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91°
有今生沒來世。
山間晨風呼呼地吹,揚起頭髮絲拂過眉梢眼角,方唐盯著母親的墓碑,想著這句話,喉頭酸澀無比。
人間世事,甜也好苦也罷,所愛的,所惡的,感情再烈,也不過一個今生當下。
而她,早就失去了媽媽。
身為方家人,堪稱此生最大恨事。
可如果沒有這件事,她是誰呢?又算什麼?養育之情植根起源最初,繞不過去。
無法擺脫的殘酷現實,寒意徹骨。
她咬牙克制顫抖。
身側人突然攬住她肩膀,握住她的手,乾燥溫熱的氣息縈繞周身,像黑暗裡給她照明與暖意的火光。
她忍不住抬眸看。
男人目光融融,深情的桃花眼裡全是她。
「糖糖……」他擁她入懷,下巴輕輕摩挲她發頂,「我在呢,你不必委曲求全任何。」
「嗯。」
方唐悶聲點頭,一句「我在」讓她如夢初醒,今生,她還有秦止水。
難能可貴的擁有。
她目光微轉,視線落到墓碑上。
曾經年紀小,無法左右無能為力之事太多,只能被動接受失去媽媽。
但現在,她手指微動,輕撓男人掌心,她想主動把握這份幸運和福分,不管有多難,不管需要跨越多少障礙,需要多少勇氣。
「秦止水。」
她緩慢而鄭重地喊他的名字,想說我們復婚吧!
卻來不及講出口。
因為褲腿突然被扯住。
「方唐。」見她久不理會,方文秀直接跪移到跟前,抬手抓住她褲腿,「求你了,幫幫寶兒,就這一次。」
「你求錯地方了。」
方唐退出秦止水懷抱,瞅一眼匍匐在腳下的人,冷聲補充,「你別跪我,當不起。」
杵在一旁的方文華幾步走近:「阿秀,你跪糖糖做什麼!」
他語氣著急,伸手想把妹妹從地上拉起來,對方卻像個沉甸甸的會反抗的秤砣。
方文秀不管不顧地跪趴在地,豁出了一切:「哥!你別管。這是我和方唐之間的事。」
「我別管?」冷不丁被排除在外,方文華氣得肝疼,「我如果不管——」
「那就別管!」
方唐直接打斷,語氣霸道乾脆,噎得方文華半晌說不出一個字。
接著,她掃一眼方文秀,聲音冷漠:「我和你早就斷絕關係往來,不存在任何牽扯。」
「存在的。」
方文秀緊緊抓住她褲腿,猶如抓住一把可救命也可要命的刀。
方唐厭惡地眉頭一蹙,諷刺道:「又要提當年恩情,回顧一下你為了方家,為了哥嫂,如何自我犧牲?」
「不,不不。」
方文秀連連搖頭,渾身顫抖著,「我們早就斷絕關係了,但有一件事,我還沒有向你道歉。」
這話,真是稀罕。
方唐偏頭看一眼太陽,是打西邊出來了?
或許,母親能為兒子做到何種地步,怎樣都不奇怪。
她輕哂:「你的道歉,我不需要。」
「我錯了!」
方文秀急得就地磕頭,「寶兒膽小,盡會討好迎合長輩,他罵你,背地裡說你壞話,都是我的原因。一直是我,嫌棄你是個女孩子,嫌棄你不聽家裡的話,不結婚不生子……」
跪地磕頭太過沉重。
方唐拉著秦止水,迅速往旁邊走。
「說了,我不需要你的道歉。」她有些煩躁,「你趕緊離開,別在這打擾我媽媽清靜。」
「不需要,我也必須講出來。」
方文秀突然轉身,朝著唐婉墓碑重重磕下一個響頭:「嫂子,對不起,我不該罵方唐,更不該……背後罵你。」
最後四個字,是啞著嗓子喊出來的,帶著啜泣和懺悔。
方唐怔住,沒有想到方文秀會承認這件事。
一句短命鬼簡直扎心刺骨,她當時聽到,直接踹開門,又打又罵,鬧得不可開交。方老師匆忙趕回來,方文秀裝腔作勢能言善辯。
這會,竟然主動提起。
「什麼?」
方文華瞪直了雙眼,幾步奔到墳前,一把抓住方文秀手臂,「你罵婉婉,你為什麼罵她?她命都豁出去了,還有哪點對不起你?!」
「因為恨啊,我犧牲那麼多,人、財、物統統緊著她,她為什麼連一個孩子都保不住?」
眼淚沿著皺紋流淌,她卻在笑:「我以為所有付出都打了水漂,於是心生怨恨,不知不覺教壞了寶兒,我錯了,大錯特錯!」
方文華手背青筋暴起,幾次想揚起來煽下去,卻生生忍住。
他吼道:「方文秀,虧欠你的人是我。你沖我來!別針對我老婆孩子。」
「可你是我哥啊!」
