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一、本真的聲音

六十一、本真的聲音

翌日的清晨恍然是絕情殿。

桃花在露水中輕靈,小骨的劍光划落在衣袖飄飛間,是更生動的桃花圖景。

她讀書時微微低下頭,眉眼是更柔美勾描的細線。桃花悄悄落了一瓣淡紅,當在她唇底。她撫琴時笑容伴著絲弦漣漪蕩漾,那一瓣桃花的羽翼,輕輕震顫。

遊戲如修行,修行如遊戲,靜躁不同,你一樣歡喜。你在師父身邊的時光,師父生命中有你的時光,都如痴如醉,都天清地寧。

又是被推門聲打斷。

幽若一步跨了進來,滿臉通紅,肩上還扛著一個人。暗黃的僧袍,不消說……

「幽若,你如何能不問對方一句,就這樣帶回來?」

白子畫不知能說什麼。不得不說。

「尊上,你還不是沒有問過我師父,就將我師父帶回來了!」幽若揚了揚眉,汗水就順著長眉滴落下來。她豪爽地抹去。

幽若你……你說得不錯。我是沒有問小骨就將小骨帶回來了,但小骨是我的……是我的徒兒啊。

罷了罷了,你和他也有些機緣,且看如何罷。

「先等他醒來罷。他若要離開,不好用強了。」

幽若忙不迭地謝過,扛著一袋米般,一溜煙進了屋。

「師父,這個人我覺得……好熟悉!他究竟是誰?」小骨大大的眼睛泛出水色。

小骨,幽若這般扛著,你面目也見不到罷,就能感到熟悉?或者,前日你看到了?我如何記不清了……

他撫著小骨的髮絲,小骨目中的波瀾平緩了些許。

「你會想起來的,不要急。」

小骨沒有再問,低頭看書,低下的頭重了,有了心事。

「師父師父,我想和你說話!」

書房的門在幽若急躁的喊聲中被撞開了。

「尊上,女孩兒家的話題你就別加入了!」

小骨怔怔看著幽若,還沒答上幽若前一句話,幽若又說了下一句。

白子畫搖搖頭,離開了書房。

「師父,你如果喜歡一個人,但那個人不喜歡你,那如何是好啊?」

「幽……幽若,什麼是……什麼是喜歡啊?」

小骨眼中,迷惑和認真不相上下。惟獨聲音輕弱了。

白子畫一驚,小骨又問這個問題……他是不是不該聽「女孩兒家的話題」?

「喜歡……喜歡就是你對尊上那樣啊!也是尊上對你那樣!」

幽若睜大眼睛看著小骨,幾句話一瀉千里。

「白子畫,我沒想過我能贏,不是因為我心裡沒有她,是她心裡只有你。」

他還未踏出一步,卻聽到東方彧卿的聲音。

他真的能贏?但東方彧卿所言不差,愛一個人的幸與不幸,已然交給你愛的那個人了。

「絕情殿當是很能理解我異朽閣的。世間多苦,愛恐不得,所以要多創造一些機會,竭盡全力去爭取。」

他看了一眼東方彧卿。何嘗不是?整個雲山,就是他的竭盡全力。

力量仍是有不足時,有用錯時………只盼小骨能夠原諒!

