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絕
陛下隨身帶來的未央宮武士緊緊守護在宮室左右,春陀公公被趕到外面,急得只能在門口轉圈。公孫戎奴與眾騎郎也守候在外面,大家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麼事情,都伸長脖子往裡看熱鬧,一群人把寢宮圍得水泄不通。
衛青眉峰緊鎖,扒開人群走到前面,找到公孫戎奴,「不要讓他們在這裡圍觀!公孫戎奴,你親自安排一下,今晚加強守衛,其他沒事的人都回去睡覺!」
「諾!」公孫戎奴領命,招呼大家散開,回頭小聲地叮囑衛青,「你小心點,陛下今天火氣很大。」
衛青點頭,整理了一下衣服,走上台階與春陀公公見禮。春陀公公趕忙迎上來,結果聞到衛青身上的酒味,公公更著急了,「哎呦呦,你們這一個個的,怎麼,怎麼都趕上今天喝酒了呦,這不是耽誤事嘛!」
衛青臉一紅,抱歉道:「今日剛回來和兄弟們相聚,晚上多喝了一些,不過沒有大礙。敢問公公,陛下今夜為何突然駕臨?」連個提前招呼都不打。
春陀公公哀聲嘆氣,湊近衛青悄悄地回答:「陛下今天這是——氣的!」
衛青愣怔不解,明明他早上走的時候陛下還挺高興的,怎麼過了一天就被氣成這樣?一般人不敢冒犯陛下,莫非今日朝議遇到什麼難解之事不成?政事衛青不敢隨便問,只好試探道:
「請公公明示?」
春陀心地不錯,也知道天子眼下對衛青頗為看重,便背過身,悄悄指點衛青道:「早上朝議,如今閩越兵圍東甌,東甌向我漢告急求救,陛下有意出兵,但是太皇太后不準,陛下所以氣惱。」
至於陛下氣惱之後喝悶酒,又跟韓大夫拌了幾句嘴,才賭氣來建章找衛青,春陀公公隱下沒有提。
「陛下在裡面喝酒,您性子好,進去之後千萬順著陛下,有機會最好勸勸,剛生完氣就喝酒,有傷龍體……」
「衛青明白。」
春陀見衛青雖然身上有酒氣,但是走起路來步伐沉穩,說話眼神清明,表情依然溫柔和潤,便覺得衛青肯定沒喝醉,放心地讓衛青進入宮室。
「臣青參見陛下,陛下長樂未央。」衛青恭敬地行禮,低著頭跪在劉徹面前。
劉徹白天鬧了一肚子的氣,腦子裡的火呼呼燒的正旺,他大大咧咧地伸開雙腿靠在榻上,自斟自酌。建章的酒自然比不上宮裡的,喝起來沒滋沒味。
眼皮底下的少年空有一張好看的臉,那份恭敬的姿態真是越看越討厭,不知道把他按在這張榻上扒下他的衣服,他還能不能維持他的恭敬?
劉徹惡劣的性子起來,就故意地跟衛青找茬,冷冰冰地斥責衛青:
「衛青,你知罪嗎?」
每次遇到喝醉的劉徹,就一定沒有好事——自己哪裡又得罪他了?剛剛對劉徹產生的一點點同情馬上全部消散,衛青開始反思他今天從早到晚所做過的事情,有哪個行為冒犯到了天子嗎?
沒有。
得到結論的衛青老實地叩頭,「臣青不知。」
「你之前算計了朕!」劉徹提高聲音,瞪大眼睛,一副馬上就要發雷霆之怒的樣子。
衛青趴在地上想了半天,這才恍然大悟。如果劉徹指的是之前大長公主綁架他的事,那衛青還真的算是算計利用了劉徹。故意帶著大長公主的家奴在長安街上招搖過市,把這件事情弄得人盡皆知,既揭露了大長公主的陰謀,也讓劉徹徹徹底底地丟了一回臉,被逼到風口浪尖上的劉徹就算是為了面子,也不可能忍下這口氣,自然而然地就要站到衛青這邊。
事情已經過去,衛青以為劉徹不會再跟他計較,陛下這是過了兩個月才想起來追究他?若是如此,衛青也不是不敢認罪,反正那個時候他就已經把生死置之度外了。
「臣無意冒犯陛下,當時是不得已才出下策,請陛下治罪。」
劉徹嘴裡的酒差點噴出來,這就認了?他不過是想嚇唬嚇唬衛青,讓衛青服個軟,求個饒,他就可以趁機提條件,連哄帶騙地把人帶上床……衛青痛痛快快地認罪,這後面的還怎麼進行?而且這事,他知己知就行,若要治罪,都找不出來罪名。
好你個衛青,明知道朕處罰不了你所以才承認的這麼乾脆是吧?跟朕玩心眼!劉徹咬牙切齒,氣得酒都不喝了,全心全意刁難衛青。
「這個先不算!」其實是沒辦法算,「還有去年,去年上巳節在公主府,你看朕的是什麼眼神?是蔑視的眼神!你看不起朕!」
衛青猛地抬起頭來,做過的事情他都承認,可不代表劉徹可以冤枉他。
「陛下,臣沒有!」
「你有!你只擔心你姐姐,你那時眼裡根本沒有朕!」劉徹到現在還記得衛青望著他姐姐的眼神,眷戀,憐憫,擔憂,溫柔到讓劉徹妒忌,他身為天子,卻從來沒有感受到過親人間如此真摯的情感。大臣們反駁他,奶奶壓制著他,母親規勸著他,他的新政被廢,他倚重的臣子被逼得自殺,他今天想出兵,卻沒有兵權!他的痛苦怎麼就沒有人憐憫?他的壓力怎麼就沒有人關心?他的委屈怎麼就無人在意?
