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人的一生中,往往有很多小事,會改變一個人的終生。
而吳離離的人生轉變,似乎是起源於那一天,她忘記了,在雨天帶上一把傘。
那天早上起床時,天色就陰沉沉的,恍惚的淡灰色霧氣籠罩在整個城市的上空,顯得格外壓抑。
離離拉上窗帘,飛快地換下睡衣,穿上校服。收拾好一切,離離對著弟弟的房間大喊:「小合,快點起床,我上課去了!」
弟弟小合睡眼惺忪地開門出來,看見她正在門口穿鞋子,便提醒她說:「姐,今天我生日,別忘了我的禮物。」
她抬起頭,無可奈何:「知道了,你從上個月開始就開始囑咐我了,平均一天三次!」
校車前幾天出了問題在維修,門口又沒有學校的公車,所以她只好每天早早起床,穿越三個路口、兩條街道、一個公園去學校。
「真是跋山涉水、翻山越嶺……」她一邊匆匆走路,一邊在嘴裡埋怨著。
清晨的風吹過來,飽含水汽的空氣讓她覺得有點大事不妙。
「不知道回家的時候,會不會下雨呢……」她自言自語著,腳步依然匆忙,無意識地看著前面的街道。
時間還早,這裡又是近郊,路上沒有什麼人,前方的十字路口交匯處,只有一個少年經過。
他向她走過來的時候,微微一抬頭,兩個人的目光交匯了。
離離頓時愣在那裡,手中捏著麵包,良久回不過神。
因為,那是一個漂亮驚人的少年,不過十六七歲的年紀,比離離似乎還小點,他的皮膚有一種不見天日的異樣蒼白,眉眼五官卻完美無瑕,有一種令人心驚的吸引力。而他的眼神,卻如同大海最深黑的地方,深不可見底,彷彿要將人深深吸進去。
離離看著他,一時之間,連呼吸都似乎忘記了。
在與她擦肩而過的那一刻,那個異常蒼白的少年,卻忽然停住了,側頭仔細端詳著她,低聲問:「你……」
她還沒回過神來,遲疑地問:「啊……什麼事?」
他微微笑起來,說:「沒什麼,我認錯人了。」
他笑起來的時候,深不可測的眼睛,微微眯了起來,讓離離覺得有點慌張,趕緊低下頭去,快走幾步想要離開。
誰知,那個少年在她的身後,卻叫了她一聲:「喂。」
她倉促地回頭看他。那個蒼白少年站在這個平凡的街頭,在一棵繁茂的行道樹之下,聲音有一種與他的外貌不相符的沉靜:「今天會下雨,你現在應該趕緊回家拿一把傘。」
離離抬頭看看天空,不知道他突然跟自己說這個幹嘛:「時間不早了,要是我回家拿傘的話,一定會遲到的。」
「說不定遲到對你還比較好。」他說。
離離皺起眉看著他,不說話。
「又或者,在回家的時候,你如果遇到了大雨,切記不能停留,尤其是……不要和不認識的人,呆在一起。」
她愕然地睜大眼,不明所以。
他回過頭,離她而去,只是微一揮手,說:「不然,你一定會後悔的。」
真是莫名其妙呢。
離離當然沒有回家去拿傘,因為,她已經快要遲到了!
可當她以衝刺的速度撲向鐵門,即將撞向值日老師的一剎那,鈴聲停了。
不……不是吧?明明以前都能夠趕得上的!記得有一次她在另一條街就聽到了鈴聲,可是那鈴聲硬是堅持了兩分多鐘,支持到她撲進校門!
值日老師打開文件夾:「幾年幾班,叫什麼名字?」
離離苦著一張臉:「老師,就這麼幾秒鐘請你放過我吧,我早上走了半個多小時的路才到學校的呀……」
「幾年幾班,什麼名字?」
離離都快哭了,指指自己胸前的牌子:「高一六班,吳離離。」
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離離可憐兮兮地看著班主任向自己走來,布置了她今天的課外活動:「女廁所就交給你了。」
「嗚嗚嗚……」班主任走後,她痛苦不已地趴在桌子上,根本就無心上早自習了。在周圍一片嘈雜的讀書聲中,同桌熒熒湊過來:「喂,離離,你知不知道……」
「我什麼也不知道……」她有氣無力地說。
「你怎麼可以不知道?」熒熒把手中的雜誌往她面前一鋪,「A學園雙星!驚天動地啊!」
「帥哥,我最恨帥哥了……」離離喃喃自語,想起了早上遇見的那個帥哥——恨死他了,恨死他了,恨死他了!