「幽若,我怕……」

小骨聽了幽若的口不擇言,怔怔看著幽若許久,才低聲道。

「師父你怕什麼啊,尊上和你兩情相悅,我才怕啊……師父,是你幫幫我啊!」

幽若話里滿是失落和不甘失落的依舊活潑。可是小骨也沉陷在自己的問題,沉陷在幽若一句句從沒有人大膽說出來的話中。

「師父就是,真的知道我心中想要的,就算我自己還不知道!他真的是為了我的心愿。」

小骨幾分膽怯、又幾分激切地回應幽若的解釋。

「可是如果他的心愿是成佛呢?就沒有我了啊……」

幽若順著小骨的話,自說自話,陷入新的焦灼。

「所以師父總是說讓我選擇,不強制於我,就是這個意思!是真的讓我徹徹底底地做自己,我真的發現我是想留在師父身邊。是的,我想,我一定不會離開師父的!」

小骨流暢地完成這一串思索,越發篤定。幽若卻低下頭去。

「師父,我也知道我強將他帶回來不對……但是我若沒有時間和他相處,他又如何知道他並不是想做和尚,而是想和我一起……一起……」

幽若說著便抬起頭來。幽若卻不似小骨、不似他,幽若沒有陷於罪苦,她更確信也更大膽。

「好像也是……那你何不跟他去,這樣也不用強留他,又能天天見到他?」

小骨突然看著幽若道。她一直在聽幽若說話,只是一直也想著她自己。

「是啊,就這樣了!謝謝師父啊,我走啦!」

幽若說走即走,小骨臉上的笑意充滿了疑惑和不安。白子畫想去阻攔,終究沒有去。小骨出的是什麼主意!

小骨見師父進來,終究低下頭去,慢慢走開,隨後小跑了出去。

「你說你師父總是懂你的心愿,但你也許還不能懂他的心愿。」

小骨走出幾步,即刻站定了。白子畫也僵立不動。這個東方彧卿,神出鬼沒!偏偏他每一句話,都不是胡亂說的,都只有細聽細想。

「骨頭,等你想起來時,請記住我這句話:你師父是用生命在守護你的,你不要記恨你師父!」

東方彧卿眼中,是水是火。真摯是水,熾熱是火,柔情是水,捍衛是火,哀傷是水,孤單是火。

白子畫視之不忍。你何嘗不是用生命!只是你的生命,和小骨的生命,還沒有那樣緊密的聯結。

「骨頭你要做一個好人,你一貫如此。你不要記恨你師父。能做到的,不能做到的,他都竭盡全力為你做了。還有他做不到的,還有他做得不對的、不好的,你都不要計較了啊!不要用恨意毀壞你的幸福。這樣就沒有什麼阻礙你幸福了。」

東方彧卿的熱烈深情,終於是退後一步,成了祝願。最後一句話儼然是在說:就沒有什麼阻礙你們幸福了。

小骨怔了片刻,如遭雷擊,眼中明亮的淚水,亮透了臉龐。頃刻恍然,奪命一般要逃走。

「啊,別走別走,你和你師父還有得是時間,而我快離開了。讓我在一邊看看你。你就……練劍好了!」

小骨沒有留下。但下午在院中練劍,卻默許了東方彧卿在一旁。

「骨頭,記得我上回和你說的,你想象一個你最喜歡的畫面,你就如畫面中一樣自由,你的拘束就會慢慢消失。」

小骨收了劍,認真琢磨著,忽然清脆地拍手,喜色渲染在桃花春色,晴天湛碧。

「我知道了,我就想像師父練劍的樣子!精確而靈動,深厚又輕盈,容納百川,無欲則剛。我也想那樣!」

東方彧卿笑容明媚,憂傷淺淡。他在小骨身邊總是這樣。他是知道得不到小骨的心,但依舊想在這短暫的時光中,給小骨全部的溫柔?

小骨有時願意和東方彧卿待上片刻,白子畫總是默默走開。

白子畫有些明了,小骨是一心在師父,這個牽挂和幸福太深繁太驚惶,小骨有時也喘不過氣來。和東方彧卿說一句話,她能輕鬆些。

東方彧卿,白子畫能理解。老對手,為天下;新對手,為小骨。白子畫知道這個對手不會亂來,也體會到,在自己深深懼怕的不幸之中,對手的無可奈何、安之若命。

但他依舊不放心,總是時時刻刻,守著小骨。他不是不相信小骨,他是不確信自己能夠得到小骨的愛。

這也無關乎自我認可,不是他教導小骨說的那些。教導好說,這樣的愛卻難言。愛誰並沒有道義的對錯,他不能教。他只是苦苦等著上天答覆的凡人,默默祝禱著,千言萬語,千頭萬緒,只是一句:小骨心中有他。

