意,但是我最想要風車了!一轉動就有所有的色彩,就成了一個世界。這麼小,可以握在手中,就是我的世界了!」
我將風車放在她手中,笑著說:「這就是你的世界。你收好了,這是師父送給你的。」
她或許不能明白,這裡「師父」的含義。也許過了許久,你會懂得。你那個師父,對你還有這一分用心。但活該他現在不能讓你領會,誰讓他為你做得太少!但這一分,不僅你會感激,我也會記住。剩下的,他沒有為你做的,我會為你做到!
「來,我們去看星空!」不僅有這個小小的世界,還有更大的世界!
我好久沒有飛得這樣高。自從墮仙后,我最喜歡的璀璨星夜,彷彿就不屬於我了。但是因為你,我又飛起來,我還看到最亮的那顆星辰,就在你眼中。是我要感謝你,還給我這片星河!
她忽然問了個問題,我一驚不小。方知過去給她的捆綁,實在很大。
「你毀了我師父的鞭子,那我犯錯怎麼辦?你不管教我么?」
我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只覺得好好愛護她,好好教導她就好。這幾乎一年的時間裡,她謹小慎微,哪裡過犯什麼錯?如若做得不好,她自己反思和懼怕不知要深重多少,我如何還會去責難懲罰?但這畢竟是一個問題,承諾一個孩子犯錯不用承受代價……要看是什麼錯。
「犯了錯當然要管教。」我想我說得有些嚴肅,她又沒犯什麼錯。見她有些委屈有些害怕的樣子,我還是補上一句。「不是像你師父那樣。你是想學好的,如果做得不夠,應該幫助你,而不是驚嚇折磨你。」
「為何……我師父說,犯了錯就要打,再小的錯也要狠狠打,這樣我才記得住,不打就教不好……」她眼前纏出一道道記憶的昏黑血腥,痛苦地懷疑著。
「教者無能!」我感到胸口有些刺痛。要剋制住,要改變這種帶著恨意的教導。我抱起她來,柔聲問。「你在我身邊快一年了,每天功課都做得很好,你做得這樣好,是因為怕我么?」
「不……不是。我……就是想做好,我喜歡這些功課,也喜歡……你稱讚我!我……我也怕你趕我走!雖然我師父也說,犯大錯就要趕走。但是我不是不想走,只是……不知可以去哪裡。可是你要趕我走,我知道我該去哪裡,但是我不想走!」
「傻孩子,我還怕你走呢,如何趕你走!以後不要這樣說,這樣想,知道么?你不僅嚇自己,你還嚇我呢!」看著她用力點頭,我繼續說。「你看,你做得這樣好,不是因為害怕。因害怕而努力,總是有限;因願望而努力,卻無窮。我相信你在我身邊,能學得更好……」
「是的!」她即刻要證明,我話還沒有說完,她卻怯怯低下頭。我卻看著她,點頭示意她說,她才又開口。「我現在確實學得好些!師父教的,也有我喜歡的,也有我不喜歡的。但是他從來不問我,教完就命我做。我早就知道,學會的過程就是挨打的過程,我……本來喜歡的,也不喜歡了!」
她說著還心有餘悸。我扶著她的身子,讓她看著我,她眼裡的波濤才漸漸安靜下來。我柔聲道:「孩子,過去的事,你在逐漸理解,有一天總能放下。一時放不下的,也不要過於糾纏。」
她點點頭。但疑問終究是有:「那小骨的師父,不是也打她么?她舉著樹枝,我看著都怕……她的師父……看起來……很可怕……」
「看起來的事不要說。小骨的師父只是讓她死過。」真正的強者,解釋道理,威嚴不在強制,謹持必不粗暴。你還不懂得……
她卻以為她懂了。
「那便是小骨很好了,她聰明可愛,很少犯錯,你們都喜歡她!若換了是我……」
我打斷她:「小骨是很好,你也很好。不要去比,做好你自己就對了。並且,你要記住,無論他人好壞,我只有你一個徒兒,必定要護好你,教好你。你在世上,獨一無二;於我,也在不復有他人。記住了么?」
她眼中驚濤駭浪,卻只是看著我,點頭。
「這樣才是!我們回家!」
我們卻沒能立即回去。我這幾年都想專心陪她,可路上遇到一個鎮子鬧災疫,自然也不能推脫。不僅自己不可以,也要給她做個榜樣。
她又開始忙前忙后。不同於第一次帶她出去救人,她這次總是要跟我跟得特別緊。但凡有人問起,她一句句「我師父」「我師父」,說得很是親切自然。我感到幸福在臨近,還差那麼一點,卻也有些有趣。她是要先向全世界宣告了,自己才最終全然相信?
