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四)
入夜,我借口奏摺未批完,獨自在西廂宿。小蓮服侍我卸了釵環,用篦子一下一下梳理著頭髮。
我十二歲進宮,便是她貼身服侍。比我大四歲,我初來乍到,謹小慎微時,是她和黑蛋身邊的范弘處處提點我。後來我做了正經主子,也並未把她當尋常使喚的下人待。相處久了,她知道我性情隨和,偶爾也敢和范進他們開我的玩笑。說「親如姐妹」有些過了,但到底親密些。
鏡子中,站在我身後的小蓮雙眼微凹,臉上明顯是疲倦之色。
我說:「才從金桔那裡回來,特意放了你休沐的,怎不歇一歇,趕著來伺候?」
小蓮道:「旁人來伺候,恐怕娘娘用不慣。再者奴婢也不放心,總惦記著,休沐也不安穩,還不如奴婢自己來。」又道:「娘娘的頭髮真好,比芝麻還黑。禮部給小主兒選的秀女,頭髮都未必比娘娘的好。」
「你怎麼也學會哄人了?人家都是十五六歲的小姑娘,花骨朵似的,我怎麼比得過她們。」我笑道:「倒是你,長我幾歲不是空長的,這就有白頭髮了……宣德三年打的崑崙玉頭面賞你一套罷。用花鈿遮一遮白髮。」
小蓮連忙道:「賜婚時娘娘賞的陪嫁豐厚,已經讓奴婢折壽了,才隔了幾個月又賞奴婢這麼貴重的東西,奴婢當不起。」
我重重地嘆了一聲,久久無語。
小蓮本就是為范進的事而來,至此慢慢明白我是何意,手中象牙梳子「吧嗒」一聲跌落在地衣上。
「娘娘……」
「我意已決,你不必再說了。」我不忍看她,只望著銅鏡邊緣的鏤花紋路:「明天范進不必當值,將手裡的事交割給范全,你也再教一教小桂,趁前朝的御史還沒聽到風聲,你們便出宮去吧。」剛巧小蓮去公主府前,已經將她的差使暫時轉給了一個叫小桂的宮女。
小蓮當即跪下哭道:「娘娘,奴婢在宮裡待了三十年,外頭的世界是什麼樣都已經忘了,家裡親戚也不剩什麼人。奴婢不想出去。范進一時糊塗犯了錯,求娘娘饒他這一次,就算降罪打發他到直殿監掃地、奴婢去浣衣局洗衣裳,奴婢二人都是願意的,奴婢求娘娘,別攆我們出去……」
「你可知,范進『一時糊塗』犯的錯,若落在太/祖高皇帝手裡,不但要剝皮揎草示眾,還要株連親屬。即便是我,也容不下他。我不殺他,反而是顧惜著你,還有他多年伺候我的情分。已經是徇私了。」我輕聲嘆道:「你若真要去浣衣局,宮裡的人拜高踩低,看你失了勢,定會百般折辱。與其在宮裡苟且度日,不如和他隱姓埋名,遠走高飛罷。用積蓄置幾畝田地,或盤下一間鋪頭,把宮裡都忘了,好好過日子。」
內侍勾結大臣,指使通政使李錫等人攻訐于謙,還私自扣下朝臣奏章。無論哪一條,都是死罪。我萬萬沒想到,這些年一直都忠心耿耿的范進,竟能如此膽大包天。
更可笑的是,他大費周章瞞天過海構陷于謙,必欲置之死地,其實是找錯了對象。范進該記恨的,是與于謙姓名相似的御史「於守謙」。此人曾經上書,指宦官涉入朝政過深,要求限制宦官權力。
小蓮知道我的為人,一旦有所決斷,輕易不會動搖,於是久久伏地,磕了個頭:「謝娘娘恩典。」
第二日早朝前,聽見祁鈺在殿門外說話。我吩咐范全:「去看看太子怎麼了。」
范全出去一趟,引祁鈺進來,祁鈺請了安,走上前來小聲道:「娘,大伴兒還在外頭跪著,似是跪了一夜。」祁鈺從小是范進一手帶大的,感情親厚。雖然范進犯了事,看他受罪,祁鈺終究不忍心。
我抬眸冷冷掃過范全和小桂的臉:「門外整宿跪著個人,你們竟學會不通報了?」就算是跟紅頂白望人窮,也不能壞了規矩。況且范全和范進都是范弘名下的太監,兩人認的是同一個乾爹,做了二三十年的干兄弟,竟如此狠心薄情。
慌得滿殿宮人盡數跪下,范全道:「娘娘息怒,奴婢並非有意隱瞞,實在是范進堅持自罰謝罪,不讓奴婢說。」
若他有心護著范進,總有法子讓他不至於受這樣的罪。無論此話是真是假,這范全我是重用不得了。
一時間,要想找個能取代范進的人,實在是難。然而沒辦法,范進還是非走不可。
梳妝畢,由小桂扶著踏出坤寧宮,見范進跪在殿外,身上穿的青帖里都被寒露濕透了,后擺浸著黑紅的血,想必是昨天後背挨打出的血滲了出來。整個臉龐凍得青白。
我叫范全扶他起來:「昨兒才挨了五十大板,今日不在你宅子里躺著,來這裡送命么。」
范進磕頭道:「奴婢謝娘娘不殺之恩。娘娘的恩,奴婢今生今世難以為報。要走了,捨不得娘娘,想求娘娘,最後再讓奴婢伺候一回。」
我嘆道:「早朝你是去不成了。先去換身衣裳,喝碗熱湯,也叫小蓮再給你換換藥。主僕一場……臨了,我也還有些話要囑咐你們。在西廂候著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