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猝死
十五、猝死
任半山癱軟在角落裡,急促地喘息,他也不知從哪裡拾回些勇氣,沖著眼前幾人嘶吼道,「我是、我是朝廷命官,你們、你們膽敢這樣對我!我要殺了你們,我要殺了你!!!」
「我們這些人佔山為王,確實比不上大人位極人臣,權柄遮天。」二爺的眼神驀地一凜,「然而我這人沒什麼耐心,也最不受人威脅。」
他的聲音毫無起伏,「我再問一遍,十年前,你前往帥府行賄家父,要其動兵修山,究竟是誰授意,修哪座山?」
「你說不說!」李世溫箭步上前,一把扣住任半山的肩膀,猛地向後一扼——
「呃啊——」任半山慘烈地尖叫,手臂幾乎被那人折碎,「我說、我說……」
任半山急喘了幾口氣,咬牙道,「十年前……我、我那時候在雲州府,跟著孫蔚齊孫大人做事,我俸祿微薄,每個月的錢都拿去貼補我娘的藥費,而我那天殺的弟弟嗜賭成性,在賭坊欠了人家一屁股賭債,被人砍了手指頭扔回了家,我娘一氣之下,病倒了,我弟弟也因為這事成了個殘廢……後來,後來賭坊的人找到了我,要我還債……五十兩紋銀啊……我那時候每個月的俸祿才三錢。我沒辦法,就到處去借……但是不夠,根本不夠……」
二爺靜靜地聽他語無倫次地說,沒有打斷他。
任半山抬起頭,迎著那火光掙扎著看著二爺,「然後有一天,我收到了一封信,隨信發來的,還有一箱金箔,信上說,賭債已經還了,但是要我將這箱金箔送到雲州帥府、烈大元帥的手上,只需要告訴他,借兵——動土修山。」
二爺輕聲問道,「誰送的信?」
「沒有落款……」任半山拚命地搖了搖頭,「我真得不知道了,我也不知道是誰,更不知道要修哪座山……」
二爺的臉色漸漸陰沉下來,「說了等於白說。」
李世溫瞭然似地,抓著任半山肩膀的手驀地收緊——
「呃啊!!」任半山哀嚎道,「我真得不知道!我不知道啊……啊啊!」
二爺眼睜睜地看著任半山像一頭瀕死的畜生,被隨意地丟在一旁,任其自生自滅,他的心裡卻毫無波瀾,一潭死水,水深,無風也無萍。當任半山哀嚎了片刻,真得說不出一個字時,二爺才開口,「可以了。」
李世溫立時停了手。
「看來你確實不知道,那我就問些別的。」二爺緩了緩,又道,「任大人,你方才提到了孫蔚齊,他是當年的雲州知府、雲州城的父母官,而你,只是追隨他、受他提拔的小小師爺。澤濟二十三年十月末,北方戰役打響,父親率軍在九龍道血戰七日七夜,最後全軍覆沒。後來,敵軍分兵攻打雲州,是你派人暗殺了雲州知府孫蔚齊,為敵人打開了雲州東河河口的門,結果,原本堅不可摧的雲州城,他們僅僅用了三天,就佔領了。」
翁蘇桐的手指相互攪在一起,聽到此處,她忽然撲過去掀開罩在任半山身上的被子,提起匕首,馬上就要插進任半山的心口——
「蘇桐,住手!」二爺喊住她。
此時的任半山已經癱在了地上,幾乎尿了一褲,翁蘇桐收緊的手臂掙扎地顫抖著,聽了二爺這話,她頓了頓,終於收回神識,回刀入鞘,起身站到了一邊。
「澤濟二十三年冬月,北鶻人一路燒殺搶掠,兩個月不到,便瞬間席捲燕雲諸地。」話到此處,他好似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能壓制住胸口不斷上涌的血氣。可即便如此,即便五內俱焚,二爺的神色也幾乎沒什麼變化,平和得好似在講旁人的故事。
他又道,「澤濟二十三年冬至,下了一場大雪。我烈家帥府卻著了一場大火,大雪中的火,燒了整整一夜,在那場大火中,我烈家上下三十四口,盡數死在敵軍的亂刀之下。」
說到這裡,二爺忍不住心頭的劇痛,猛地咳嗽起來。
「二爺!」李世溫連忙快步上前,關切地喊了一聲。
二爺伸出手,擋住李世溫的詢問,依舊死死盯著任半山死不妥協的眼神,沉聲問道,「那場火……是不是你放的?」
此時的任半山,情緒徹底崩塌了,他瘋了似地爬過去抱著二爺的腿,「不……不……不是的!烈將軍!我求求你,我、我那時也是逼不得已,我是被他們逼的……我……」
二爺忽地從腰間拔出短刀,架在任半山的脖子上,任半山猛地一震,連呼吸都停滯了。他抬起頭,忽然和二爺的眼神撞在一起,只那一瞬間,他就嚇得差點咬了自己的舌頭。
「是誰?誰逼你的?」
任半山嚇破膽地低吼,「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不說?」二爺微微蹙眉。
「不是!不敢……」
