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引梅香

第十四章 引梅香

十四、引梅香

與幽州烏魚巷子相鄰的街道上,有一間沒什麼人光顧的客棧。沒人光顧,不是因為裝潢不好,也不是因為名聲差,而是因為,這裡只隔著一條街,便是幽州最有名的風月場,有錢的風流才子過店留宿不會選在這間客棧,而沒錢的正人君子為保一世英名,都唯恐避之不及,巴不得與這條巷子、乃至周遭的一切劃清界限。

於是,這家「沒什麼人住」的客棧,與隔壁那條燈紅酒綠、鬧聲喧雜的烏魚巷子相比起來,就顯得格外冷清。

此時,已入夜。

一個身形俊朗的年輕人,一身黑衣、頭戴斗笠地走進了客棧,他晃醒店門口正在打瞌睡的掌柜,低聲詢問了幾句,又塞了些賞錢,那掌柜的便立刻點頭哈腰地引著他往樓上走。

樓上最角落的一間客房只打開了一條縫,探出頭的少年和黑衣男子的眼神不經意間撞在了一起,那男子打發了掌柜的,便走到少年面前,抬手在門框上,循著節奏輕輕敲了幾下。

那少年確認了來人,方才沖他笑了笑,「進來吧,他等你很久了。」

臨街的烏魚巷子,歡月樓。

任半山聽引梅香唱曲子正聽得入迷,一旁的郭業槐忽然為他斟了一杯酒,碰了碰他的胳膊。

「郭大人,我可不敢再喝了。」任半山連忙擺手,「明兒一早就得啟程回京,喝酒誤事兒。」

「欸,任老弟的酒量我還不知道,怕什麼。來,喝!」

任半山有些為難,他今晚答應再來一次烏魚巷子,純粹是因為他還惦記著眼前這引梅香姑娘窈窕的腰肢,總想著能在離開幽州之前,能親手摸上一摸,至於要不要與這位郭大人飲酒,他實在沒多想。

郭業槐看出了任半山的心思,便笑著道,「老弟這是生本官的氣了。」

任半山連忙抱拳,「哪兒敢。」

今晚在靳王府,郭業槐非但沒有幫自己解圍,反倒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態度,讓任半山有些為難,但是礙於自己這有名無實的官位——在戶部的倉部供職,管的儘是些倉儲、蠲免事宜,和郭業槐所任兵部相比,簡直是天壤之別。

郭業槐道,「哎,老弟有所不知,其實王府里那位,是在想方設法,為您轉官運呢,還不慶賀一杯。」

任半山一聽這「陞官」的話,便忍不住好奇問道,「老哥這話,怎麼講?」

郭業槐從懷裡拿出一個摺子,放在任半山面前,「看看這個。」

任半山打開那本摺子,來回看了一眼,整個人一僵,不可思議地看著郭業槐,壓低了聲音說,「怎麼,你還真打算聯名上奏?」

郭業槐嚼著一瓣橘子,陰寒地笑了笑。

任半山湊近郭業槐,將聲音壓得更低,快速道,「你這是打算跟王府里那位幹上明面了。不是,我是覺得,這『清匪』之事,在現在這個混亂的檔口,會不會太過激了?」

郭業槐好整以暇地看著他,笑道,「怎麼?給你這機會轉轉官運,你倒是將頭縮回殼裡去了。」他低聲提醒道,「你當年拿著銀箔來京,請我保舉你時,說過什麼?」

任半山當即臉色一變,全身不由自主地僵硬起來。

郭業槐繼續道,「當時你說,今後為我的號令馬首是瞻。怎麼?屁股焐熱了黃金墊,倒是連保薦之人都忘了?」

任半山下意識地往回撤了撤身體,低三下四地笑了笑,「大人這是哪裡話,大人當年對在下的提攜之恩,在下沒齒不忘。只是……靳王如今隨陳壽平任指揮使,這馬上又要帶兵出征了,陛下那邊您也知道,他雖然從來不待見這個兒子,但是也沒說真得要在如今這個霍亂的時候,做出些傾斜北方戰局的動作。」

郭業槐貌似認同地微微一笑,道,「你說的一點不錯,可是,你可能不知道,『清匪』,是『上面』的意思。」

任半山聽出了郭業槐這「上面」一詞的意味,雖然看起來是「上面」有意為之,但是這葫蘆里賣的什麼湯藥,兩人心知肚明。

有人,想要北方亂。

郭業槐又道,「再有,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早年乾的那些事兒,改名換姓能怎麼樣,就算你改了生辰八字,到處蒙頭亂撞,能撞出個什麼鳥來。」

