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俗

還俗

雖未盛夏,但天氣卻異常悶熱,風裹挾著熱氣,從前方的小鎮上吹來。

距離小鎮不遠處,有一條河,河岸上盤腿坐著一位老和尚在閉目養神。

老和尚的徒弟是一個看起來未過而立的青年和尚,正在河邊用竹筒打水。

他舀了些水,自己先飲下,而後又打了些,起身,一瘸一拐地朝著老和尚走去。

「師父,你喝些水吧。」

青年的聲音與從遠處飛來的烏鴉叫聲重疊到一起,驚到了從小河上方飛過的林鳥,林鳥驚叫了一聲,忙扑打著翅膀離開了。

老和尚睜開眼睛,接過竹筒,方遞至嘴邊,卻吹來一陣熱風,還夾雜著濃重的血腥味。

青年和尚嗅了嗅,眉頭緊緊皺起,「師父,好濃重的血腥味。」

老和尚放下竹筒,扭頭看向不遠處的小鎮,念了一聲「阿彌陀佛」。

師徒二人來到鎮上,老和尚看到眼前的景象,又道了一聲「阿彌陀佛」便閉上了眼睛。

但是青年和尚的臉上卻爬上了憤怒,只見他雙手緊攥成券,脖子上暴起的青筋昭示著他的憤怒至極。

他的眼眶濕潤了,一瘸一拐地快步走向鎮里,短短的十幾步,卻讓他兩次險些跌倒。

他翻看過幾具屍體,都還有一絲溫度,看來這鎮上遭遇屠殺不久。

他希望還能夠有人活著,便開始一具一具的屍體挨個檢查。

他的僧袍上已經沾染滿了污血卻不自知。

自從爆發戰爭以來,僅在這高安一郡,被屠的鎮子已有五六個。他恨祁尹人的殘暴,也恨這北陽國的軟弱無能,居然連自己的百姓都守護不了。

他站在血泊里又大哭了一場,看著曾經暄月的百姓受罪,這比殺了他還要難受。

老和尚走到他的身邊,手中握著佛珠看向前方。

「無覺,這是歷史的必然。僅憑你我二人之力,根本無從改變。」

法號無覺的青年和尚沉默許久,走到老和尚的面前,請求道:「弟子作為出家人,自是憑一人之力改變不了什麼。還請師父同意弟子的請求,讓弟子還俗。」

老和尚嘆息一聲,這不是無覺第一次請求還俗。

「你若還俗又有何地方可去?這天下早已容不下你。」

「天下容不下的是楚捷,並不是弟子。」

「你又何苦如此執著。」

「師父,弟子的心一直都在塵世從未離開過。國讎家恨弟子早已放下,但是這曾經的暄月百姓和弟弟妹妹,弟子一直放不下。如今百姓飽受戰亂之苦,流離失所,苦不堪言,您要弟子如何袖手不管?行醫救人只能救生病之人,卻不能救健康之人於戰火,那弟子擁有再高明的醫術又能如何?」