有一回她急急忙忙跑回來,鬢髮蓬亂,氣喘吁吁。看來她又是嚇到了。這疫病中狂亂之人不少。難為了她一個小女孩!
「你別急,」我笑著替她梳理頭髮,「我去看看啊。」
「師父你不要去!」她臉一紅,又抬起頭,雙手攔在我身前。你急急忙忙,「師父」二字就會脫口而出啊!急忙間不能想,可見你心中是認我作師父了!
「如何了?你怕師父應對不了?」我忍俊不禁。
「不是……」她低著頭,又不說。
「到底如何了?」還有不能說的?
「那個人滿口污言穢語,如何能讓你看到!」
這孩子,你還覺得,我這樣純凈的人,沒有見過人心醜惡也不應該見到?看了聽了,也會玷辱我的耳目?在你心中,我便如此聖潔?你自己反而像是在其中受了苦,要保護我不受沾染。這種孩子的「保護」,伸出小手要擋住所有危難,實在讓我覺得好笑,更覺得感動。
我在妖魔中生活過那麼長時間,那哪裡是生活?比這些人間的污濁更甚多少倍呢?還好你並不知道……但是在你心中,我自始至終,純凈無暇,我如何能不記住你最美好的認定,我如何能,不勇敢地和過去告別?
她不僅醒時如此。人間屋舍狹小,加之她依舊噩夢頻仍,我總是讓她睡在我身旁。她幾次忽然抱住我,整個身子攔住我,明明是自己做了噩夢,遇到了危險,卻對我喊著:「師父不要去!危險!」
我從來不是弱小的,但有一天,我也被保護了。她總是被欺辱,有一天,也要去保護人。這樣的夢境里,是否我們都很滿足呢?
終於回到只有我們兩個人的青山綠水。
她歡天喜地將我送給她的小玩意在屋中放滿,滿滿的笑容,溢出我的心。那個彩色風車就放在床頭。她在房中來回跑著,看不盡的喜悅。
可是到了晚上,她卻來敲我的房門。
「我習慣……我可不可以睡你旁邊啊?」
說完低著頭。她穿著睡時的單衣,冬天這樣穿多冷啊!我話也沒說,就將她抱進被子里來。
今天你又會做什麼夢呢?你近來的夢都在保護我,可愛的孩子!我也不想睡了,哄著她睡實了,我就拿起一件活計來。我想再給她做一件新衣衫。在人間那些日子,我也買過一些。但自己做的,畢竟不同一些。
袖口上一個彩色小風車綉好了。我卻被一隻小手抓住。
「師父,救我!師父……」她的嗓子彷彿被堵住,圓睜的大眼睛卻看不到我。可是喊的……一定是我!她是在噩夢裡。要弄清她夢見了什麼。
「我沒有錯,我沒有錯!我師父說我沒有錯!我不想跟著他,他對我不好,我為何要跟著他?我的神仙師父從來不打我罵我,我卻學得更好,我卻更敬愛她!你們不要嚇我!你們騙我!我沒有錯,我可以離開他,我不會受到懲罰!你們走開啊,不要纏著我!憑什麼……憑什麼要天天被他打?他從來不問我是如何想,鞭子打在身上是什麼感覺!他既然這樣對我,我為何還要跟著他?我沒有忘恩負義,我記著的!他養育過我,我……我還會去看他,我會供養他,但是我不想跟著他,我沒錯!你們走開啊,我不要聽你們說,你們說得不對!師父救我,師父!師父!」
我梳理著她的髮絲,化入仙力。她不斷喊著「師父」,眼中漸漸有了神采。我在那雙閃著最明澈星光的眼中看到了我自己,我周身也掛著星天的露水。