就是他害她損失了那寶貴的兩秒鐘!
「你確定不看?」熒熒神秘兮兮地說,「我已經決定參加觀光團了,你要是有興趣的話,和我一起加入吧,以後我們每天的固定活動就是上學放學的時候蹲在A學園門口觀光他們!」
「……可是我今天已經有課外活動了。」就是打掃廁所。
「那明天來參加我們的協會也可以啊!」
「才不要!我算明白了,帥哥只會傷害人!」她咬牙切齒地說。
「不看的話那我收起來了,這可是我的寶貝啊……」熒熒小心翼翼地捧著雜誌,準備藏進抽屜里。
離離伸手拿過來:「我還是看看吧。」
「我就知道你是不會放棄任何花痴機會的!」熒熒趕緊幫她翻到那幾頁,「快看快看,我昨天去埋伏的時候,看到了這個人,帥得讓我差點暈倒了——柯氏家族的唯一繼承人柯以律,帥吧帥吧?」
「昨天去觀光也不叫我……」離離仔細地看了那上面的照片很久,終於忍不住抬頭,正色看著熒熒:「拜託哦,這張照片一看就是偷拍的,完全糊掉了只剩一個白影!你就對著這張鬼影發花痴?」
「雖然是很模糊但是——」熒熒比她更嚴肅,「那也是世界上最帥的鬼影!」
「切……」離離不屑地繼續翻,「連名字都這麼古怪,居然叫可以綠……為什麼他不叫可以紅、可以白、可以藍、可以紫、可以黃?」
「是柯以律!」熒熒狠狠地敲向她的頭,把雜誌搶過去翻回第一頁給她看:「那麼你看看這個吧,雖然我沒見過他,但據說他的支持率比柯以律還高一點,他是A學園的第一王子,佔據了花痴協會大部分的花痴……」
離離捂著自己的額頭,痛苦地看著第二個帥哥的照片,良久,默默無語地抬頭看熒熒:「那個……這張明顯也是偷拍的吧?你真的覺得,我能從這個黑壓壓人群中還沒有蒼蠅那麼大的人身上,看出帥哥的影子嗎?」
熒熒理直氣壯地說:「難道你沒有想象力嗎?」
「是是是,那我想象一下……」她舉著雜誌,幻想著早上遇到的那個帥哥的臉安在這個指甲一樣大的人身上,不過,最終還是失敗了——反正怎麼看,她都辨認不出這張像素極低的偷拍照上,那小小的一坨黑色名叫帥哥!
「再說了,這個人的名字也很奇怪啊,蔚清寧……他為什麼要叫「喂,青年」呢?以他的年紀來說,是不是「喂,少年」比較好?或者他將來七老八十了,大家還要叫他青年嗎……」
「有沒搞錯啊?這個字不念『喂』,它在姓氏中讀音是『玉』,他叫蔚清寧!」熒熒狠狠地一腳踢來。
離離趕緊站起來,跳開幾步避開她的無敵連環腿。
「好吧,祝你們花痴愉快,我就不去看那個鬼影和蒼蠅臉了,你們去吧。」
「鬼影和蒼蠅臉?」熒熒跳起來,怒吼,「吳離離,我跟你勢不兩立!從今以後,我代表花痴協會和你斷絕關係!」
離離哭笑不得:「沒這麼嚴重吧?我只是開玩笑的呀熒熒……」
「哼!」
「好吧好吧,我明天就跟你們一起去花痴帥哥好不好?」畢竟她和熒熒從幼兒園就開始同桌了,她還是很珍惜這段友情的。
「哼!」熒熒橫眉豎目,「明天幹嘛?今天就跟我一起去!」
「今天我要掃廁所。」離離苦著臉。
熒熒同情地摸摸她的頭:「好吧,今天我要正式入會了,我的觀光協會編號是9527,以後我就是你的小隊長,明天我帶你去見我們協會的中隊長、大隊長、宣傳會和主席團,周末你可以見到外校的聯合會成員……」
離離目瞪口呆:「熒熒,你們這麼秩序井然,不會是什麼非法組織吧?」
「我們是純潔的粉絲會!我們的口號是,花痴無罪,YY有理,天上地下,唯愛無敵!」
離離都服了她了:「熒熒,你真是個強大的女人!」
熒熒確實很強大,不,應該說,這個花痴團隊實在太強大了!