老和尚閉了眼睛不再言語。

「師父,求您成全弟子!」

突然從鎮子的最裡面傳來一陣嘈雜的馬蹄聲,師徒二人一同望過去,只見大概有十幾個祁尹士兵騎馬朝著師徒二人奔來。

他們各各手持長刀,刀身之上還滴著血。

無覺轉過身,師徒二人目光緊盯著朝他們奔來的祁尹人。

為首之人勒馬停在師徒二人面前,端詳了二人一番。

「敬台大師?」為首之人笑了一聲,忙從馬上下來。

「敬台大師真的是你!」語氣中難掩欣喜激動。

「烏查施主。」敬台大師對來人雙手合十,點了一下頭。

烏查也回了敬台大師一個合十禮,樣子十分嫻熟虔誠。

「大師,自十年前一別,您可安好?」

「勞煩烏查施主挂念,老衲很好。」

「今日難得一見,大師不如隨本王子回祁尹國,為我國百姓講經說法?」

「多謝烏查施主美意,老衲早已不再講經說法。」

敬台大師的拒絕惹得烏查王子不悅,臉色立刻沉了下來。若不是祁尹國信仰佛教,僧人在祁尹國受萬民尊崇威望極高,否則他早就一刀砍了敬台大師。

烏查壓下不悅,將目光投向一旁的無覺,問道:「這位師傅是?」

「是老衲的徒弟,法號無覺。」

「原來是無覺師傅。」烏查又對無覺行了合十禮。

無覺對烏查怒目而視,是他們屠光了鎮子里的百姓,此時卻對他和師父行佛教的合十禮,要求講經說法,簡直辱了佛祖。

無覺沒有理會烏查,別過頭去不再看他們。

烏查眯眼看著無覺,敬台大師拂了他的面子也就罷了,竟然連大師的徒弟都給他臉色看。

他烏查並不是什麼善茬,而且最討厭別人忤逆他。

「大師,」烏查的聲音冷下來,不似方才那般恭敬,「父王一直都挂念大師,還請大師隨本王子回祁尹國,也算了卻他老人家一番心愿。」

「阿彌陀佛~」

「還請大師答應本王子。」

敬台大師聽出了烏查的意思,如若他不去祁尹國,怕是會連累到無覺。

「老衲答應施主,只是老衲還有一事望烏查施主成全。」

敬台大師答應了烏查,這讓他心情愉悅了幾分,「只要大師願意同本王子回祁尹國,什麼事本王子都會答應。」

「多謝烏查施主。」敬台大師道:「只能老衲一人跟隨施主去祁尹國。」

「師父!」無覺震驚,不明白師父的意圖。

敬台大師看了一眼無覺,示意他冷靜。

烏查見師徒二人的互動,故意裝作不解,「為何大師不願帶無覺師傅一同前往?」

「無覺還有其他重要的事情要去做,不能隨老衲一同。」

「也罷,只要大師能去便好。那請吧,大師!」說著,烏查便讓出一條路來給敬台大師。

「勞煩烏查施主稍等,老衲有一事要囑託無覺。」

敬台大師拉著無覺走到一旁,從懷裡掏出來一塊令牌和一封信遞給無覺。

「師父,您這是何意?」無覺接過令牌和信封問道。

「你塵緣未了,為師也早就料到你會有離開為師的一天。這是為師的聞道龍符,從今日起,為師將聞道龍閣長老之位傳於你,你且帶著這封信去北陽皇城啟智堂尋找聞道龍閣的長老司秦,託付他將龍符與信轉交給聞道龍閣閣主。為師此去不知何時再見,希望聞道龍閣可以幫助你實現大業。」

「師父,你必須要去嗎?」

「阿彌陀佛,不必擔心為師,我們師徒就此別過。」敬台大師轉過身,「為師希望可以等到老有所依,壯有所用,幼有所養,百姓安居樂業,天下大同的那一日。」

無覺望著敬台大師隨烏查王子離開的背影,手中緊攥著那枚龍符與那封信。

他此刻才理解了師父的用意,師父是用自己來換取他的自由與執念。

無覺站在鎮子前,為鎮子里的亡靈們誦經超度,而後頭也不回地轉身離開。

國讎家恨在他心裡始終抵不過這世間百姓,他不想這世間再有戰爭,他要憑一己之力守護這天下百姓的安危。

然而他還未離開這鎮子多遠,之前三個祁尹人去而復返。無覺聽到馬蹄聲,循聲望去,只見那三個祁尹人來勢洶洶,似是要來殺他。

無覺當時只有一個念頭,就是逃。無論祁尹人是要殺他還是要抓他回祁尹國,他都要逃。

可他瘸著腿怎能跑得過馬?