任半山的眼珠子咕嚕嚕地轉了又轉,突然有些害怕,他搪塞般地舉起酒杯,一口悶了下去,算是送郭業槐個薄面,叫他莫再提起往事。

「怎麼樣,」郭業槐果真不再觸任半山的霉頭,問道,「這摺子,你簽是不簽?」他頓了頓,徐徐道,「若是不簽,等回到京城,你這些年來行賄、索賄之事,我可要一樁樁、一件件,好好跟你算算了。」

「別……」任半山嚇得魂不附體,「我簽,我簽……」

郭業槐得逞似的,看著任半山顫巍巍地拿起筆,又急切地將自己的名字簽在了聯名的奏摺上。待他簽完,郭業槐將奏摺好端端地揣好,招手叫來喻二娘。

「今夜可是個好日子,」郭業槐笑著道,「明日,任大人就要啟程北上了,這引梅香姑娘,今夜就陪著任大人消解消解,他這些日子,就惦記著姑娘的琴曲兒,他這人啊,都快落下相思病了。」

喻二娘為難地看了一眼在座的引梅香,又看了看郭業槐,「大人,梅姑娘只唱曲兒,不陪客。」

眼見著郭業槐的臉色驀地沉下來,喻二娘嚇得脖子一縮,正等著這些官爺慣有的雷霆之怒,卻見引梅香笑著從座上站起,走到喻二娘身邊,淡紅色的唇間似乎點綴著一朵寒梅,她薄唇輕啟,聲音溫柔似水,「任大人若是不嫌棄,奴家今夜便陪大人賞月,如何?」

又看了一眼喻二娘,「二娘說好不好?」

喻二娘扯了扯引梅香的袖子,有些難耐地看了她一眼,「姑娘平日不進暖閣的。」

引梅香騰出手,輕姿漫步地走到任半山身側,伸出玉手挽著任半山的手臂,霎時間梅香四溢,任半山痴迷地深吸了一口氣。

她莞爾道,「奴家喜歡這位大人。」

接下來,便扯著任半山的胳膊,帶著兩眼發直的任半山往後廂暖閣去。

任半山摟著引梅香甫一進了暖閣,桌上燃著的燈嚯地滅了,從窗口吹進的風鑽進溫熱的暖閣。

引梅香那空洞的眼神停留在頂頭的帳子上,靈魂出竅似的,竟還厭惡起帳頂飛過的飛蛾來。

屋外流水的更漏之聲惹人清夢一般,在心上猛擊了一下。

而任半山恨此時哪裡管得了桌上忽然熄滅的燈,和那虛掩半開的門。

忽然,寒光一閃,只聽「呃啊——」地一聲慘叫——

瞬息之間,一枚尖銳的銀簪便毫不留情地扎進任半山裸著的左肩里——

「呃啊!!!!啊!!!」任半山像是被割了舌頭的牛,下意識地伸手去拔那銀簪,可是簪子在他粗壯的肩膀上扎出了一個極深的血洞,和皮肉黏在一塊,幾乎像是和他這人長到了一塊似的。

「啊!呃……啊!!!」

任半山此時已經摔下了軟榻,半邊胳膊如爛泥般地癱在了地上。他神色倉惶地看著引梅香,只見引梅香坐起身,伸手抹了一把方才被他親昵過的脖子,然後躬身在床邊,將方才喝的酒全部吐了出來,等她徹底吐完,這才整了整被撕破的衣衫,慢吞吞地坐了起來。