我看到她周身的恐懼褪去,所有的防禦卸下了。黑夜在她周身透明起來,透明處是她的色彩。她原本的色彩,卻被悲慘的童年弄得昏暗了。
她明白了,她喊的「師父」,是誰。她明白了,也想讓我明白。
「師父!」她大聲喊著,黑夜裡流動的亮色,飽滿,生動。她大聲喊著,抱住我。她的淚水,濕了我的衣襟,和著我從心口流出的淚水,溫暖了我在仙山的寒涼,照亮了我在妖魔地的晦暗。
我們的淚水流在一處,分不清楚。匯成的河流,會流向天明。卻不再是悲苦,而是悲苦洗滌過的,更純凈的歡喜,更堅實的光明。
是的,過去的傷痛,永遠地留在生命里了。我們極力想迴避的,卻會一次次在醒來夢裡找到我們。我們不得不接納,這個過去已無法改變,你在冷語哭泣中的童年,我在罪惡絕望里的前塵,若是不曾,若我不曾……
但已是既成。只能誠實地哭泣,讓心中的哀傷、遺憾流淌出來,總也好過用迴避埋藏苦楚的記憶,又用怨恨為苦楚不斷注入毒汁。哭出來,讓傷口揭開,讓毒汁釋放出來。傷疤永遠會留下的,但是傷痛會在時間中療治。
也是在新的希望中療治。瘡痍的過往,你不應負責,我應當負責。但無論如何,對未來,我們都應當負責。即便很難,還是要相信心中的善與愛,終究不能被曾經摧毀,總要開花結果。
若是改過從善的路上,只有我一個人,我也須堅持。可我會孤單。你能陪我走一段路,真是上天眷顧!總想身邊幾時也能有一個人,我能說說我的苦樂,我也聽聽另一種苦樂,我們互相說一些溫柔但堅定的話,然後走下去。
只要有這樣的人,有這樣一程結伴而行,心中就有足夠的溫暖可以慰藉寂寞。雖然你這麼小,還需要我抱著你來保護你,雖然我們的過往都這樣沉重,我們的腳步都這樣輕弱,雖然我們經常在一起哭,比笑的時候更多……但是,我知道,我生命中也曾期待的溫情,已經來到我身邊。這個人,原來是你。
雖然,你有一天也會遇到那個愛護你終身的人,我希望這樣,我堅信會這樣。但是你在我生命里出現,我的生命里有你。有,和不曾有,永遠是不一樣的。
看著她淚花漣漣,白子畫一點點擦去,一朵朵採擷。
字裡行間,生命太豐實。有許多話,但小骨暫時不想說,他也不想說。
「師父,你給紫薰姐姐回信,是不是也會寫小骨啊?」
他點頭。這封信,不,這本書,師父不是日日在寫,時時在寫嗎?寫的都是你,當然是你。沒有你,師父也沒有什麼好寫的。
「小骨想不想也給紫薰仙子寫信呢?」女孩兒家的通信,你應當會喜歡罷?
「想啊!師父,我今天做了功課,不去玩耍了,去寫信!」她話還沒說完就跑走了,留下一串笑聲。笑聲又返回來。「師父也別忘了給紫薰姐姐回信啊!」
會的。師父確是對紫薰仙子有虧欠。但世間事,也不全在能力。你的困境,多麼難,我想方設法,總要應對;紫薰渴望的很簡單,我卻不能……但好在她,找到了她想用心對待的人,她樂意從事的事。師父不懂得如何同她說話,師父本來就不會說話。但是說到你,師父也可以說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