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小滿
蓬萊此去無多路
二月乙巳,母后儘管身體不舒服,但還是服袞衣、儀天冠饗太廟,楊太妃亞獻,皇后終獻。
上皇太后尊號為應元齊聖顯功崇德慈仁保壽皇太后。
三月庚寅,以皇太后不豫之名大赦天下,自我乾興登基以來所有因為母后而遭貶死者復官,謫者內徙。並宣召各地名醫入宮。
所以天下都知道以後我就要正式接手朝廷,地方里連忙準備事宜。
我想范仲淹和宋綬他們也一定準備好回來了。
朝廷里也開始變動,楊崇勛已經如願成了樞密使,此時率先上書講母后當政的缺失。
我看了幾行后,把奏摺命人拿去送還楊崇勛。
「這裡面別字甚多,修訂再呈。」
料來此後不會再有這樣的摺子了。
坐在皇儀殿里,我發了一陣呆。
以十四歲為界,我改變了很多,沒辦法再做那個小孩子。我和養大自己的母親鉤心鬥角,拉攏朝廷大臣,利用派別爭鬥,起用對自己有利的小人,甚至連為親生母親流的眼淚都未擦乾就開始裝成若無其事,不願意為親生母親爭一點什麼,只是因為怕節外生枝。
我到底為了什麼?
在對母后逼宮的時候,曾經想,我不過是害怕了分別,害怕了母后輕易拆散我和艾憫,害怕了十四歲時那樣無能為力的虛弱。
可是,我自己也知道那是借口。
我真正想要做的,是為自己,不是為任何人。
母后說,真不希望我長大。我也是。
我也曾經千次萬次回憶我小的時候,母后那些細軟的歌聲,那些輕柔的腳步。可惜我們不是平常的母子,我們是皇帝與太后。
誰也不希望自己變成這樣,但人生已經這樣了。
人,改變,要站在最高的地方,那是沒有辦法的。從心裡生長的東西,誰能夠用刀子剖開心肺,割捨了這眾人伏地的尊貴?
母後去世的時候,是三月甲午,她臨去時,手腳抽搐,太醫請我避出。
我在外面守候不久,太醫奔出來,說:「皇太后崩了。」
當時外面正是春日最艷麗的時候,所有的花樹都已開到全盛,粉白,粉紅,粉紫,煙霧一般籠罩京城,一切都鮮艷明亮到了極致。
我進殿內去,因為母后不宜見光,裡面一片昏暗,空氣沉悶。
母後去的時候,不知道有沒有見到春天?
宣母后遺誥,尊楊太妃為皇太后,凡軍國大事與楊太后內中裁處。
百官本應在內東門朝見楊太后。御史中丞蔡齊對眾人使眼色讓他們停下,然後帶人入內求見,問:「皇上春秋已盛,現在剛剛親政,女主相繼稱制恐怕不適合?」
眾臣附和。我什麼話也沒說。
回去時,楊太妃正候在我的宮中等我,見我回來,忙站起接我。
我連忙叫伯方扶住。
我從小有一半是她撫養大的,我們的感情自然不一樣。
她流淚問起太后的遺誥,我知道她已經聽聞,但還是說了一次:「大娘娘遺誥中說,尊楊太妃為皇太后,軍國大事與太后內中裁處。以後要請小娘娘多多扶助孩兒。」
她驚慌,幾乎跪下,求我說:「太妃年老體弱,實在難以擔待朝事,況且我一介婦人,於此毫無知曉,請皇上將遺誥中這一句改去。」
「這是母后遺誥,怎麼可以?」我問。
「請皇上垂憐。」她哀求。
我看她這樣,嘆氣說:「既然如此,朕去問問輔臣。」
於是罷了太后預政,我正式獨攬朝政。伯方是我身邊人,我讓他代我從守母後身邊。
十三歲以來的那些噩夢終於不再出現,我安心在這個宮中歇息。
