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雨水
縱使相逢應不識
也不知在步天台上坐了多久,朦朧間聽到了腳步聲響,我回頭看去。
是張清遠。
她向我施了一禮,低聲問:「艾姑娘走了嗎?」
我想起那一夜她和我說的話,想起她說的,當時還有機會重新開始。
我本想問問她是否知道那黑色的薄片上寫了什麼字,她是故意的,還是不是故意的。
但,也就這樣算了。我太累了,也無所謂了。
反正,她已經永遠離開我。
與張清遠一起在步天台上坐了一會兒,她的身體也未嘗不是溫熱的。
她輕聲對我說:「夜深了,回去吧。」
聲音溫柔,在我耳邊輕輕軟軟。
心脈里像被鋼針猛然一刺,並非劇痛,卻正中要害。喉口抽緊,什麼也說不出來。
點頭,便握住了她的手。
我想我終於,還是能找到人喜歡的。我最不缺少的,就是喜歡我的人。
夏四月壬寅,追尊宸妃李氏為皇太后,謚庄懿,改葬永定陵。易李宸妃梓宮時,我自然是不能去看的,便讓李用和,李宸妃的弟弟去看。
他回來啟奏說,用水銀養著,容貌如生,服飾嚴具,用一品禮,冠服如皇太后。
母后說得對,她對我母親也算不錯。
她所做的一切,讓我找不到任何借口來發揮。既然沒有辦法拔除,我只能選擇善待太后一脈。
我去奉慈殿給母後上了炷香,坐在旁邊,想想我幼年時她輕柔的言語,心裡不知如何,難以想象自己對母后該怎麼去懷念。
不知道將來真正想著我的,到底會是誰?
原本吩咐了伯方,沒什麼大事也不要打攪我,他卻還是來了。
我問他有什麼大事,他稟報說:「皇後娘娘請皇上去玉宸殿。」
原來皇后在張清遠那裡找到了刺繡九鳳九翟的衣裙,正讓她跪在地上自己用剪刀鉸碎。
我站在殿外往裡面瞥了一眼,張清遠正跪在地上剪裙子,頭埋得很低,我也不知道她神情如何,只看到她額頭瘀痕一片,夾雜灰土。她頭髮凌亂,大概是被人抓著頭髮在地上磕頭弄得這般狼狽。
她低頭抓著那剪刀,因為握得太緊,手指骨節突出,像痙攣一樣。
我忙進內去,皇後站起見過我,然後問:「皇上覺得,美人私制后服應怎麼處置好?」
「後宮的事,自然是隨便皇后做主。」我漫不經心地說。
皇后低頭向我行了一禮。
「不過是不是該去內宮查看下,到底是誰幫她制的衣服,到時再一併懲處吧?」我問,皇后也不再逼近,點頭說:「皇上說得是。」
我回頭叫旁邊的宮女把她拉起,拿下剪刀。
「現在先不要急,等事情清楚了再說吧。」
張清遠雙唇顫抖,看了我良久,一口氣上不來,突然就暈倒在地上。
她身體自此眼看著就壞下去了。每次吃下什麼東西就劇烈咳嗽,直咳到食物和著血出來,她才能緩過氣來,抬頭卻對我笑道:「好了,我也就這麼罷了。」
我一直不知道她性情是這樣的,驚得說不出話來。
九月,母后靈駕發引,我親自引紼,送她到父皇身邊。又到洪福院,服素紗襆頭淡黃衫,引我母親的梓宮出去。
出皇儀殿門時,我淚流滿面,不知道為哪位母親。
想來我身邊的女子也都是這樣結束了。艾憫離開我,也未必不好。
十一月,張清遠去世,紅葶也死了。
她身邊的宮人說,她一直不肯喝葯,把那些滾燙的葯汁全都倒在紅葶盆里。
她不把紅葶留下來,或許是覺得這樣於我比較好?