看著她們從容淡定,分批離開學校,安靜又不引人注目,離離都佩服死她們了,她居然從來不知道這個學校有這麼強大的協會存在!
而她呢,只能抱著掃帚,用敬仰的目光目送著她們離去。
熒熒在走的時候,看了看天空,朝她一揮手中的傘:「離離,可能要下雨哦,要不我的傘先留給你?」
「不用不用。」離離一口就回絕了,「你忘記了?我運氣很好的,一般只要我沒帶傘,即使正在下大雨的天氣,也會忽然暫停一會兒,讓我有足夠時間跑回家。」
「這倒也是……」熒熒笑哈哈地拍了她一下,「喂,離離,別迷信自己的好運氣哦,小心你今天就倒霉!」
「才不會呢!」
雖然這樣說,但是離離的腦海中,還是忽然閃過了那個蒼白美麗的少年跟她說的那一句話。
「不然,你一點會後悔的。」
……「不會吧?」她看著天空,自言自語。
從小到大,離離的運氣,一直好得過分。
她幼兒園的時候,曾遇上一次火災,火災燒毀了幼兒園的一座小樓,可是在樓里睡覺的離離,居然毫髮無損,只剩下她睡的小床和一個牆角安然無恙,似乎是被分割出來的,另一個世界。
她小學的時候,學校組織春遊,她乘坐的小巴車滑下了池塘,然而車子的密封性居然好得驚人,一班同學都驚喜地呆在車內,趴在玻璃窗上看著外面的魚游來游去,雖然老師的臉都嚇青了。
她初中的時候,家裡潛入了作案很多起的一個在逃犯,結果他遇見了半夜迷迷糊糊起來喝水的離離,下意識地退了一步,結果就從陽台掉下去,摔昏被抓住了。
「那麼,你到底是運氣好還是運氣差呢?」熒熒曾經這樣問她,「好好的幼兒園會發生火災、春遊的時候車子會開進池塘,那麼高的樓上居然潛入壞人……其實,你才是運氣最差的那種人吧?」
「說的也對……其實我,從某些方面來看也挺倒霉的。」
離離哀嘆著,認命地一捏鼻子,開始打掃廁所。
幸好天天都有人遲到,所以廁所天天都有人掃,並不算特別臟,她趕緊打掃完,然後洗了手,立即抱著自己的書包衝出教學樓——
然後,她又狼狽地抱著頭,沖了回來。
不知道什麼時候,雨已經下起來了,整個城市都蒙在晶瑩的雨絲中。只不過因為打掃廁所太投入,她根本沒有注意到。
不是吧……明明以前的時候,她都不會淋雨的!
苦著一張臉,離離蹲在教學樓的走廊中,想著自己早上出門時,弟弟對自己說的話,不由得長嘆一聲,都快哭了——生日禮物還沒來得及買呢!
等抬頭看見外面的雨稍微小了一點,離離趕緊把書包往頭上一頂,沖了出去。
誰知,迷信自己的好運遭到了報應,就像是上天在故意捉弄她一樣,就在她快要跑到公園前的時候,那原本細綿綿的小雨,忽然隨著轟隆隆一聲雷響,變成傾盆大雨倒下來。
離離全身上下,頓時濕透了。
這麼大的雨,打得她連前面五米遠的地方都看不清,全世界只見一片晶瑩的水霧,還有嘩啦嘩啦的水聲,響徹在她的耳邊。
「在回家的時候,你如果遇到了大雨,切記不能停留,尤其是……不要和不認識的人,在一起。」
那個美麗驚人的少年,曾經對她說過的話,又在耳邊浮現了出來。
可是,這樣的天氣,她要是還在雨中跑,簡直就是瘋了!