睡夢中再沒有了高高懸崖的墜落,於是很安心,因為裡面除了暗沉的灰黑虛空外什麼也沒有。
可這長久以來期望的平靜夢境,真正擁有時,才發現它寥廓冰冷。
我是最害怕寒冷的,從十三歲父親去世時開始。
在睡夢中被這般冷清擊潰,茫然無措地坐起來,觸目所及,周身都是行龍、飛鸞。
夜靜極了,聽得到自己血脈汩汩流動的聲音,可只有我自己知道,這血都是冷的,冰冷,沒有活著的跡象。
我從十四歲開始,和自己最親近的人鉤心鬥角,忍著疼痛強迫自己把血肉一點一點熬成帝王,到現在我已經殺死了我所有的東西,孩子時的那些天真、信賴、夢想,我全都拋棄。
我本以為只要有她在我旁邊,只要她還在,我就沒有關係,我的血就能是溫熱的,我就會有灼熱氣息。因為我知道我是能豁出命來愛什麼人的。
可現在,她已經把我置之死地了。
現在我擁有了天下,但卻連一個掌心的溫暖都已經失去。
我以後的人生,就是這樣了。
所有的前塵往事都腐爛在我們一路的糾纏中,就像一隻燕子掉下了所有羽毛,它用盡所有力量,都無法再次長出一模一樣的翎翅。
我們再也來不及重新活一次。
我也不會再用那樣的力氣去愛她。
她已經殺了我們的孩子,殺了我。
那個十三歲時只有愛戀的單純孩子,已經永遠死了。
四月十四,小滿。我的生辰,乾元節。
母后喪期,罷了慶賀,但禮不可廢。
一早在玉宸殿,皇后就給我上酒為壽,那天我突然想,其實我根本就不了解這個女子在想什麼,我甚至也不想要去了解,可是她卻應該是我最親近的人。
這麼多年來,她一直在我身邊,甚至支持她的父親反對母后,堅決站在我這一邊,因此母后對她也由開始的維護變成了針對。可是,我卻一直在忽視她。縱然她不是我喜歡的,但我的確是虧欠她的。
可是,當時是那樣情況下立的她,我不知道自己怎麼和她相處下去。
她與我向來沒有話說,現在也只好揀了點朝廷的事和她閑聊。
「呂夷簡今日進手疏上陳八事,朕覺得他見地不錯,以後也許還是多依仗他好。」
皇后冷笑問:「他能說什麼話?還不就是那些老舊故事。」
「這次他倒都是力求與母后在時的習氣相別,很合我意。」
「是吧,但是,一上來就呈皇上這樣的摺子,難道算準皇上以後要委他以大事嗎?」
我漫不經心地說:「今日朕與他也商議了,張耆、夏竦等是太后所任用的,全都要罷了,以後自然是要倚重他的。」
「呂夷簡難道就不依附太后嗎?只不過他見機快,善應變,比別人早一點把風向轉到皇上這裡而已,皇上難道真要重用這個人?」
我點頭,笑道:「皇后說得是。」
前幾日已經罷了楊崇勛,現在又罷呂夷簡,要我出面當然是不好看,不過皇后很知道我的心意,替我找了罷呂夷簡的好借口。
朝中人無論如何,都是投機而已。即使他是一手扶持我與母後分庭的也一樣。
希望呂夷簡能知道這一點,免得以後行事不知道顧忌我。
我已經不再是以前那樣,凡事需要聽別人指點的皇帝。
巳時擺駕紫雲樓,與三品以上官員宴飲祝過乾元節。然後回宮,於酉時臨流杯殿,後宮眾人要向我上酒請壽。
換衣服的時候,伯方在身後說:「皇上,此次進賀順序,后局不知道如何安置才好。艾姑娘的貴妃已經擬好,玉冊金寶都已制好了,卻因故未正式進封。不知皇上的意思是以何身份排序?」
我一時詫異,回頭問:「什麼?」
難道她今天居然要來?她不是可以名正言順地借身體不好推脫掉的嗎?