衛青被劉徹吼得發懵,他剛剛畢竟喝了不少酒,只是本性溫和,讓他可以看似正常地應對劉徹的胡攪蠻纏,然而此刻酒意上頭,衛青也惱了起來。
衛子夫是他姐姐,他那時自然把姐姐放在第一位,劉徹雖然貴為天下至尊,但於他來說也不過是個外人,他憑什麼要在乎劉徹?最後還是他姐姐在宮裡被冷落了一年,劉徹有什麼好委屈的?作為皇帝,劉徹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錦衣華服,行走坐卧都有一幫宮女奴僕伺候著,不就是在朝堂上不順心了點,就拿他衛青撒氣!
他劉徹知道飢餓和寒冷的滋味嗎?挨過鞭子嗎?受過白眼和謾罵嗎?被人指著鼻子叫過野種嗎?——這些事劉徹都沒經歷過,憑什麼在他衛青面前說委屈?
「矯情……」衛青不知不覺,把心底的兩個字說了出來。
一霎間整個宮室都安靜了下來,安靜地似乎可以聽到燭火燃燒的聲音。
衛青過了好一會才意識到自己剛剛說了什麼,他眨了下眼,目光躲避著劉徹,腦袋深深低了下去。
——喝酒果然誤事。
劉徹沉默了半天,忽然發出一聲輕笑,愉悅的,勝券在握的笑聲,「要不要朕給你一個機會,讓你選擇一個你喜歡的死法?」
「謝陛下,」衛青嗓音沙啞,垂頭喪氣道,「不過還是您決定吧。」
劉徹饒有趣味地蹲在衛青面前,仔細打量著一不小心自投羅網的獵物。衛青的眉眼其實長得像他的親生父親,俊朗,鋒利,眼尾細長略顯薄情,但是眼神卻還是衛家人的,柔和,善良,溫柔地微笑的時候看起來一點攻擊性沒有,乖巧的像籠中的白兔,任搓任揉。
然而做起事來卻非常果決,堅毅,敢於孤注一擲,身上染血的樣子如同出鞘的劍,威風烈烈。
如此矛盾。反而迷人。
「那天在朕的車駕上,你怎麼哭了呢?」縮在角落裡,哭得無聲無息,劉徹還是下車后想要拉他下車,才看到了滿臉濕痕。
衛青猶豫了一下,覺得說出來有點丟臉,但還是自暴自棄地坦白道:「臣畏死。」劉徹那天怒氣沖沖的,衛青還以為自己死定了,剛在公主府過了兩年好日子,有母親疼,有姐姐愛護,轉眼卻因為不小心得罪天子而喪命,衛青當時既絕望又無助,難過的就哭了出來。
「原來是怕死啊,怕死好啊,」劉徹養尊處優的白皙手指撫上衛青的臉頰,嘴唇靠近衛青另一側的耳朵,故意讓灼熱的氣息呼在衛青耳邊的皮膚上,「你這麼聰明,應該知道朕想要你……」
衛青沒有受過這般挑逗,臉早就紅了,然而身體卻毫不遲疑地往後退了退,和劉徹拉開一段距離。
手指下沒有了溫熱細膩的皮膚,劉徹看著自己落空的手,眉梢便挑了起來,寒聲道:「你現在不怕死了?」
「怕死。」衛青和劉徹對視,「但是陛下若要殺我,又何必為我請老師?」
公孫賀是與劉徹一起長大的,劉徹非常信賴的太僕,陳掌是萬戶侯家的公子,三姐現在獨寵未央宮,他以建章監的身份得到大力栽培,劉徹精心布下的大局,又豈會因為今天這點小事而損毀?
「陛下要做明君,聖君,功業彪炳日月,衛青區區人奴之子,雖然身微命賤,亦願此生竭盡所有,誓死效忠陛下!」
嘖,還是沒有嚇唬住。
劉徹無可奈何,索性一屁股坐在地板上,過了半天才氣哼哼地重新開口:「朕升你為太中大夫,明兒一起參加朝議,朕也要讓你嘗嘗被一群老頭子嘮叨的滋味!」
「還有!」劉徹沒等衛青反應過來又問他,「你平時若是心裡不痛快了,怎麼解決?」
「騎馬出去跑跑吧……」衛青下意識地回答。
「好,起來,跟朕出去跑馬!」劉徹一咕嚕爬起來,拉著衛青就往外走。
「等等,等等,陛下,現在是晚上,您又對上林苑地形不熟,萬一……」
「閉嘴!不讓朕跑馬,朕現在就拿你瀉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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