我追冊她為皇后,郭青宜在她的靈堂內與我大吵了一架。尚美人出來指責,語言逾分,皇后怒極,揮手去打她,打在我的頸上。
我讓閻文應詔呂夷簡等過來,他還記得與皇后的恩怨,以漢光武事說:「古已有之。」
范諷也說:「后立九年無子。當廢。」
十二月,廢皇后郭氏為凈妃、玉京沖妙仙師,居長寧宮。
景祐元年八月星變,大赦天下,避正殿,居沖和殿。
當時我身體很差,吃不下什麼飯,人也很快瘦了下去。直到九月丁酉,身體才漸漸康復。
從沖和殿出來的那一天,秋日的陽光燦爛得讓人眩暈。
那天我第一次見到曹彬的孫女。曹彬是開國第一名將,他孫女在郭青宜被廢后詔聘入宮。
那女子的面容在陽光下明亮得讓我幾乎睜不開眼。
覺得她很像一個人,但是我當時一時想不起來是誰。
她擅飛白體,寫得與我居然有點像。成為我的皇后之後,我第一次讓她幫我寫草詔時,發現她盯著詔書,雙眉微微蹙了一下,眼裡蒙上我熟悉的微冷意味。
我終於知道她像誰了。
她與母后一樣,都是適合掌握權政的女子。
我從此對她懷了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畏懼與敬愛。
慶曆五年元月,雨水。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
自從明道元年趙元昊自立為王以後,幾乎年年大舉進犯,在我一朝,眼看國土流失。
朝廷養兵一百多萬,卻每次都大敗。大宋有大片疆土、大量人民、大批財富要守,而叛軍沒有什麼負擔,想打哪裡就去哪裡,攻下了就有大批財富、美女。我們沒有足夠強健的戰馬,以步兵為主的部隊在平原上仰攻佔有地利的騎兵部隊,失敗也是可以預見的。
朝廷里於是越來越多地講到議和。
我委實猶豫了好久,那段時間常常夙夜不寐。
十四歲的時候,我就開始恨我朝的軟弱,中原地方從未如此狹小過,連燕雲十六州都落在遼人手中,以至大宋連快馬都養不出。
小的時候,曾經迫切想過自己將來的作為,以為只要有心志,我是皇帝,自然能將整個乾坤扭轉。
現在才知道,想象與現實是不一樣的。
君王的功業,要建立在百姓的血肉之上。僅在陝西一地,和時每年軍費二千萬貫,戰時三千三百萬貫。高出一千三百萬貫。而假若與西夏遼國和議,朝廷每年付出的僅僅是三十萬貫。大宋每年賦稅收入在一萬萬貫以上,三十萬,微不足道。
可一國的尊嚴與百姓的安定要怎麼比較?
到後來我自己也心虛了,某一夜出宮去,在樊樓前的那個棚中吃了一碗圓子。
圓子已經漲到五文,吃的人只有我一個。老闆已經變成了傴僂老人,談到米價由原本的八百文一石暴漲到兩千九百文,他的圓子連本都收不回了。
「怎麼活下去啊。」他搖頭說,「只好早日收拾了這攤子回去了。」
旁邊攤子的人問:「回去幹什麼?種田?今年又要加賦,你看這仗再打下去,明年還要加。外面到處災荒,在京城能待著就是造化了。」
我回去時,把那些勸和的奏章翻出來看了良久。
各地叛亂、兵變,一年多於一年。這樣沒有勝算的仗再打下去,是在逼百姓入水火。
孟子說:「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
替自己找了很好的理由。於是與西夏訂立了和議,每年給大量銀、絹、茶。對遼也是增納歲幣議和。
內心,畢竟是不服的。
只是開始明白了,要與外敵相爭,應該從內里開始著手才好。
慶曆三年,我任用范仲淹、韓琦、富弼等人執政,希望對吏治做一些整頓。我想整個大局發展安定了,對外厚積薄發總是好的。
的確是有作用的,但是無法避免觸及一些元老重臣的利益。
扣給范仲淹的罪名,我自然不會相信。但是,當整個朝廷都開始附和,那就不在於他做了什麼事,而是朝臣希望我做什麼事。
而我偏就生了軟弱的性子,沒有辦法指所有人悖逆。
慶曆五年元月,雨水那天下午,宣布廢棄慶曆新政的詔書由天章閣擬好,呈在我的面前。
我盯著那詔書,聽外面的雨,下得寒意潺潺。
終於還是閉了眼,把玉璽往上面印了下去。
閻文應捧了詔書出去,等候在外面的眾臣跪伏下聽閻文應宣讀完,齊聲說:「萬歲萬歲萬萬歲。」
我的人生,大約終於還是失敗的。
回宮后聽說伯方在母後山陵代我守了那麼久,現在鬱郁成疾,已經去世。
我接到他的死訊,居然心裡一慟。
我雖恨他把艾憫和我的事情泄露給母后,使得我們分離五年,但我不能不想到他是一直陪我長大的人。我十三歲那年,在寒夜裡等艾憫到幾乎僵死,要不是他把我抱回去,我不知道會怎麼樣。
「他臨終時,請我們代為向皇上呈上這個。」報信的人把東西遞上,閻文應接過,轉呈給我。
細密縫死的錦囊,被拆開后,只有一顆珠子。
銀白色的橢圓珠子,觸感冰涼,透進我的脈絡,一直冷到心肺間。
他居然忤逆了我,沒有遵我的旨意把這珠子連同仙瑞池深埋。
他為什麼要把這珠子偷偷留下?