任半山想大吼「來人」,卻被引梅香用帕子狠狠地塞進了嘴裡,「別說話,否則死得更慘。」

任半山嚇得全身顫抖,左肩處傳來了斷裂的痛感,他幾乎以為自己這半邊身在要從身體上割裂開來。

「嗚嗚嗚……嗚嗚嗚……」

他像是在求饒,又像是在謾罵。可是這暖閣如灰般死寂,窗外又靜得出奇。方才隔壁的歡聲笑語和枕邊呢喃頃刻間消失了,整個歡月樓上,像是只這一個屋子有動靜。

被熄滅的燭火冒著最後一縷白煙,叫人心口發冷。

引梅香跳下床,隱在幽暗中的臉附了一層淺淺的寒光,她拔出床底藏著的匕首,刀鋒架在任半山的喉間,陰涼地說,「任師爺,您還記得這個稱呼么?」

任半山撐著能動的半拉身子不停地往後退,可惜退無可退,他嚇得直搖頭,瞳孔漲開,像是一隻受驚致死的耗子。

「嗚嗚嗚……嗚嗚……」

引梅香去了銀簪,一頭黑髮披了下來,她帶血的紅唇微微顫動,匕首劃在任半山的喉間,留下一道猙獰的血痕。

「蘇桐。」

梅花落雪的屏風後面,一把低沉溫潤的嗓音淡淡地傳來,這幽深死寂的牢籠中,引梅香驀地哭了出來……

「二少爺……」引梅香伸手抹了一把眼淚,深吸了一口氣,拚命地站起來。

屏風被李世溫移開,他繞到輪車後面,將二爺推了出來,二爺一身月白色長衫,披著狐領披風,神色淡然。他伸手緊了緊狐領,左右手交疊在一起,毫無血色的唇邊似乎始終嵌著半分笑意。

「二爺,這就是任半山。」李世溫躬身在他耳邊,輕輕說了一聲。

二爺點了點頭,沖引梅香笑了笑,全然還沒理會癱在地上的任半山,「蘇桐,呵,你還是換回這個名吧,我叫不慣。」

翁蘇桐當即點了點頭,「那名兒只是隨意起的,二少爺喜歡怎麼喊,都依您。」

「蘇桐,」看著黑暗處任半山茫然的眼神,二爺的臉色隨即一變,「看來這位任大人還沒認出我是誰,你將那些燈,都給他點上。」

翁蘇桐應聲舟,走到桌案邊,點亮了暖閣中所有的蠟燭,暖閣內徹底明亮起來。這時,任半山面前的人才逐漸清晰起來,他嘴裡塞著的布被翁蘇桐取下來,可是那一瞬間,他卻驚愕地忘記闔上嘴巴——

「你……你……是人是鬼……」

此時,那個坐在椅子上的人,在任半山眼中,就像是一個從幽冥十殿重返人間索命的閻羅。

二爺微微一眯眼,面無表情地審視著任半山,因為身上冷,他的兩隻手不自覺地交疊在一起,他的聲音很沉,透著一絲不近人情的冷漠,「任師爺道我是人是鬼。」

任半山乍一確認來人,瞬間眥目欲裂,失聲吼道,「烈……烈將軍……」

驀地,他又反應過來,臉色慘白地改口叫喚,「不對!你、你是烈衣……」

二爺緩緩靠在椅子上,長吁了一口氣。

「呵,已有九年,不曾有人這樣喊過我了。」二爺淡淡道,「任師爺離開雲州九年,名字換了,官職升了,竟還能記得烈某,實在是匪夷所思。」

任半山下意識地往後退,卻發現,他已經靠牆壁上,左右夾著柜子,身體像一團重新塑形的肉糜一樣卡在中間,左右動彈不得。

「烈、烈將軍……你……你沒死……真好……」

二爺望著他,一絲不苟地笑了笑,「真遺憾吶,任師爺實在恨不能我早就死了。」

「不……不……」任半山抬起被廢掉的胳膊使勁擺了擺手,「您還活著,真好……真好……」

「好么?」二爺陰沉沉地問道。

任半山的身體驀地一震。

「今日前來,我開誠布公。」二爺淡淡道,「是想問師爺幾個問題,若是句句都是實言,我轉頭便走,不耽誤明日一早,您啟程回京。」他的神色倏地一轉,「但若是有半句假話……」

「不敢有假話!!」任半山大叫,「您問,您問……」

二爺讚許地點了點頭,薄唇微動,緩緩道,「澤濟二十二年正月,你帶著一箱金箔夜訪雲州帥府,卻被家父訓斥而返;同年二月,你再次前往,同樣是帶了一箱金箔,目的是為了讓父親動兵修山。那麼,到底是誰授意,修哪座山?」

任半山一身肥肉抖似篩糠,對方這不見起伏的嗓音中像是喚回了三千陰兵,窗欞上糊著的白紙此時彷彿都沾了血色。

「我……我……我不知道……」

「不知道?」二爺的眉間終於微微皺起,「不知道?還是不想說?」

「不、我不知道……」

二爺遺憾地舒出一口長氣,緩緩地靠在椅背上,冷冷道,「將他另一條胳膊也廢了。」

「啊啊啊!不要!!」

還沒等任半山最後半口氣喊完,只聽「呃啊——」又一聲慘叫,翁蘇桐已經提起手邊的匕首,猛地扎進了任半山另一邊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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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等了哇~審核編編也很辛苦~

希望今天早點輪到我吧~T^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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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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