「……」方文華愣住,沉默好一會才說,「以後,別把我當你哥,我也沒有你這樣的妹妹。欠你的,我會——」
「你欠我的,這些年早就還清了。」
方文秀一把抹掉眼淚,跪著移向方唐。
她誠懇道:「親戚一場,好聚好散。錯都在我,寶兒只是一個被教壞的孩子,他年紀還小,懇請你幫他一次,給個改過自新的機會。」
方唐瞅著她,說不上來什麼感覺。
當然,可惡的依舊可惡。
但這個人,能主動向媽媽道歉,能與方老師決裂,都是她喜聞樂見的。
此外,這一刻跪在她面前的,是方文秀,卻更是一個母親。
就這樣吧,從此再不相干。
「你先起來。」
她如此說。
方文秀聽后喜出望外:「你這是答應幫忙了?」
「我幫不了方世寶。」
「怎麼可能幫不了,你在桑榆市開店,生意那麼紅火,肯定認識很多人。」說著,她看一眼秦止水,支支吾吾,最終還是提了,「秦先生就是一個很厲害的人。」
「……」方唐二話不說,趕緊把秦止水往自己身後拉,生怕她的火光沾上烏七八糟的人。
秦止水懂她的小心思,十分配合。
方唐滿意一笑,這才解釋:「再厲害的人也要遵紀守法,方世寶高架橋追趕陸元元,引發車禍,有路面監控為證;後來他跳下河,撈出一箱子錢跑路,有目共睹。總而言之,人證物證俱全。」
方文秀聽罷膽戰心驚,急道:「就沒有一丁點辦法了嗎?謀財害命,得判多少年啊!」
「也不是沒有辦法。」方唐話鋒一轉,「主要看你。」
「看我?我能做什麼?」
「找陸元元,爭取私了。」
「人都毀容了,還會同意私了?」
「那要看你能否打動她。」
方唐盯著方文秀,目光犀利,「審時度勢,丟車保帥,投人所好,動之以情,不正是你擅長的嗎?」
「我——」方文秀羞愧難當,最後對著墓碑連連磕頭,「對不起,對不起……」
「急著救兒子,就別在這假惺惺了,滾吧!」
-
日頭高懸,太陽把墓碑上的刻字照得泛光。
方文華伸出手,一筆一劃去撫摸,眼裡淚光閃閃,他心底的痛與悔,在這個秋日達到極致。
這些年,他真是瞎啊!
不僅認不清一手養大的外甥,而且看不懂一塊長大的妹妹。
承受最多委屈的竟然是他最在乎的老婆和女兒。
為人夫,為人父,為一家之長。
他都是不配的。
他撫摸著妻子的墓碑,突然仰頭往上撞——
「伯父。」
秦止水趕緊出聲阻止,卻假裝什麼也沒有發現,他大步走上前,從口袋裡摸出一顆糖,遞過去。
方文華疑惑:「這是?」
「你愛吃的梨膏糖,糖糖昨晚做的,都快被知黎阿觀搶光了,這是我特意給你留的。」
「梨膏糖?」方文華小心翼翼地接過,睹物思人,越發想念妻子。
「快嘗嘗看,糖糖都說好吃到哭。」
方唐擺好祭品,見兩人低聲交談,方老師手中還有一顆熟悉的糖,她不禁睨一眼秦止水。
「你也會藏東西!」真是心有靈犀。
男人幾步走近,與她並立在墓碑前。
他認真道:「一切都是為了早日娶到女朋友!伯母好,我是糖糖的男朋友秦止水。」
方唐莞爾,誠意十足地搗亂:「媽媽,他其實是我前夫。」
秦止水:「……」
愣了半秒,他垂眸瞅著身側人,逐字逐句地說:「是眼巴巴等著糖糖點頭復婚的前夫。」
聞言,方唐點了點頭。
男人震驚到傻掉,分不清她是肯定自己身份,還是答應復婚。
他雙手握住她肩膀,激動求證:「糖糖,你是不是——」
「婉婉!」
冷不丁地,方文華突然出聲,他嘴裡喊著糖,眼裡包著淚,「閨女這次做的梨膏糖,跟你做的一個味,分毫不差。」
這話,讓方唐好一番感嘆。
在這個世界上,還惦記著媽媽的手藝,並能一口吃出來的,除了自己,恐怕也只有方老師了。
她抬腿走向那個又愛又恨的人。
在他面前站定,看自己倒映在他淚汪汪的雙眸里,久久不語。
方文華漸漸局促,嘴巴里的糖不敢再嚼。
「糖糖,你——」
「你以後如果聽我的話,戒煙少辣。」方唐從口袋裡摸出一顆藏起來的糖,「這個就給你吃。」
「聽聽聽,我以後都聽你的。」
方文華雙手接過糖,笑開了花。
秦止水有些鬱悶,自己被打斷,方老師卻捷足先登了。
嗐,悔不該給岳父一顆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