我當時不是說,我要讓她死在這裡嗎?
莫非,連他也知道,我最後留下的,除了回憶,將什麼也沒有?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
我夢見自己在半夜裡醒來,突然想要吃一碗羊肉。
一個人在燭火下醒來,在暗夜裡坐了許久,起來站在窗前看外面。
雨已經停了,天空如洗。
北落師門孤傲地懸挂在高空上,光芒蒼白。
它是註定孤獨的。因為沒有陪襯,才能夠在周圍的暗淡星星中光芒奪目。
北落師門,兵動之星。我小的時候,曾以為自己會有挾北落而席捲北方的一天。
我這輩子,不知道與它還有沒有緣分。
在四周強敵的包圍下,大宋和它還有沒有緣分。
我看了它一會兒,不知為何,心情抑鬱極了。
在這樣的夜裡,突然就想起了她。
伯方留下的那顆珠子,安然躺在嵌螺鈿的沉香盒子中。我把它拿起來,神差鬼使般一時失手,掉在地上。
我俯身去撿,卻發現那珠子不知道哪裡的機栝摔到,此時在地上像蚌殼一樣緩緩張開,露出裡面兩顆小小的紅綠小珠。
我訝異地把它拿起放在掌心中看。
那紅綠兩色的珠子發出光芒來,在黑暗中幽熒明滅。
我看了許久,伸手去觸了一下綠色的珠子。
那珠子被我輕輕一按,陷了下去。有風從我的耳畔呼嘯過去,遠遠落到遙不可知的地方去。我受了一驚,急忙抬頭看周圍。
我周圍的世界全都扭曲了,柱子彎曲,藻井旋轉,連腳下的地磚都開始凹凸起伏。
我在驚駭中伸手去扶身邊的窗。然而就在我伸手的剎那,我身邊全都變化,我的手扶在一堵我從來沒見過的牆上。
轉頭看身後,全是黑暗,沒有燈燭。
借著窗外照進來的微光,我依稀看到這個房間不大,擺著的物事卻很怪異,看了半天也不知道那些只有形狀沒有花紋的是不是傢具。
我把身子貼著牆壁上,靠在牆上好久,慢慢適應了這裡的昏暗,才挪到窗戶邊。
窗戶上嵌著透明而堅硬平滑的東西,像西域進來的玻璃,可是居然這麼大這麼平整,真是讓人驚異。
我從帘子縫裡透出去看外面,整個世界都是流光溢彩。那些奇形怪狀的高大東西似乎是這裡的房屋,裡面外面都放射著光芒,連街道上都有串珠般的燈照出明亮光線。
夜空被過量的燈火映徹得粉紅,天空的顏色淺得看不見一顆星辰。街道上還有奇怪的東西呼嘯來去,速度快得只有一閃就消失。
這個世界,過分明亮得連星月都沒有辦法在天空顯現。
漂亮得讓人驚異,可是,卻也怪異。
我不喜歡這樣的景色,這樣的夜非常奇怪。
我放下窗帘,看到窗戶旁邊有一扇門,不知道這裡面有什麼東西在。
我遲疑了半晌,伸手去推門,打不開。
於是我握住那門上的把手,向左右轉了幾下。
門輕輕地「咔」一聲,緩緩被我推開。
裡面沒有光,我用了很久的時間讓自己的眼睛適應黑暗,漸漸看出個輪廓來。
對面的床上有個人在安睡。
我小心地走過去,仔細地端詳她在黑暗中的睡顏。
我當年在無數個夜裡,小心翼翼依偎的容顏。
也不知道是夢是幻,覺得她似乎沒有多大變化,依然是以前的樣子。但等我俯身下去,細細地貼近她看時,才發現這樣近距離地凝視,她再不是當年的清揚眉宇,她的眉心已經有了細微的皺紋,似乎一直不開心。
我當年這般喜歡的人,我終究還是沒機會看著她在身邊老去。她還是只在我的夢裡衰老。
在這麼廣袤的長遠時間裡,她剛好出現在我最需要的時刻,在這麼廣闊的人間,不偏不倚就落在我的面前。
於是我喜歡上她,這大約就是緣分吧。
又或許,可能是劫難。
是啊,誰知道是劫難還是緣分……
現在我知道了沉默的好處。我寧願就這樣在她沉睡的時候,靜靜地多看她幾眼。
我是應該用沉默埋葬所有過往。
我伸手順她的髮絲撫摩,頭髮是沒有感覺的。我能染指的,也只有它。
她的枕邊放著一本翻開的書,被她的頭髮流瀉著覆蓋。
我看到那一頁的畫,是個臉色沉鬱的男人,神情灰暗遲鈍。還有下面幾個字。
禎趙宗仁宋。
我猶豫了半晌,幾近恐懼地把那五個字反過來念。
宋仁宗趙禎。
是宮廷畫師的筆觸。旁邊有字,「在位四十一年」。
我的眼睛驚駭地定在那幅畫上。
難道這會是我將來的樣子?