她頂著書包,正跑到那個公園旁邊,公園前面的公交車站,小小的遮雨棚下,站著兩個避雨的人。
不能停留……不能停留……
離離的腦中回蕩著那句話,雙腳卻不聽使喚,她平時跑八百米都會暈,在這樣的暴雨中,實在沒有力氣一口氣跑回家了,還是,在這裡歇歇再走吧。
公交車站的遮雨棚雖然很小,但是站幾個人還是綽綽有餘的,她衝進沒有雨的地方,趕緊拍去自己身上的水珠,可雨水已經滲進衣服了,一層濕濕的衣服緊貼著皮膚,冰冷粘濕,讓她抱著雙臂打了個冷戰。
她用手捏著自己的頭髮,使勁攥著往外擠水的時候,旁邊忽然有個男孩子的聲音傳來,問雨棚下的另一個人:「這藍色的,是什麼魚?」
她微微一怔,詫異於這男孩子清澈的音色,可是,這麼清澈的聲音,卻那麼冰涼,就像冰與水的撞擊一樣。
情不自禁地,她向他看了一眼。
是一個,驚人美麗的少年,大雨中,所有的一切都被急促的雨點變成模糊影跡,他站在這樣普通的公交車站裡,卻讓周圍這傾盆大雨,似乎一瞬間蒙上了璀璨光華,反射出煙火一樣的顏色。
一剎那,她被這天神一般的美麗擊中。
他彎腰俯視那個賣金魚的老人的水箱,可是,即使在看著那些可愛的魚游來游去的時候,他的表情也依然是十分冷淡的,他的眼睛如同千年寒湖,深暗而冰冷,薄薄的唇雖然像是淡色玫瑰花瓣,可是卻微微地抿著,一點表情都沒有。
離離在心裡想,這麼美的男生,如果嘴唇微微上揚,那清冷的眉眼間,綻放出一抹微笑來,那一定比世界上最美的景色還要動人。
所以她不由自主地偷偷看著那個男生,而他完全沒理會她,看了魚一眼,便抬起頭望著外面的大雨,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濕潤的水汽,被此時的輕風斜斜地吹了進來,讓他的眼睫毛上,掛了一滴晶瑩的小水珠。她看見那一點水珠的光芒在他的睫毛上微微閃爍,她的胸口,也似乎有一點小小的水珠滴落一般,輕輕地顫抖起來,緩緩地有一些暖暖的氣息,從胸口蔓延向全身。
很久以後,她才知道,原來這種感覺,叫心動。
也是,很久之後,她才知道,原來此時,她正在踏入陷阱。
大雨不停地下在這個城市之中,似乎永遠不打算停止。她的眼前,全是水霧一片。
雨點斜飛,濺濕了離離的腳,她趕緊往後退了幾步,卻不料嘩啦一聲,後面有一大桶水倒在她的腳上,她的鞋子頓時被灌滿了水,襪子和腿全都濕透了。
被她絆倒的,是放金魚的一個水箱。她「哎呀」一聲,根本顧不上自己的鞋子了,趕緊蹲下去把正在地上掙扎蹦跳的魚捧起來,放在有幾條金魚的水桶中。
那賣金魚的老人趕緊把她放進去的魚又撈起來,說:「小姑娘,這個可不能放在一起,這種是鬥魚,一條單獨的話還好,兩條在一起,就非要打起來,分個你死我活不可。」
「咦,是這樣嗎?」離離忙把自己手中的水桶接了點雨水,把另一條魚單獨放進去,一邊轉頭去抓其他的魚。
一回頭卻看見有一條小魚在那個男生的腳下跳來跳去,她趕緊撲上去抓它,誰知那條魚滑溜溜的怎麼也捏不住,她一個用力過猛,身體失去了平衡,頓時撲倒在他的腳下。
那個男生低頭看她,她狼狽不堪地撐起身子,頂著沾滿了泥水的手肘,不好意思地對他笑了笑,一邊繼續青蛙跳著抓魚。
那個男生看著她滿身泥水,笨手笨腳的樣子,一直漠然的臉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了黑線的表情。
眼看那條魚蹦蹦跳跳,一下子扎進了外面的水流中,離離叫了一聲,還以為要眼睜睜地看著這條魚被衝到下水道去了,沒想到就在它掉進湍急水流的一剎那,有一隻手伸出來,將它接住,捧在手心之中,十指攏住那條魚。
就是那個漂亮的男生,他走回來將魚放在水裡,離離看見他的十指修長白皙,骨節微凸,毫無瑕疵。可似乎是她的眼睛出了問題,她看見他手上滴落的水,居然是淡淡粉紅色的,好像有什麼紅色溶化在裡面一樣。
紅色的,從他手中滴落下來的,那會是什麼呢?