居然,會在我的壽辰與其他人一起向我進賀。
皇后在流杯殿率眾上壽。
宮中的薔薇露清冽,無奈每個人都要穿了朝服,在面前三跪九叩,不勝其煩。
她終究還是沒有依貴妃禮,只列在最後。
模糊中我只看見她低垂的頭,燈光暈了顏色,頭髮黑得讓人詫異,膚色又白得幾乎可怕。
我想定神看見一些什麼,她卻在滿殿的金紫紅暈中盡失了形容,只留了雪色的手腕,雪色的脖頸,其他的全都融化。
鼎鍾交鳴,絲弦急奏。《曲破》聲調轉大麴《柘枝》。
紛沓壽筵開始。
照例,御筵第一巡是用來看的繡花高飣八果壘,用以氣味潔凈的縷金香葯十盒,雕花蜜煎十二品,脯臘十味,垂手八盤子。
暫停席宴,把酒祝今年東風。
拓枝正舞到《三台》,鮮亮顏色的裙裾高高飄揚,滿殿光彩耀目,管弦繁急,跳珠擊玉聲中舞袖如雲。
剎那恍惚。
這情景莫不是那春日杏花,開得雲霧繚繞,一天地的胭脂瓊瑤,傾城俱是看花人。
在最後面。
她就在離我最遠的地方,在這杏花的深處,繁華盡頭。
淺絳紅的一帶裙角,上面是纏枝的秋海棠。
她一直低著頭,我穿過重重浮光掠影,看見她的手,她的容顏,她的衣裙。
離得遠了,怎麼也看不清楚。
無比難過,卻也無比悲哀。
不知不覺第二巡開始,八盤切時果,十二品時新果子,然後又是十二品雕花蜜煎,十二道砌香咸酸,而後上的是十二味瓏纏果子,荔枝甘露餅、荔枝蓼花、荔枝好郎君、瓏纏桃條、酥胡桃、纏棗圈、纏梨肉、香蓮事件、香葯葡萄、纏松子、糖霜玉蜂兒、白纏桃條。
我問旁邊的伯方:「這荔枝蓼花是新品?」
他忙示意尚食局的人上來,那內侍啟奏道:「汴梁人家以油餳綴糝作餌,名之曰蓼花,荔枝蓼花乃在荔枝肉外滾上糖衣,入油炸為蓼花狀。」
伯方笑道:「皇上大約沒有見過蓼草,這名字是取其形似,像那蓼草花。」
我微微點頭,用筷子拈了荔枝蓼花仔細地看。不看其他人一眼。
只怕自己突然就歇斯底里,丟下了滿殿的盛裝逃離那絳紅裙角上纏枝的秋海棠。
蓼草花,我怎麼會沒見過。
在那個瓢潑的雨天里,我眼睛被暴雨打得幾乎睜不開,蹲在牆角里尋找。
我至今清晰記得那種微熏的辣味,和烈酒混合,汁液的綠色暗沉,大約是極苦澀的。
暗地裡居然精神恍惚了起來。
第三巡上來,正式的御筵才算開始了。
名目羅列有下酒十五盞,每盞兩道菜,成雙作對送上來,共計三十種。五盞一段落,各有歇坐、再坐的間歇,還有插食八品,勸酒果子十道,廚勸酒十味,間以樂舞伴奏,時間冗長,紛繁錯沓。
我以前常是在母後宮中與她一起用了,即使現在,平時也僅只是傳半膳,今天這長長的筵席下來,還是三個時辰中的第二次,心裡頗不耐煩,況且今日的心情也不適宜,異樣厭煩。
上到第十一盞,是螃蟹釀橙與鵪子水晶膾。螃蟹只取兩螯嫩肉,橙子用江南歸園種,果皮上雕的龍紋鱗爪畢現,貼金箔雲朵,龍口含的珠子用的是南海紫珠,光暈與橙子的金黃在一起,尤其美麗。
我記得她是很喜歡螃蟹釀橙的,以前在她那裡,也曾經做了給我吃過。她用的螃蟹不過是普通的小蟹,可是,她笑吟吟地把橙子的蓋一掀,那清甜的香味居然比這尚食局的出色百倍。
獨自在這樣的觥籌交錯中意興闌珊。
一切的歡笑都極其遙遠,只有我坐在這裡,他們表演的喧鬧喜慶,卻恍如遠在千里之外。
