謠言

謠言

第一次爬上馬背是在家鄉的山野上,第一次學習騎術是在平陽公主府,過去的一年衛青的騎術又在建章得到了正規的訓練,再加上每日喂馬,深諳馬兒習性,訓練又刻苦勤奮,所以每每與騎郎兄弟們賽馬,衛青總能名列前茅。

就算胯/下的玄垣比不上陛下的御馬,衛青初時以為跟在劉徹身邊還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哪知道日日在宮裡處理政事的陛下騎術亦相當了得,真正跑起來,衛青還需要全神貫注地盯緊劉徹,才不至於被甩掉。

放縱地跑了一個多時辰,劉徹才放緩韁繩,舒展身體任夜晚山林的風吹走身上的汗水,仰頭望見一輪銀月清輝如洗,劉徹忽而朗聲大笑,鞭指蒼穹,慨然道:

「援救東甌,這兵,朕出定了!」

雄心壯志,意氣風發。

緊緊跟在後面的衛青凝視著他的君王,把這個場景深深地刻在了腦海里。

第二日,劉徹果然再度召集群臣,朝議東甌問題。

不過這次,他沒有給反對大臣們辯駁的機會,力排眾議,以雷霆手段任命新晉提拔上來的中大夫庄助持天子節杖到會稽調兵,營救東甌。

雖然他登基以來折騰出來的新政策都被竇太后壓制或者直接廢止了,但是還好,求賢詔還是幫他招攬來了一幫年輕敢為的新生力量,嚴助在朝堂上雄辯滔滔力主出兵讓劉徹隱約看到了希望,所以即便竇太后把持朝政不予他兵權,即便沒有虎符無法調動郡國兵,劉徹還是決定冒險一試。

天子節杖代表他劉徹,他要讓奶奶看一看,讓朝廷大臣看一看,沒有虎符,他劉徹仍然是大漢的天子!

這個天下,終歸是他說了算。

庄助啟程那天劉徹親自為他送行,御酒淳淳,勉勵殷殷,未滿二十歲的劉徹已經是一個合格的君王,廣袖飄飄丰神俊朗,如群星中明月,如峻岭中高峰,讓人仰望,亦讓人臣服,心甘情願為他拋灑一腔熱血。

而從這時開始,劉徹的身邊多了一個溫潤少年的身影,時而戎衣,時而朝服,若是出現,便一定不會離開劉徹左右。

日常除了在建章跟狄塢先生學習,劉徹每次有個大朝小議都會把衛青叫到,也不用他做什麼,就是聽,就是看,等散了會再去問衛青的見解,說的好了有賞,說錯了連諷帶嘲,惡劣起來非把衛青訓紅了眼睛才肯罷休。若說讀書識字是先生教的,兵法戰略是自己悟的,衛青的朝堂學問卻是受劉徹言傳身教的,乃至後來官至大司馬大將軍,穩居內朝二十來年無人能夠構陷,衛青處理政務關係同僚滴水不露的本事,大概都是少年時被劉徹逼出來的。

劉徹還喜歡上了離開未央宮出去狩獵,剛開始出去的時間並不久,也就是一天半天的,衛青因為騎術射獵俱佳,經常隨侍。

於是在外人看起來,劉徹和衛青膩在一起的時間就過於長了些。如此盛寵,自然招人嫉恨,奈何如今的衛青已經不可能再被人輕易綁架,明著殺不死,暗裡的流言蜚語就更加猖狂。

其他的也就罷了,偏偏有人揪出了衛青私生子的身份,說他不贍養親生父親鄭季,且貪慕虛榮私改父姓,背祖棄宗是為大不孝。

大漢以孝治天下,這個指責若是成立,衛青非但要受到廷尉彈劾,劉徹也不能姑息。

謠言本就是從未央宮開始傳播的,劉徹很快就知道了這件事情,事關重大,劉徹雖然相信衛青的人品,但是衛青冒姓衛也是事實,不過他沒有貿然向衛青詢問此事,而是把陳掌召了過來。

陳掌與衛少兒相好多年,對衛家的情況瞭若指掌,而他與衛青又不是像衛長子衛子夫那樣的血親,不至於隱瞞事實,過於偏袒。

沒想到劉徹剛向陳掌詢問衛青的父親是誰,陳掌便毫不思索地回答了兩個字:「沒有。」

劉徹很不高興,「陳掌,難道你為了替衛青隱瞞罪情,不惜欺騙朕嗎?」

陳掌嚇得馬上跪下,「陛下,臣句句實言,您借臣個膽子,臣也不敢欺君啊!」

「胡說八道,是人就有爹有娘,你怎麼說衛青沒有父親呢?」

「本來就沒有……」陳掌看到劉徹瞪眼,趕忙接著解釋,「陛下您聽我慢慢說。衛青吧,親爹當然是有的,就是外面現在傳的很熱鬧的那個平陽縣鄭季,但是鄭季不喜歡他這個兒子,根本就沒承認過衛青,衛青在鄭季家幹了八年活,鄭季連個姓氏都沒有給他,更沒讓他上鄭家宗譜,衛青十一歲那年乾脆把他趕了出來。可憐當時的青弟孤單單一路討飯回到長安,找到母親之後才隨的衛姓。他與鄭季,雖有父子之實,卻無父子之名,所以臣說衛青沒有父親。」