「東方,你在扇子上題詩呢?給我看看!」

小骨也沒有等待東方彧卿回答,便奪過扇子來。東方彧卿也沒有拒絕。小骨喃喃念道。

「暖氣潛催次第春,梅花已謝杏花新。半開半落閑園裡,何異榮枯世上人。」

小骨不解的聲音,想滲透到悲傷,卻未能參透,只是留下無有惡意、不諳世事的淺吟低唱。

「榮枯世上人……但是東方,這裡只有桃花啊,哪裡有梅花、杏花……」

人面桃花相映,小骨臉上有幾許不滿。她大抵忘了「榮枯世上人」這驚心的五個字,為她最喜歡的桃花不曾在詩里出現,感到不平。

「沒有,沒有……」

東方彧卿重複道,言語涼透,枯容滿面,彷彿千萬遍淚水侵蝕過的荒原。

小骨這句話,傷人了……這句話如何受得住!枯也罷,不幸也罷,竟然是沒有!

有過,一直有,如何被視作沒有……他竟有些同情東方彧卿了。

不要怪小骨,小骨還不懂世間情愛。對一個記不起的人,只是見過數日,偶有交流,她或許還不能將東方彧卿當朋友。

可是小骨還是哭了。不知是突然懂了幾分,還是看到東方彧卿萬念俱灰的樣子。小骨是在意東方彧卿?不知道……但是小骨善良,在意每一個人。

「東方,對不起……」

小骨低聲道。聽不出,是為什麼說對不起。

「骨頭,不要說對不起。你快到你師父那裡去罷。」

東方彧卿似乎打起精神來,看著小骨笑了笑,點點頭。但一向能輕易呈現千萬姿態的異朽閣主,一時也脫不去哀傷和無力。

「你不是……想和我多待一會兒?」

小骨依舊低著頭說。越是看不到小骨的表情,白子畫越心焦。

「夠多了,別讓你師父擔心。」

東方彧卿繼續點頭,臉上的笑容多了一些,但依舊不多。話語間卻溫柔了許多。

「師父會相信我的!」

小骨終於抬頭。白子畫看到她大眼睛中純然有力的光芒,要溫暖每一個人,不忍看任何人難過。

「你們還是和以前一樣。以前你的朋友,三教九流,無所不有,你師父就沒有干擾和偏見。你交遍六界,所有人你都善待,可是你師父在你心中,永遠是和所有人都不一樣的!」

東方彧卿又是點頭,對著小骨,為她的幸福讚歎;也對著白子畫,向對手表達欽服。

「東方,你和我說說,我師父和我以前的事?」

小骨的欣喜一遍遍加強,雖然她同情東方彧卿,可是實在按捺不住歡天喜地。

「你果然就想聽你師父的事。」

東方彧卿的笑容淡了,但畢竟是笑容,還有一許玩味的生趣。他心安理得做一個旁觀者,旁觀他最在意的人的幸福;這幸福中沒有他,這是何等滋味!

「你以前的事……你若說,我也願意聽啊!」

小骨一促,趕忙道,言語似想更輕柔,卻總有歡喜在跳躍。

這欣喜浸漫在陽光,卻沒有全然感染東方彧卿。

「你師父現在待你如何,以前也是一樣。我能說的,哪裡有他已經做到的多!」

「小骨,言語間,不要傷了人。東方彧卿待你……」

傍晚施了針,他抱著小骨道。

「師父,我說錯話了……但師父,你是不是偷聽我說話?」

小骨對自己的失言認識得很清晰,其實不用師父說。小骨對師父的偷聽也認清了,師父如何解釋也無用。

她唇間開始打架,整個心裡都在衝突。

「你是我師父,你可以……但是,你為何要?你說過要我活得有自己,而不是在師父的管控下,你為何……」

小骨憤憤地背過頭去,卻沒有掙脫他的懷抱。

「小骨……」師父是擔心你,總是要看到你,久而久之就成了習慣……這樣不對!不對,便勇於承認罷!