如同我十四歲時在正陽門的上元節里,排除在所有人之外的深遠孤寂。
儘力不去看那淺絳紅的一抹顏色。
那顏色卻在這大殿的喧嘩中,艷艷地燃燒起來。
筵席近尾,各宮一一上酒傾杯。雖只稍微沾唇示意,小半個時辰下來,已經厭煩至極。
到她捧盅上前時,我已經幾乎醺醉,伸手去要接她的酒,卻在恍惚中握到了她的手。
我猶豫了下,緩緩把手收了回來,看她卻沒有什麼反應,只微微把酒盞再舉高一點,呈在我面前。
我默然把酒接過,聽到她輕輕說了一句話,她離我很近,雖只是口唇微動,我卻聽得極清楚。
她說,小弟弟,我們真不該落得現在這樣。
不知道是什麼感覺,心裡疼痛至極。
許多幻象在眼前一閃而過,快得讓我無法看清,徒留了茫然。
也不知過了多久,直至伯方附在我耳邊說:「燕王來謝陛下賜酒。」
我這才朦朧中抬頭看前面。
不知何時,她已經遠去。
我定了定神,讓伯方引燕王進來,說:「他年歲已高,不用避嫌,許他上來謝恩吧。」
伯方看著殿內遲疑。我也想起這於禮不合,於是便說:「罷了,讓他再候一會兒吧。」
此時已經快到人定,我稍微敷衍,揮手示意散了。
酒罷離席,依例攜內宮人去積慶殿祀真君。
一群人從內宮城出來,出到外宮城,守衛開了重門,車馬魚貫而行。
積慶殿在廣大平場的右側,左側就是司天監,外牆內高高的步天台直上雲霄。
從這裡看去,陰暗天色里看不大仔細,輪廓霧靄,似乎可以直通九天。
我盯著那步天台看了一回,那裡是我少年時最喜歡的地方,也是我們最好的時候。我們初次相見,就是在那上面。
那是她以前來我們這個世界的地方。不知道現在那裡能不能瞧見她回家的路。
當時我能用一年時間來等待一次見面,現在想來,真是不可思議。
假若我們就停留在那樣的時間裡,沒有逾越,沒有另外的所求,也就沒有現在的求之不得。也許對我們來說,才是最好的人生吧。
我下意識地轉頭,看見她在遠處後面的車上下來。
在燈火下,她安靜揚頭看步天台。此時風露滿天,她身邊的海棠紅色白色鋪陳,如雪如霧。
夜風裡一切都淡得幾乎沒了顏色,只存了隱約的輪廓,月華冷淡。
良久,她把頭轉回來,去看身旁的海棠,那夜色清冷,打在她的輪廓上,蟲蛇般青色逶迤,尤其凄清。
她伸手去撫摩那花瓣,四月的海棠已經開遲了,經她手輕輕一撫摩,那些嬌艷的胭脂色,從她的手裡散落下來。
就像我們的年華,這樣在她的指尖散落下去。
我與趙元儼一起入積慶殿祭祀真君,其餘的妃嬪都在外面等待我們出來,她們要在之後再行祭拜。
奉香之後,我站起來看趙元儼,他還跪伏在地上,現在才慢慢起身。
我看他行動有點遲緩,便說道:「皇叔可要擔心自己的身體,母后已經去世,朕以後要恭聆你了。」
「老臣不敢。」他忙躬身。
我抬頭看真君聖像,低聲說:「二十三年前,母後生我,據說真君殿內有白光直貫母后所在之處,不知道這傳言如何而來?」
燕王抬頭看我,低聲說:「當日老臣並未聽說此事,但……關於皇上聖辰,另有一件事,老臣是知道的。」
我心裡慢慢地開始痛怵。
我知道他要說什麼。
天下的人大約都要開始可憐我了,因為我不能認識自己的母親二十三年。
但,現在的時候不是正好嗎?除此,還有什麼時候合適呢?