這就有趣了,按照規定,私生子只有通過了父親承認,才能入宗譜,日後算繼承人分家產,如果男人不承認,女人再怎麼說也不能證明孩子就是這個男人的。既然鄭季不認衛青,那衛青姓衛還是姓劉,都跟鄭季沒有關係,鄭季不需要撫養衛青,衛青也沒有義務贍養鄭季。

謠言不攻自破,劉徹便放鬆下來,好奇地問:「衛青是在何地出生?」

「長安平陽侯府。」

「鄭季是平陽縣人,你剛說衛青在鄭季家幹了八年活,這是怎麼回事?」

陳掌知道劉徹喜歡聽傳說趣聞,便把衛家的往事當作一段故事娓娓道來。

衛媼本是平陽侯府的奴婢,自幼跟在侯夫人身邊伺候,既擅長女紅,又溫柔可人,很得侯夫人喜歡。可惜身為奴婢,卻天生麗質,漂亮的讓侯夫人不放心,早早地就把她嫁給了一個姓衛的男人。低賤的奴僕甚至是平民有很多都沒有姓,這個男人卻有家號衛氏,可見侯夫人也沒有虧待衛媼。結果等衛媼生下長子和三個女兒之後,丈夫卻年紀輕輕的就病死了。

鄭季是平陽縣小吏,被選派到侯府做事,遂與當時已經失去丈夫的衛媼相識。心灰意懶的衛媼開始縱情任性,一年多後為鄭季產下一子,女奴的孩子按律還是主人的奴隸,不過平陽侯家大業大,也不在乎多一個少一個小奴子,為孩子前途著想,衛媼求過侯夫人,讓鄭季帶走了孩子。

離開平陽侯府的時候衛青才三歲,並無姓氏,只有母親賜的一個名:青。

鄭季雖然把阿青帶回了平陽縣,卻一點都不喜歡這個孩子,直接把孩子丟給家裡老奴帶著,而且他本身已經娶過妻室,之前還有兩個兒子,男主人不把阿青當自己的孩子看待,其他的人就不把阿青當人。

一般人家的奴之子尚且養到七歲才安排做活,阿青在鄭家三歲就要幫著洗菜做飯。父親的漠視,嫡母的辱罵責打,鄭氏兄弟的肆意欺凌,組成了阿青的童年。直到阿青長到六歲,鄭季便打發他跟著老奴出去放羊。

每日與羊群為伴,聽老奴講講故事,餓了吃野果掏鳥蛋,倒是自在逍遙。然而十一歲的一天,獨自出去牧羊的阿青因為貪玩把羊群趕得太遠,傍晚回來的路上遇到了十多隻野狼組成的狼群,驚懼之下阿青放棄了羊,帶著自己養的兩條家狗逃回了鄭家。

所有的羊都丟了,一向不愛搭理他的鄭季頭一次對阿青舉起了鞭子,阿青以為自己即將被打死,便對鄭季問出了已經縈繞心頭很久的問題:

——敢問大人,我是您的兒子嗎?

——是與不是,有何區別?

——若大人認我是您的兒子,便在鄭家宗譜上添上鄭青的名字,父親今日打死我,兒亦無怨;若大人不認我為子,我便是平陽侯君的家奴,您無權殺死我。

沒人知道,阿青當時所期盼的回復是認,還是不認,但是鄭季給他的答覆是:不認。

鄭家宗譜上始終還是沒有鄭青這兩個字,名青的孩子回到長安,隨了姐姐姓衛。

下午的暖陽灑滿宮殿,劉徹沉浸在故事中懶洋洋地想:以後還是少欺負點衛青好了。

「可鄭季,又為何不喜歡衛青呢?」

「這個臣就不知道了。不過原本就是鄭季先不認子,把衛青趕回來的,現在謠言都罵衛青不孝,臣為衛青感到冤屈,請陛下明鑒!」陳掌俯首再拜。

劉徹沉思良久,父慈子孝是為倫常,衛青以死來求一個承認,可見他心中所盼,自己倒不如趁此謠言的機會,做個好事。鄭季不喜歡衛青,想來不過是嫌棄衛青是奴婢所生,出生卑賤,現在衛青頭頂著三個官職,已經發達富貴,鄭季沒理由還不想認這個孩子。

想要給衛青一個驚喜,此事便交給陳掌偷偷去辦,陳掌興高采烈地趕往平陽縣,沒多久就帶回來了鄭季的答覆:

不喜此子,棄之。

劉徹勃然大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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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北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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