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章
放過羊,討過飯,餵過馬,衛青不是富貴人家養的小公子,他自幼飽嘗人間艱辛,小小年紀世態炎涼人情冷暖皆已看遍,就算他不想知道,被春陀公公送進建章的最初的兩個月,他也在別人的冷嘲熱諷之中了解到了當今陛下的愛好和男人之間的事。
莫名其妙地就惹惱了天子,懵懵懂懂地進未央宮轉了一圈又很快被丟到建章。上面沒有指示,前建章監偷偷給宮裡來的小公公塞了不少錢打聽,大約明白了事情經過,卻揣摩不出上意,不知道該拿衛青怎麼辦。好在平陽公主及時派來了人,公主的意思是想讓衛青加入建章的騎郎營,可惜衛青年紀太小還不能入軍,前建章監就安排衛青在騎郎營喂馬,日常和騎郎們一起訓練。
既然收了公主的好處,前建章監自然沒有為難衛青,可是下面的人卻不管那些,對於突然降臨的衛青既好奇又排斥,血氣方剛的士兵們囂張慣了,罵起人來粗俗下流,污言穢語難以入耳。衛青起初沒有在意,幼時在鄭家每日都要受到後母的各種侮辱責罵,他早就學會了在不該惹麻煩的時候就對故意的挑釁充耳不聞,直到有人當著他的面辱及平陽公主——衛青不在乎別人編排他怎麼「伺候」陛下,但是編排他和公主——不行!
衛青冷著臉和那個騎郎打了一架,並且打贏了。
當衛青勒著對方脖子把比他高大許多的騎郎摔翻在地之後,衛青收穫了一陣驚呼和零星的幾個掌聲。後來他和公孫敖賽馬,贏了;和公孫戎奴比摔跤,贏了;和一群建章騎郎比狩獵數目,又贏了。
乃至大長公主想要綁架他殺掉的時候,衛青已經在建章結交到了一群肯為他出生入死的朋友。
當然,兄弟們也都得到了應有的回報,陛下很大方地獎賞了他們,並將公孫敖等幾個表現比較出色的騎郎挑選到了未央宮任職。
公孫戎奴因為沒出息,在覲見陛下的時候盯著殿中帷幔旁的漂亮宮女看得留下口水,所以沒能留在未央宮,不過他也很樂得回建章,公孫敖一走,在建章騎郎中他就自動升級為頭了。
知道衛青要回來,公孫戎奴讓廚房提前準備了好酒好菜,就等著衛青。結果等來等去,只有伍僮牽著一匹青黑色的高頭大馬從建章正門溜達了進來。
——這一仆一馬都是衛青在家養病之時平陽公主所贈,馬名玄垣,是衛青在平陽公主府時所負責照料之馬,仆名伍僮,也曾是平陽公主的童騎,昔日便與衛青關係較好。
「怎麼只有你一個人,衛青呢?」公孫戎奴詫異問道。
伍僮比衛青年長兩歲,容貌也頗為好看,就是性子沉默,不大愛說話,「不清楚,大人說他自己去轉轉,讓我先進來。」
公孫戎奴傻了眼,趕忙帶著士兵去找,最後在建章的馬廄找到了衛青。衛青好久沒見到他那些馬夥計,正挨個地和馬親熱,衛青拍拍馬頭,馬蹭蹭衛青的臉,場面分外和諧。
然而衛青抱著的這匹馬可能也比較興奮,蹭完臉不算,趁衛青不注意還伸出舌頭舔了一口,弄了衛青半臉口水,嚇得衛青馬上抓起一把乾草塞在了它嘴裡。
一眾騎郎笑得前仰後合。
衛青略微尷尬了一下,一邊擦著臉上的口水一邊從馬廄走了出來。
「公孫戎奴何在?」
呦,剛升了官就開始和他打官腔了?公孫戎奴不太高興,懶散地回答:「這裡呢!」
衛青彷彿沒有察覺到公孫戎奴的態度問題,面含微笑地跟公孫戎奴商量:「我從建章門口一直走到這裡,路上值崗的兄弟沒有一個注意到我,公孫大哥,你覺不覺得兄弟們平日里有些太鬆懈了?」
「這個……好像是有點?」公孫戎奴擰著眉頭想了想,以前段時間衛青都能被外面的人從建章綁架走的情況來看,建章的守衛是比較差,「兄弟們沒事幹待久了,是有些懶,改改,我這兩天就給他們立立規矩,督促他們改正!」
建章在未央宮西面,是上林苑中距離未央宮最近的一處離宮,以往先帝在上林苑狩獵之後常常在此休息,所以建章的宮殿建築要比其他離宮更加精美完善,守衛也更加嚴格。不過後來先帝多病,來上林苑的次數就少了,再後來先帝逝世,劉徹登基,年輕的天子忙著實施自己的新政和與奶奶鬥智斗勇,基本沒時間到上林苑狩獵遊玩,更沒有到過建章,皇帝不來,大家自然就都鬆懈了。