她這裡的人,能夠看到我的未來罷。知道我將來要變成這樣的人,眼神空洞萎靡,頭埋在縮起的肩膀中,目光獃滯。似乎人生中,再沒有東西是值得期望的。
她這裡的人都已經看到了,我就是一步一步走向這樣的自己。
我將要像這樣地做四十一年沒有成就的帝王。
很小的時候,我曾經有過理想,但因為成了皇帝,我現在連基本的星圖都已經淡忘。
我也曾經以為找個人讓我依靠,我的人生就能圓滿,可是我終於未能得到我所愛的。
我有過抱負,但是現在已經慘淡收場了,也因此知道了以後要如何做個好皇帝。
從當年的無知孩童,到現在知道如何運用手腕,如何漠視理想,如何對人生妥協。
這一場蛻變,不是不疼痛。
到如今我唯一要做的,是替自己生一個繼承人,來坐那個總要空出來的皇位。
與某個女人替大宋生個兒子,這就是我最後要做的事情。
我沒有做大壞事,卻也沒有能夠讓人記住我的功績。
我大概就是一個平庸的皇帝。
連自己的愛情也是夢幻泡影。
一生,眼看著就是這樣。
我把那本書慢慢放回去,凝視她的容顏,始終害怕驚動她。
她呼吸細微,看起來她回家后好多了,不像以前在我身邊,輕輕一點聲響都會讓她驚懼。
可惜我不是能讓她幸福的那個人。
現在我能做的,也只是像十四歲那個夜間,膽怯地捧起她一縷髮絲在唇間細細吻過。
白蘭花的香氣,和多年前一模一樣,青澀而幽暗。
就如同第一次見面,在軌天儀里,她的呼吸輕輕地噴在我的脖子上。我伸手可及,可是卻永遠無法接近。
就這樣。我們之間所有的事情結束。
奇怪的是,我現在並沒有覺得太過悲傷。
少年情事,歷歷在前面過去。
彼時痴狂,當時迷醉,現在我還能夠給誰?我已經沒有了,但是在我有的時候,我用全力給了人,也算不枉活那一場少年。
我站起來把門輕輕重新關上,用那珠子回去。
在離去的那一剎那,我覺得一陣暈眩,身體要被扯碎般疼痛。
是的,這珠子早就應該壞掉了,在十幾年後,能帶我來一次她的世界,就是奇迹了。現在我大概是回不去了。
我在周圍詭異扭曲的世界里,鬆手讓她的珠子掉在地上。心口劇烈灼燒,整個地板都是彎曲的,起伏不定。
眼前大片漫漫的暗黑涌了上來。
醒來的時候聽到外面鳥啼關啾,一夜的風雨已經過去,現在日光隱隱穿簾而來。
伸手看看自己的十指,回想昨夜的夢,那些似乎無邊無際的燈海,那張似乎是我未來的畫像,那恍惚間的白蘭花香氣。
全是夢罷了。
我起身要去上朝,皇后卻進來笑道:「昨日雨水,今日眾臣休整,皇上怎麼還這麼早起來?」
「朕倒忘記了。」我站起身讓宮女替我穿衣服。
抬眼一看旁邊案几上的螺鈿盒,裡面是空的。
我看了那盒子一會兒,讓閻文應拿出去了。
皇后拿一管玉笛給我看,說:「今日內局重新將流失宮外的御物點檢,從宗室中呈回了這個。據說是先帝賜給十幾年前去世的麓州侯世子趙從湛的,如今依例收歸大內了。我倒是很喜歡,就拿過來了,這玉笛音色真好。」
我看她手裡握著的那支紫玉笛,慢慢說:「當年從湛的笛子,吹得極好。」
如果沒有那一曲《醉花陰》,沒有我在外面空望的恐懼,如果沒有樊樓那縱身一躍,他,她,還有我,一定會很不一樣。
至少,有兩個人幸福,雖然不是我。
但又能怎麼樣呢?即使能回到過去,一切重來,恐怕我們也還是會一樣。何況我們都來不及重新活一次。
皇后問:「皇上也喜歡笛子?」
我把玉笛接過來,慢慢撫摩良久,不知為何,舉笛吹了那曲《醉花陰》。
當年隔著花窗聽的這一曲笛,現在自我口中幽咽。
半世年華,如今都成一生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