她仔細一看他的手腕,頓時倒吸了一口冷氣——那上面,居然有一個深深的傷口,看起來,血肉模糊,像是剛剛才被什麼爪子抓出來的傷。水落在上面,本來已經稍微凝固的傷口,又滲出一些血來,讓他指尖滴落的水珠,如同粉紅色的珍珠一樣。
離離不由得顫聲說:「你……你的手受傷了!」
他翻轉手腕看了一下,給她一個「我自己當然知道,笨蛋」的眼神。
離離只好訥訥地不說話了,低頭打量那幾條藍色的魚。這些老人口中兇殘的鬥魚,居然是艷藍色的,漂亮得令人不敢相信這是天然的顏色。魚的尾巴如孔雀藍的薄紗一般,在水中緩慢地舒展。但,因為那個男孩子凝視著這金魚,所以這絕美的藍色金魚也失卻了吸引力。
離離也蹲在旁邊看著那些金魚,問老人:「奇怪,為什麼這麼美麗的魚,卻一定要同類相殘呢?」
「有時候,往往是同類,所以才不能相容吧。」那個男生忽然冷冷地說。
離離的心裡微微一驚,不由自主地轉頭看他,他卻只是指著鬥魚說:「給我一條吧。」
「我也要一條。」離離趕緊說。
接過裝在小小塑膠袋中的漂亮藍色鬥魚,雨也已經小了,稀稀落落的雨滴打在街道的積水上,泛出一個個清晰的漣漪。
已經是晚上六點多了,天色暗下來,街上的路燈一盞一盞地點亮,被濛濛細雨暈染成明亮的光暈。
一直沒有計程車來,那個男生看看天空,轉身便冒著小雨離開了。
離離也趕緊趁著這個間隙,往家裡跑去。
在跑過公園的後門時,她忽然覺得眼前一花,好像有個什麼幻影掠過自己的眼前。她不由自主地轉過頭。
於是,她看見了,剛剛那個男生一個人站在公園裡面。
路燈下,暗夜中,他一身白衣,在燈光下格外顯眼。濛濛細雨和淡淡燈光籠罩在他的身上,他就像一枝孤拔的百合花,清勻修長。
離離詫異地停下腳步,心想,這麼晚了,還下著雨,他為什麼還不回家,卻在公園裡呆著呢?