「章獻明肅太后已去世,老臣以為聖上應知曉自己身世了。今日皇上聖辰,可知二十三年前,誕下皇上的人不是劉太后,而是另有其人?」
我艱難地開口問:「那麼……是誰?」
燭火下,梓宮中,那個沉默的人,為了所謂我的人生而將我丟棄的女子。
眉梢悲哀,梨渦微現,不知是喜是悲。
趙元儼正要開口時,窗外一聲尖銳的聲響,直刺空中。
我們下意識地從窗口往聲音的來源看去。
步天台。
在四月十四即將圓滿的月色下,矗立在黑暗中的步天台,那最頂端處有煙火衝天而起。
那是世人無法想象的煙火,一點光芒入天,在半空中萬千光彩迸射,交織成大片明媚的五月花朵。那些花朵的花瓣密密地斜穿成一張光網,每個交叉點都像菊花瓣似的披散的光線四下炸開,鵲尾一樣漸隱。
照亮整個禁苑。
所有人都屏息靜氣。
我看著這天空中盛開出的嫣紅光芒,驚愕得不能自已。
我十四歲時,見過這樣的煙花,是她從自己的世界帶過來的。
外面有人驚呼出來,問:「你要到哪裡去?艾姑娘……貴妃……」
我大駭,當下不管趙元儼,急奔出殿。
隱隱看見前方闊大的平地上,有個人影鬼魅般狂奔。是她的身影,在黑暗中影跡隱約,像要被黑夜吞沒一般。
周圍所有的內侍守衛都不知所以然,沒有追上去,只看著她在煙花的絢麗光芒中飛奔。
張清遠對我說的話,忽然在耳邊響起:
艾姑娘現在……說什麼煙花、步天台的,恐怕她已不能在這裡了。
皇上現在馬上去的話,也許還來得及,重新和她開始……
原來……如此。
我在周圍一片沉寂中,順著她的去向,用了所有力氣向她奔跑。
聽到自己的呼吸,喘息急促,心肺都幾乎要承受不住而炸裂。
她是另一個世界的人,不論是狐狸,是蛇妖,還是仙子。
她不是我的,現在,她要離開我。
狂奔。
她的衣袂在風裡飛卷,一路上那九行金釵的鬟髻全部散落,在夜色中金光閃了一閃就墜落在地上,那頭髮全在身後糾纏繚亂。
她提著裙角,輕紗的衣裳在她身後被氣流扯得筆直,飛雪一般。
她就像挾風雪而去的狐狸,我如何拚命,也抓不住她。
步天台的台階盤曲環繞而上,她向上面奔跑,我緊追上去。
就在即將奔到高台上之時,她漸漸氣力弱下去了。
我接近了她,艱難地在轉彎處伸手過去,觸到了她後背的衣服。
只要我收攏了我的十指,她就依然是我的。
即使死,也要在我的身邊成為屍體。
只要我收攏自己的十指。
面前的黑暗中突然有萬千顏色剎那閃現出來。
那白色的是我們坐在步天台上,潔白雪花一直落到最深遠的底下。
青色的是上元時節那雪柳在鬢,柳梢的青氣暗澀。
粉紅色是重逢時那些杏花斜里橫里繚亂,顏色淺紅深紅,一半隨了流水,一半隨了塵埃。
艷紅的是趙從湛的血在陽光下鮮亮得刺眼,從他的身下慢慢地向我們腳下流淌過來。
銀色的是我抱著她在蘆葦中,周圍全都是銀白色的光芒,在月光下隱約閃耀。
亮黑色是禁苑大火中,炙風捲起一層黑紅灰燼,水波一樣向四周盪開,激得她髮絲和裙袂高高揚起。
淡紅色是她下身的血,在冰水中蛇一般蜿蜒,就像眼看著怨恨生根。
十年來所有色彩,斑斕鮮亮,伴隨著煙花墜落的軌跡,全都在我面前傾瀉而下。
我的手沒有合攏,夜風就這樣冰冷地從我的指縫間穿過去。
只一剎那的恍惚猶豫,我最後的機會失去了。
她奔上了步天台。
我盯著自己的手,看了很久,月色在上面光芒青白。那顏色是冷的,一直蔓延到全身。
忽然就覺得疲倦。疲倦得幾乎心力交瘁。
那感覺,大約和心灰意冷差不多。
我慢慢地抬腳,邁完最後一級石階,抬眼看步天台的平台上,空空蕩蕩。
什麼人也沒有。
她就這樣消失了。
我木然地在步天台上走了幾步,靠著軌天儀坐下。
月光從後面打過來,圈軌層層疊疊,光線與陰影疊加。
眼前光斑跳動,隱約就是她在對我笑,狐狸樣的清揚眉梢。第一次見面時肆無忌憚的笑聲,如響鈴一般。我從未見過的活潑生命。
她說,小弟弟,小弟弟。
她又說,我有這麼恨你。
原來她要離開我,是沒有辦法的事,無論如何阻止,我都是沒有辦法的。即使現在她的珠子就埋在仙瑞池的重檐雙亭下,我也依然沒有辦法阻攔她。
我唯一能做的,只是眼睜睜看她就這樣遠行回自己的家鄉,從此永遠地消失在我的人生里。
四月的夜風夾著春寒,似乎撕扯得世上萬物消失所蹤。
步天台上除了我,再沒別人,只有風聲凌亂。
在我們相遇的地方,我一個人送她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