他於慌亂之中卻仍不忘師父給他的囑託,他將竹筒之內的水倒乾淨,把信裝入竹筒,結結實實地別在腰間,而後朝著那條河快步走去,縱身一躍,跳入河中。

三個祁尹人勒馬在河邊咒罵,沿著河邊找了許久也沒有發現人影,倒是發現了遠處的北陽士兵,於是便放棄搜尋無覺,騎馬逃離。

無覺並沒有游很遠,他的腿受不住,他游到一片小樹林之後便上了對岸躲藏起來。好在祁尹人沒有找來這裡。

他在林中找了個地方坐下來休息,從懷裡掏出師父交給他的聞道龍符。

他曾聽師父說過,聞道龍閣在江湖上的地位很高,是江湖上數一數二的門派。而且聞道龍閣十分神秘,鮮有人知他們的閣主和長老的真容。

「司秦。」無覺口中呢喃了一聲,「他還活著,真好。」

「將軍,那裡有一個人!」

忽然傳來的聲音將無覺嚇了一跳,他本以為是祁尹人發現了他,想要起身繼續逃,可是他的腿卻突然抽了筋,方起來一半便又跌倒了。

他突然發覺這聲音並不像是祁尹人,方才在鎮子上的所有人也沒有這麼多。他神色慌張地扭過頭,只見一隊北陽士兵正朝著他走過來。

他鬆了一口氣,復又靠回樹上,目光緊鎖著為首的那位。

為首的那位是位將軍,他下馬走到無覺身邊,關切道:「師傅可曾受了傷?」

無覺搖了搖頭,道:「方才被祁尹人追殺,並未受傷。」

將軍端詳著無覺,又問道:「方才騎馬在河邊遊盪的三人,就是追殺師傅的祁尹人嗎?」

「正是。」

「那他們為何要追殺師傅?」

無覺一想到鎮子里的百姓和他的師父敬台大師,心中便被激起怒意,氣息變得急了些,「他們屠殺了鎮子的百姓,帶走了我的師父。」

將軍帶著無覺又折回了鎮子,而祁尹人早就不見了蹤影。

將軍命人安葬鎮子里的百姓,坐到鎮子里水井的涼亭邊與無覺攀談。

「不知師傅接下來要去哪裡?」將軍坐下來,接過士兵遞過來的水壺喝了一口水,問道。

無覺看著將軍的雙眼,沉默不語,他從遇到這位將軍開始,腦中就產生了一個念頭,他要還俗參軍。

無覺突然起身走到將軍面前,請求道:「將軍,請您允許我參軍跟隨您。」

將軍沒有說話,只是看著無覺,沉默片刻才又問道:「為何要參軍?作為士兵,是要上陣殺敵的,師傅為出家人,難道要去殺生嗎?」

「師父已准許我還俗,從今日起我便不再是佛門中人。殺生我不會,但我會治病救人,還請求將軍讓我隨軍行醫。」

「哦~師傅懂得醫術?」

「實不相瞞,家師乃是敬台大師。」無覺道。

「敬台大師?」將軍驚疑,敬台大師在江湖上威望極高,不僅武功超群,醫術更是無人能比。但是大師常年雲遊四方,想要找到敬台大師,不費一番苦力氣是當真不行。

而無覺是敬台大師的弟子,他自是要敬待。

「原來師傅是敬台大師的弟子,」將軍突然想到,眼裡是震驚,「那祁尹人帶走的可是敬台大師?」

「是,師父他為了護我,才同祁尹人去的。」

「師傅請放心,我史昭一定會將敬台大師救出來。」

「多謝將軍。」

「師傅且先隨我回營,正好營中缺少軍醫,日後再做其他安排。」

無覺給將軍行了拱手禮,彎腰鞠躬,「多謝將軍。」

「師傅客氣了,師傅既然已經還俗,法號自是不能再用,可有姓名稱呼?」

無覺垂下眼,天下早已容不下楚捷,他也早就決定脫胎換骨,易容改名。

「荀軒,荀弟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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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望終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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