託付

寨主深深呼出一口氣，抖落煙斗里燒盡的蘭花煙，起身跟畢摩走進房間。

畢摩又對異生說了一句：「異生姑娘，請進來。」

等異生進屋后，畢摩對其他人道：「你們在這等著，哪裡都不許去，也不許來偷聽。」然後把門關上。

這房間是畢摩誦經用的安靈房，神龕里供著神像，桌上還有蠟燭和香鼎。

畢摩把寨主拉到一排靈牌前，冷冷道：「跪下。」

寨主瞥過站在門前的異生，不肯在外人面前做出有辱尊嚴的動作。

畢摩動怒，胸腔里震顫出聲：「我叫你跪下！」

寨主看到畢摩扭曲的臉龐，他褶皺的臉像被雷電劈過的樹皮，每一道皺紋都寫滿了滄桑。

畢摩說：「我叫你跪下，自有我的理由，你快跪下！」

寨主雙親去的早，是由這個老祭司養大的，畢摩就像他的爺爺一樣。

畢摩催了三次，寨主抬頭看到供奉的靈牌，想起三十多年的悲歡離合，心頭驀然酸澀，垂著頭跪在蒲團上。

畢摩慢慢地轉過身，對異生道：「異生姑娘，老夫無能，傾一己之力保護不了山寨。我看得出你絕非等閑之輩，我自知時日不多，亦有心求助於你。方才你說羅羅寨的事你非幫不可，可是有何原由？」

異生答道：「我自然有我的理由。」

「可否告知老夫？既然你有理由，我也有託付，你我何不坦誠相待，互通有無。」

異生思忖片刻，道：「我來黑竹溝，起始是因為當家派我做一個任務，要尋一處地方。今日我得知我要尋的地方與奢家流傳的故事有關，所以我必須調查羅羅寨。」

畢摩捋了捋白須，問：「姑娘要找的地方是？」

「斯豁古寨。」

寨主猛然抬起頭，朝異生的方向看去，他驚訝又氣憤地說：「誰告訴你的！」

畢摩厲聲呵斥：「奢爾龍！低下你的頭顱，向奢家列祖列宗懺悔！」

短暫的安靜后，畢摩問異生：「異生姑娘，不知你可否透露......敢問你說的當家是？」

異生想了想，平靜地說：「不知老祭司可曾聽過『古神大院』？」

畢摩的眼瞳微微緊縮，半張開嘴，一時竟合不回去：「啊......」

異生靜靜地看著他，畢摩啞然許久，鞠了一躬，顫巍巍地說：「羅羅寨的幾十口性命，還有奢家數百年的血脈歷史，就全部託付給您了。」

寨主不明不白，說道：「畢摩祭司，你幹嘛對她這樣？羅羅寨和奢家有我保護，不能讓外人攪和！」

畢摩怒聲罵道：「你閉嘴！」

寨主恨恨地甩過頭，緊緊握著拳頭。

異生沒有理會寨主，對畢摩說：「我會完成我的任務，在此之外如果能幫助你們，我一會儘力而為。」

畢摩兩手做作禮，激動道：「謝謝您。」

「你太客氣了。」

畢摩搖搖頭，伸手指向香案邊的竹椅，恭敬道：「您請坐。」

異生落座后，畢摩也在她身旁坐下，開始細細地回憶，然後將「神林叫魂」的始末娓娓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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奢家一族起源於烏蒙，以「羅羅」做圖騰，用漢話講就是猛虎，這便是羅羅寨名字的由來。

奢家在隋末唐初戰亂時遷至川南，唐朝時朝廷對西南蠻族施以「羈縻」，將當地各大蠻族頭目封為王侯，納入朝廷管理。那時奢家還只是白彝，處在彝族階級中的第三等，只能作為僕役。

至元朝，羈縻制逐漸改為「土司制」，其內容大致不變，但各大氏族的實權力量因為多朝更迭發生了極大的變化，奢家便是其中逐漸壯大的一支，在川南的黑彝中日益昌盛。

明朝中期，奢家統一了小涼山一帶家支，為了尋求安寧，深入黑竹溝深處，找到了一處地勢險峻、易守難攻的山谷高原，舉寨遷徙過去，從此在那安家樂業，生生不息。

因為那處深山山寨所棲之地過於危險，外人都稱那處為「斯豁」，大意是「有去無回，死的屍體發硬」，久而久之，羅羅奢家便有了「斯豁寨」的諢名。

斯豁寨是奢家歷史最光輝的時期，明朝後期奢家寨主被封為土司王，由此開啟了「斯豁王朝」的歷史。

可是最光輝的歷史，也是最短暫的歷史。

「清朝雍正四年，皇帝聽取雲貴總督鄂爾泰的意見，取消土司世襲制，派流官治理各蠻。傳承了成百上千年的土司王制，豈是他一朝說改就改？永樂、萬曆、康熙，都改過，有哪一個是那麼大動靜，那麼絕情的？可是雍正他就有那麼絕情。」