「好!」衛青雙手鼓掌,把院子里士兵的目光都吸引了過來,「既然公孫大哥要幫大家立立規矩,我衛青也不能閑著,我這裡把建章的規矩制度都重抄了一份,每個兄弟都必須給我背熟!誰再敢玩忽職守,偷懶違規,定罰無赦!」
——等等,這好像是你要立規矩吧?怎麼把我拉進去了?公孫戎奴看著下面兄弟們投來的仇恨的目光,脊背發涼。
「那我不識字咋辦?」人群中還有不服氣地故意刁難衛青。
「我教你。」衛青抬頭望向說話的那個士兵,微微一笑,「不識字的,都來找我,我一個字,一個字,的教!」
「玩忽職守,聚眾賭博,訓練遲到,未經請示擅自外出,擅自騎馬狩獵,」衛青看一個人說一件他們做過的事情,「哦,還有臭衣服一個月不洗——從現在起,這些毛病通通都要改掉!改不掉的,我幫你們改!」
「天天晚上出去騎馬狩獵抓兔子烤肉的好像是你吧……」公孫戎奴跟在衛青身後嘀咕。
「對,是我,我也改。」衛青坦然承認,「公孫大哥,你要給兄弟們做表率,你先把規制背下來吧,我明天檢查。」
不就是揭穿了你嘴饞嗎?至於這麼報復我嗎?公孫戎奴氣憤不平,「我背不下來!」
「《老子》道德五千言,規制背不下來,就抄一部《老子》給我。」
「……做人要厚道啊衛青!」公孫戎奴滿臉絕望。
「明天早上的訓練一個不準遲到!誰再敢睡懶覺不起床,別怪我去掀你被子!」
「是!」建章的士兵們都是見識過衛青是怎麼打架的,深刻明白眼前新的建章監雖然外表溫潤柔和,說出的話卻是落地有根,從無虛言。
衛青不是有意為難兄弟們,不讓他們過舒坦日子,只是既然做了建章監,自然是希望建章越來越好的。
解散眾人,衛青又叫來建章雜役們打掃宮室。作為離宮,建章裡面為天子休息準備的宮室的地板已經三年沒有擦洗過了,打開窗戶東風一吹,灰塵漫天飛舞,衛青進去走了一圈,出來一臉泥。
——都他娘的懶死了。
雜役忙不過來,衛青把閑著的騎郎都叫來幹活,一群男人忙的雞飛狗跳,把建章上上下下都仔細收拾了一遍。晚上衛青自掏腰包,出錢買酒買肉,大家胡吃海喝,熱鬧地跟過節一樣。
公孫戎奴帶頭灌衛青酒,伍僮擔心衛青的傷還沒有痊癒不能喝太多,努力在一旁攔著,奈何騎郎們人多勢眾,衛青在兄弟們的圍攻之下,一口氣喝下了一壇,然後轉身就跑到牆角吐的稀里嘩啦。
伍僮臉色黑如鍋底,把一干還想過來圍觀的混蛋都瞪了回去,一手扶著衛青,一手替衛青拍著背,「本來酒量就不好,何必由著他們鬧。」
「兄弟們高興,不喝掃大家的興緻,嘔——」胃裡火燒一般的疼,衛青壓著小腹,把酒吐乾淨了,才感覺好點。
伍僮想背他回房間休息,衛青卻不肯,腳下虛浮如同踩在雲彩上面一樣,卻還要堅持自己走。衛青本是奴僕出身,如今卻被另一個人當主人一樣伺候照顧,尷尬的渾身不舒服。
別人發達之後恨不得全天下的人都忘了自己的出身,他卻偏偏時刻自我提醒。伍僮暗自輕嘆,拗不過衛青,只好默默跟在他身後。
過去的一年跌宕起伏太過精彩,衛青對建章的感情也格外深厚,這裡彷彿是他的第二個家一樣。他回建章,如同回家。
回到自己的房間,洗漱過後又喝了一碗醒酒的熱湯。衛青胃裡的酒都吐空了,人並沒有非常醉,只是忙了一天太累,躺到柔軟的被子里馬上就沉睡過去。
然而他剛睡了沒多久,迷迷糊糊地就聽到外面鬧鬧哄哄吵得厲害,衛青以為發生了什麼大事,即便眼皮沉重還是掙扎著搖搖晃晃地坐了起來,還沒等他穿上鞋,伍僮便推門而入。
「大人快起來,出去接駕,陛下來了!」
「誰?誰來了?」衛青只覺得腦袋裡面木木地疼,伍僮跟他說話,他的腦子還轉不過來。
伍僮過來手腳麻利地幫他穿鞋穿衣服,「是陛下,天子,您早上見的那個!」
事情緊急,伍僮也顧不得衛青明白沒明白,推著衛青就出了門。到了門外被夜風一吹,衛青才算清醒了一些,不用伍僮推著,自己就加快了腳步。
慶幸白天收拾了離宮,現在接待陛下還不至於慌亂。但是陛下大晚上的來建章幹什麼?夜晚還要狩獵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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