她手中提著那個鬥魚的袋子,想了想,終於還是鼓起勇氣,慢慢地向那邊走去,準備勸他回家。
就在她走到後門口的時候,忽然有狂風大作,這陣風極其凌厲,那些細細的雨絲全都打橫飛起,被暴風裹挾著向她撲來。
她趕緊抬起手,遮住自己的臉,避開這些襲人的雨點。
等她把手放下的時候,卻發現眼前一亮,一個穿著綠色裙子的女孩,就像從空氣中冒出來一樣,陡然出現在那個男生的面前。
因為她是背對著離離的,所以長什麼樣子她根本沒看見,只看見她身材修長,一頭黑色的捲髮,被雨淋濕了,蜷曲著披在肩上。
離離只看背影,覺得她應該是個二十來歲的女孩,她的聲音也很好聽,低沉柔婉,只是語氣,卻在微微顫抖:「你是誰?」
那個男生沒有回答,只是將那條裝著鬥魚的袋子換到左手,緩緩地向著那個女孩舉起右手,在如絲一般淅淅瀝瀝下著的雨中,離離駭然地看到,他那漂亮無比的手,掌心朝上,指尖上陡然閃出一片金光來。
那女孩足尖一點,在雨中高高躍起,想要逃跑。
可是那少年的手,在這一瞬間,突然揮出,淡金色的幻影,在此時無休無止的細雨中,電光般轉了一轉。
那個女孩的身體還在做著向上飛去的動作,卻在這一剎那間,輕輕地「啪」一聲,她的身體就像是塵埃四散一樣,破碎地落了滿地。
然而落地的,卻不是血肉模糊,而是一些滴溜溜轉動的光芒,像是散落一地的珍珠一樣,光澤流轉不定。
像是被此時的殺戮所驚,裝在袋子中的那條藍色鬥魚,猛地掙扎了一下。
那個少年感覺到了,把袋子舉到自己眼前,看了看裡面的那條魚。
在路燈光芒和細雨的映襯下,他的容顏被裡面粼粼的水光動蕩不定地照射著,如同純白無瑕的一塊玉石,在沉靜的湖底靜靜散發著幽光。
有誰能想到,這個安靜地看著自己手中的小魚,這麼美又這麼冰涼的一個少年,卻在抬手之間,就殺了一個女孩子。
離離覺得自己的身子微微顫抖,她悄悄地縮起身子,踮起腳尖,緩緩地往後退去,想要逃離這個詭異少年。
誰知,就在她的足尖剛剛落地之時,四周茂密的樹木,忽然發出尖銳的呼嘯。一個強烈的氣旋,在這個小公園裡驟然生成,離離的周身,一瞬間幾乎真空,竟然沒有一點雨絲的痕迹。
她愣在那裡,眼睜睜地看著那滿地滴溜溜亂轉的破碎光芒在狂風中升入半空,如同薄薄絲絹在風中翻卷一般,變幻著形態。
離離的眼睛被這極光一樣的光芒吸引著,無法移開,眼睛一直看著它。
那個少年看著半空中這團飄渺不定的熒光,淡淡地伸出手,五指微曲,似乎想要將它擊碎。
誰知,那團光華在瞬息之間縮成一線,在空中如同流星掠過,直撲向離離。
離離大驚失色,下意識地想要轉身逃離,可是她的腳卻彷彿被釘在了地上,沉重得無法移動半分。
她不能呼吸,只能一動不動,睜大恐懼的雙眼,看著那一縷光芒萬丈的華彩,重重地擊入她的眉心。
那一點光驟然沒入她的眉心,離離頓時全身上下如遭電殛,周身一切全都變得透明一片,她眼前只看見耀眼的光呼嘯來去,又在一瞬間,光彩大熾,淹沒了她眼前所有的一切。
她覺得身體痛極了,不由自主地蜷縮起身子,摔倒在地上。只是十指下意識地收攏,緊緊抓著手中那個袋子,指甲也深深地嵌進了自己的掌心。
那個少年向她走來,冷淡地看著她,良久,他蹲下身,將自己的指尖,抵在她的眉心之間。
離離看見,那道金光纏繞在他的指尖,光華璀璨。
在這一瞬間,離離的手心突然滲出了一些濕熱的東西——被她的指甲掐破的地方,血與汗一起涌了出來。
只需要他一彈指,自己的生命,一定會就此消失!