畢摩蒼老的聲線微微顫抖，眼中彷彿映出刀山火海，滾滾狼煙。

「壯、彝﹑苗﹑侗﹑瑤﹑水、哈尼還有布依，全部歸流。自古王朝皆如此，一方不服，一方打壓，忍辱負重的就帶著家支交出大權俯首稱臣，心氣高的，就是寧死不從。」

「所以後來？」

畢摩哀哀嘆一口氣，搖頭，「斯豁最後一位土司，是一個女王，史上記作『奢里娓』，同時還有羅羅奢家歷史上最偉大的祭司，也是強的女巫，叫做阿加約曲。」

異生沉眸，奢家歷史上最強的大巫師？那就是蘇尼說的可能創造出特伊斯覺不死蟲的彝巫吧？

畢摩說：「奢里娓女王不願歸順朝廷，利用斯豁的地形優勢與朝廷的改土兵對峙數年，阿加約曲也使出渾身解數，用各種巫術幫助女王作戰。朝廷看斯豁久攻不下，逐漸失去耐心，最後下令放火燒山。女王為了寨里的寨民，最後假裝臣服，讓年幼的奢家孩子和寨民都下山歸順，回頭和戰士一起死守斯豁，最後葬身在一片火海。」

「所以現在的羅羅寨，就是那時下山的奢家後人和寨民的後裔。」

畢摩點頭，「是的。我們的先祖逃出斯豁，在石門關后找到這片山地繁衍生息。後來兩三百年裡有很多人進深山想要尋找斯豁的遺迹，全部有去無回。而且，還有一件很奇怪的事情，每年盛夏雷雨季，也就是女王被燒死的夏季，傳說斯豁所在方向的密林里就會傳出怪異的呼喚聲，聽到的人會失去意識，變得狂暴，瘋狂向那片密林奔去。先祖把那片密林奉為『神林』，認為斯豁的亡靈都回到那裡，呼叫他們的後人。」

羅羅奢家的歷史異生已經掌握，她問：「寨主神隱是怎麼回事？」

畢摩說：「奢爾龍八歲的時候進過神林，失蹤了四年，四年後他突然又回來了，光著身子，眼睛痴痴的，獃獃站在寨子門口，問他什麼他都不知道，只記得八歲被叫魂進神林，十二歲醒來時就在神林外面，中間的記憶全沒了。」

異生問：「那那年還有什麼奇怪的，或者說不一樣的嗎？」

畢摩仔細回想一陣，點頭道：「有。」

「是什麼？」

畢摩邊回憶邊說：「那年也是盛夏，也是這樣的雷雨天，有個女人孤身一人來到羅羅寨住了兩天，因為她的外貌很特別，所以我的印象很深。」

異生急忙問：「那是個什麼樣的女人？哪裡特別了？」

「那個女人眼睛沒瞎卻戴著單隻眼罩，衣服褲子靴子全是黑的，特別愛跟寨里的姑娘說笑。除了她，還有你，我從沒見過哪個外鄉人能沒有嚮導就獨自找到羅羅寨的。噢，那時她走之前還問了我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

「她說她在寨里吃住沒給錢，問我該給多少，我說不用錢，她就說『那我就送你一份禮物，過幾天你到寨門口拿吧』，然後......奢爾龍就回來了。」

異生皺起了眉。

畢摩道：「我知道的已經全部告訴你了。異生姑娘，老夫不知道神林里究竟隱藏著什麼秘密，斯豁古寨是否真的還留有遺迹，但是羅羅寨真的再也經不起叫魂了。奢爾龍父親還在時，寨里還有一百來號人，這幾年叫魂越來越頻繁，如果再好不了，我們只能搬出山寨去村裡。我們在大山裡活了那麼久，真的捨不得離開啊！」

畢摩老淚縱橫，寨主在一旁聽著也閉上眼默默流下了眼淚。

異生走到寨主旁邊，對他說：「奢爾龍，你見過畢摩說的那個戴眼罩的女人嗎？如果我沒猜錯，應該是她把你救出來的。」

寨主搖頭，「不知道，我沒有一點神隱那四年的記憶。」

異生沒再問話，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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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芊芊花了很長時間才睡著，第二天天沒亮就醒了。

「哈啊——」

秋芊芊伸了個懶腰，起床洗漱，覺得腳踝有點癢就撓了撓。

秋芊芊戴著藍牙耳機邊聽歌邊刷牙，下意識彎腰撓腳踝。

洗完臉秋芊芊又撓了一下腳踝，她以為被蚊子咬了，拿了青草膏低頭抹葯。

當秋芊芊看到腳踝時她愣住了——她的腳踝上沒有蚊子包，但是白嫩的皮膚上赫然長出一塊血紅的斑痕，像一隻銜著尾巴的飛蟲。

那是她被小紅頭蜈蚣咬過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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芊芊：異生，我長了個紅斑！

異生：在哪呢，我瞅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