「小骨,是師父的不是。師父有害怕,就想知道更多。但這不是應對害怕的法子!始終要尊重和守護你生命的空間,讓你的生命自由生長。」

是的,他有時也想掌控這不安全的世界,不怪小骨有時會渴望師父的嚴厲。

「師父,你說得這樣好,你為何沒有做到啊?師父,你在我心中是那樣好,你為何要……」

小骨哭成一團淚水,淚水淹沒了喊聲,淚水又淹沒在他懷抱。他又痛又怕,又懷著欣喜,這也是小骨重要的一次成長啊。

「小骨,你知道師父也會做錯事,這很重要。師父再不會偷聽了,師父要學會尊重你!」

他的言語忽然觸到柔軟和濕潤,小骨伸出兩隻手,掩住了他的口。

她繼而又牽著師父一隻手,一躍而起。他的衣袖向上揚起,一旁是小骨淚水洗凈的笑靨流光。他也隨著小骨而去,兩人上了樹。

剛施了針,本不該出來吹風。但他沒有阻攔,只是設下仙障。

「師父,我不怪你了。但是……師父這樣真的不可以!每個人都會有秘密的,就像師父說的,每個人都有缺點……我不怪師父,我還是那麼喜歡師父!但小骨長大了,小骨很快還會記起所有的事,師父不能再這樣了!」

「謝謝……對不起……」他語無倫次。

小骨也懂了,每個人都不是完美。她能接受這樣的師父,更能接受這樣的自己。

但是……

「小骨,師父做錯的事,你真的不怪師父了?」

小骨、你是這個意思么?

不可以,小骨還沒有記起,他如何可以問這麼多?他又想掌控這不安的局面了!

「師父教過小骨的,要能夠承受。我承受我會犯錯,也承受師父在那些錯誤下不能保護我了。但我還是想留在師父身邊,因為師父用你的生命告訴我,雖然這個世界充滿了不安和缺陷,但還是可以修行,可以歡喜,可以善待他人,也可以感受這種善待!」

小骨眼中的星光,稚嫩又清明,雖然不能照亮天際,卻沉潛了夜的力量,必要醞釀朝陽的輝煌。

小骨全聽懂了,小骨還解答了師父的疑難。雖然你還沒有想起,但感謝你這一刻的確信。下一刻,我要有勇氣去贏得你的確信!

「其實師父不聽,小骨也願意和師父說!東方今天和我說的一句話很有道理,師父你聽聽是不是啊?

「有些感受也很強烈,沉迷其中狂喜盡興,但這卻不是本真的感受。比如因為不幸就要用盡全力地去恨一個人,或者認定了自己就是對的、或就是做不到並且反覆地強調……啊,我不會說這個意思,但師父你懂的!

「就是很強烈很痛快的感受,但不是本真的感受,是我們為了讓自己好受一點就自己讓自己信以為真、沉溺其間不可自拔的感受。

「師父就算也做錯過事,但是不會沉於那不是本真的感受,也不會讓我如此!

「我曾經就很想將自己淹沒在黑暗,不看那個自己,只沉浸在師父的光明。師父嚴厲又溫柔,我的一無是處全心服從師父的盡善盡美……我曾經很想,我現在有時也想!

「但師父每次都會提醒我!今天聽東方一說,我想我更明白師父的意思了!這不是我本真的想法,我本真的想法只是好好珍惜自己,好好珍惜修行,好好珍惜師父,好好珍惜這個世界!只是珍惜自己太難了,修行太難了,我受不了我的缺陷,還有修行的困境,我不敢相信師父的愛護,所以我才將自己鎮壓在黑暗,將師父禁錮在絕對的光明,一次次渴望光明對黑暗的消滅和拯救。這不是我本真的想法,雖然這想法有時候太強烈,我幾乎感到我生命里不復有其他……

「謝謝師父每一次的提醒,謝謝師父堅持不讓我捲入這個不是本真的聲音和願望。那樣我會真的失去師父的!沒有自己,如何能珍惜師父呢?

「師父,我懂得了。你也會犯錯,我也會犯錯,但是修行向善還是可能的,生命還是有意義和樂趣,小骨也可以喜歡師父,就像師父也喜歡小骨!」

小骨顛來倒去地說,但他都聽懂了。是小骨也懂得了。這個並非完人的自己,她依舊可以珍重;這個並非至人的師父,她依舊願意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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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緣修道半緣君(《花千骨》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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