她在極度的恐懼中,下意識地緊閉上眼,將自己的手擋在了面前。
她忘記了自己的手中,還死死地捏著那一條鬥魚。
在那小小的一袋水中,藍色的鬥魚,搖曳著輕柔如薄紗的尾巴,悠然轉了個身,輕輕巧巧。
這條無辜的小魚,對於即將來臨的命運,一無所知。
而那個少年的手,卻因為這條藍色的小魚,停了下來。
他透過這條小魚周身的水,看向面前這個長相平凡的女孩子。
其實她現在的樣子真是狼狽極了,濕漉漉的長發凌亂地糾纏在臉頰和脖子上,眼中滿是恐懼。
看起來,她真是被嚇得不輕了。
他端詳著她,在這一瞬間,眼前卻忽然一閃而過一些灰黃的印象,顏色斑雜,恍惚間,那似乎是一個衣袂飄飄的女子,如同仙人一般從天而降,攜帶著雲霞霧嵐,裙角像花朵一樣,輕柔綻放……
這種迷夢一樣的怔忪,讓他在一瞬間,忽然指尖微微輕顫了一下,那上面盤旋纏繞的金光,也隨著他的指尖,陡然黯淡下來。
離離死命地蜷縮起身子,顫抖得更加厲害了。
那少年看著她,輕輕地叫她:「喂……」
隨著他的雙唇吐出這一個字,彷彿是被他的聲音喚醒了,離離陡然地打了個冷戰,失控地叫出來,企圖逃避眼前著夢魘一樣可怕的情景:「這是在做夢,我這是在做夢!快醒來,快醒來……」
她轉身撲向公園的後門,那個少年如同鬼魅一般,身形飄忽,擋在她的面前。
「我要快醒來……不要做這個惡夢了!」她卻沒有停下腳步,一邊狂奔,一邊還在迷迷糊糊地狂亂囈語著。
眼看著她的身子就要撞上那個少年的剎那,她的體內,驟然迸射出熾烈的光芒,迅即劃了一道流轉的弧線,向外擴散開去。
一瞬間,彷彿天地都被割裂為兩半,少年的眼前只見一道白光無聲無息,向著他極速襲來。
他一直沉靜的臉上,此時終於流露出大驚失色的神情,立即轉身避過,竭力躲開那白光的鋒芒。可即使如此,他離她比較近的右手,已經被割得鮮血淋漓。
白光閃過,離離瞬間消失在夜雨之中。
而那道白光毫無阻滯,向著後面的樹林飛速移轉,一閃即逝,消失在天邊。
那少年低下頭看著自己的手,微微皺眉。
此時,他的耳邊才聽到轟隆隆的聲音。他抬頭看去,前面白光所觸及的地方,所有的樹木按著從近到遠的順序,一棵一棵地倒了下來,然後是公園裡那一排路燈攔腰折斷、湖邊的亭子上半截緩慢地倒塌下來、雕像上半身跌落在草地上、鐵柵欄的頂端整整齊齊地倒下,最後才是後面的居民樓,它順著一個斜斜的切口,緩緩地滑落下來,上面四層全都倒塌在街道上,激起高高的灰塵,久久不散。
那少年慢慢走過去,看了看樹木折斷的地方,全都是平滑無比的痕迹,瞬間削掉,全無阻滯。
他正在看著,身後卻有一個聲音問:「怎麼了?」
少年轉頭,看著後面這個不過十六七歲的,異常蒼白與美麗的少年,低聲說:「撲殺山鬼失敗了。」
「這可是你第一次失敗……」他說著,看到他手上滴落的血跡,問,「這是怎麼回事?」
「這條是殺她養的畢方時留下的,剛剛受傷的這裡……」他翻過手腕,看著自己的兩種傷口,低低地自言自語,「她怎麼可能有這樣的力量?」
那個蒼白少年將自己的掌心貼在他的傷口上,燃起微微的光焰,燒灼著他的傷口,那破碎的肌膚,眼看著在火光中恢復如常。
他似乎不怎麼在意自己的傷口,只問:「山鬼只是很小的精怪而已,而且又是她在形體毀滅之後倉促找的宿主,並不是她本身,為什麼會有這麼大的力量?」
「你記住她的樣子了嗎?就是她奪走了你的力量,讓你不能完整。」那個蒼白的少年沒有回答,他的眼神幽黑不見底,臉上浮起冷淡的笑容,無比美麗,又無比冷漠,「無論如何,你一定要找到她,然後,親手殺掉她!」
這一定是夢。
這一定是個夢……
離離用盡全身的力氣,睜開眼睛。
觸目所及,是一個灰暗的樓道,昏暗的光線照在她的身上。
她抱著胳膊站起來,一轉頭看見了身後的一扇門,傻傻地站在門口好久,才回過神來,原來是在自己家門口。
摸摸自己身上,書包居然還在,再看看自己手中,還拎著一個塑膠袋,而那袋子的中間,一條藍色的鬥魚,悠然自得地在游來游去。
她使勁地敲敲自己的頭,痛,不是夢。
所以她又傻傻地在門口站了好一會兒,終於打開書包拿鑰匙,用微微顫抖的手,打開了自己家門。
爸爸坐在客廳沙發上看報紙,見她滿身泥水地進來了,詫異地丟開報紙,問:「被雨淋了?還是摔倒了?怎麼會弄成這樣?」
離離把書包放下,迷迷糊糊地說:「嗯,摔倒了……」
「摔到哪裡了?下次這麼大雨,你就打車回來,車費老爸給!」爸爸心疼地指指浴室,「快去洗個澡,要吃飯了。」
她應了一聲,茫然地轉身朝浴室走去。
媽媽估計正在廚房燒飯,她聽到了哧啦哧啦炒菜的聲音了。
客廳吊燈壞了一個燈泡,依然沒有修好;門后掛歷上印的清明上河圖,橋上被弟弟畫了一個機器貓;茶几上的空花瓶,還是落滿了灰塵沒有花——一切都和平常一模一樣。
只有她弟弟,一聽見門開的聲音就從自己房間跳了出來:「姐姐,我的生日禮物呢?」
她愣了愣,把自己手中的魚遞到他面前。
弟弟頓時一臉不屑:「不是吧,姐,你就給我買了這個啊?家裡連魚缸都沒有,我看是你自己想養吧,我才不要這樣的禮物!」
弟弟氣呼呼地把魚拎到浴室,就要丟到抽水馬桶去。
「不要啊!」她趕緊撲上來,把那條鬥魚搶救下來。
弟弟不高興地轉身就回自己房間去了:「姐姐根本就不在乎我的生日!」
離離拎著這條鬥魚站在浴室里,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全身濕透,狼狽不堪,連衣服都撕破了好幾個地方,臉色蒼白得像見了鬼一樣——對,她剛剛就是見鬼了,雖然是一個超級迷人的美少年鬼!
今天真是莫名其妙的一天。
她把魚放進臉盆養著,還想要整理一下今天的遭遇,媽媽已經在外面敲門了:「離離快點,小合要切蛋糕了哦!」
「等我一下!」她立即用最快的速度洗了澡,換好衣服出來。
奶油蛋糕很香甜,桌上的菜也很好吃,所以雖然遇到了那樣的事,但是離離很快就強迫自己把剛剛遇到的事情忘掉了。
就在她吃著媽媽做的排骨,正在試圖忘掉今晚的一切時,一直開著的電視里,卻忽然傳來新聞主播的聲音:「下面插播一則剛剛收到的消息,在紫花路的紫花公園旁邊,下午六點左右,發生了一起居民樓倒塌事件,目前消防隊員已經趕到現場,正在進行緊急救助,我們來看現場的報道……」
電視上播放出被削掉了一半的樓房的畫面,一個記者正在舉著話筒,激動地說:「各位觀眾,我們現在在紫花路的居民樓,大家可以看到,繼國內的樓歪歪事件、樓靠靠事件之後,本市也發生了一件『樓削削』事件,大家可以看到,這棟樓簡直像是被人用刀子切割過一樣,斷口整整齊齊,連水管、電線、煤氣管也全都被攔腰截斷,裡面的鋼筋就更不用說了……這樣的施工質量,真是叫人匪夷所思……」
離離看著那棟樓,目瞪口呆。
剛剛……她在逃命的時候,那房子似乎還毫無異常啊?
這是……怎麼回事?
爸爸看著電視,下了結論:「豆腐渣工程害死人啊!」
離離吃完了飯,拿著茶几上那個廣口花瓶去接滿了水,把那條鬥魚養在花瓶里。
看它曳著孔雀藍色的漂亮尾巴,在花瓶里悠閑地游來游去,離離想著大雨中,那個冰冷的美少年,不由得把頭靠在鏡子上,靜靜地出了一會兒神。
那個時候她還不知道,她的好運,從此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