此時,任半山彷彿吊著一個口氣,片刻后,他忽然間,用盡了全身的膽量用脖子去撞那柄短刀的鋒刃——
「呀!!!」
二爺瞬間撤刀,刀鋒淺淺劃過任半山的脖子,在上頭又印了一道血印——
「啊!!!」任半山撲了空,直摔在椅子邊,磕在了床腳,磕了個頭破血流。
二爺探身,一把抓起任半山的衣領將他提到自己眼前,狠聲道,「想自盡?說!九年前,是誰指使你的!說!!」
任半山此時已經說不出話來,血順著他的鬢角流下來,他語無倫次地叫喚,也不知道是說給誰聽,「我不想,我不敢……求求你們,放過我……讓我去死……我死了,他們不會動他們……求求你們……」
「二爺!」李世溫上前一步,「鬆開他!!」
二爺倏地鬆開了任半山,而任半山卻沒有滑落到地上,而是蜷縮在一處,不斷地向著四面八方磕頭,嘴巴里不停地念叨著諸如「放過他吧,讓我一個人死……」之類的話……
李世溫臉色一變,「二爺,他這是……」
「他不是求給我們聽的。」二爺抬眼環顧四周,眼神忽地看向房頂。
下一刻,李世溫便沖了出去。
這邊,任半山還在磕頭,可是當他再一次磕下去的瞬間,忽然他的身體開始不由自主地抽搐,然後整個人撲到了地上。
「不好!!」
翁蘇桐連忙踱步上前,一把抓住任半山的后脖頸將他拉起來,只見任半山翻著白眼,口中不斷吐出紅綠色的液體。
「他怎麼了?!」翁蘇桐大吼。
二爺鎮定地望著將死的任半山,他就像一條被剖開了腹部的魚,在地上撲騰起來。片刻后,便掙扎著僵硬了……
「他死了。」二爺嘆了口氣。
翁蘇桐不可思議道,「為什麼……我們沒有動他……」
二爺抬眼盯著房頂,沉聲道,「有人要殺人滅口。」
這時,李世溫快步走了回來,一眼就看見了死在地上的任半山,「二爺!這……」
二爺抬手打斷他,「搜到什麼沒有?」
李世溫搖了搖頭,「晚了一步,什麼都沒有。」
翁蘇桐驚魂未定,她走到二爺面前,雙膝一軟,跪在了他的面前,「二少爺……」
二爺伸出手,輕輕地拍了拍翁蘇桐的肩膀,握拳在嘴邊咳了幾聲,「蘇桐,這裡死了朝廷命官,你不能待在幽州了,跟我走吧……」
翁蘇桐瑟縮著肩膀,將自己的肩膀從二爺的手中撤了出來,「二少爺,死了一個任半山,只是那些人中的冰山一角。我不走……」
「聽話。」二爺沉著氣,努力壓制著怒意,壓抑道,「九年了,我們在北方尋了你九年,我怎麼都沒想到,你竟——」
翁蘇桐躲避地看了二爺一眼,細聲道,「二少爺覺得我臟……」
二爺嘆了口氣,「怎麼會呢?傻丫頭,你無論變成什麼樣,都還是當年的你。旁人欺你辱你,皆不必入心,重要的是,你自己不要妄自菲薄。」
翁蘇桐抑制不住地慟哭起來。
二爺示意了一下李世溫,李世溫便立刻遞給了他一個包裹。
「這是些盤纏,外頭有一匹馬,你儘快離開幽州。」二爺道。
翁蘇桐抽泣了片刻,才道,「那你呢?二少爺,你跟我一起走吧。」
二爺笑了笑,「傻丫頭,我的事還沒了呢。」
翁蘇桐擦了擦眼淚,站起身,「你放心,任半山的死我不會連累旁人。」
「這是什麼話?」二爺抬頭看著她,提醒道,「我方才說了半天,你還沒聽懂嗎?」
翁蘇桐卻道,「我懂。但是,我不能……」
「你能。」二爺沉聲打斷她,「聽話。換個名字,回到關內,隨便找個風景好的地方住下,這一輩子,都不要再回北方了。」
他笑了笑,又道,「等過些年,若是……若是有緣,我們還會再見的。」
翁蘇桐的眼神暗淡下來,她思慮了片刻后,沒再反駁二爺的話,只是默默點了點頭。
月色在這深院中氤氳出濃墨,滲透在長廊上。
翁蘇桐推著二爺走出了暖閣,院子里的護院早就被翁蘇桐遣走了,此時暖閣外空無一人,雪光映照著空蕩蕩的院落,偶爾能聽見前店傳來的的歡歌笑語聲,這一明一暗、一動一靜之間,竟鮮明得刺眼。
二爺從懷中掏出那枚簪子遞給翁蘇桐,「那日讓世溫來烏魚巷子尋你,是想帶你離開幽州,到寨子里。可是他回來說,你不肯走,還給了我這枚銀簪。我就想,罷了,這幽州,我是必然要來一趟。」
翁蘇桐接過簪子,小心翼翼地放進袖子里,她眉目如畫,此時卻隱隱有些悲傷,「二少爺,其實您不必為我跑這一趟。這一次,任半山死了,萬一他們找到你……」
二爺伸手打斷她,笑了笑,道,「安全了,就給我來個信。」
翁蘇桐遲疑了片刻,才道,「是。」
兩人出了後門,流星從馬車上跳了下來,幫著李世溫,將二爺送進馬車。
掀開車簾,二爺歪著頭,看著站在一旁的翁蘇桐,「丫頭,好好保重自己。」
翁蘇桐慘烈地笑了笑,「二少爺,等一切安定下來,蘇桐定回來看您,過幾日就是除夕了,您……您保重。」
雪中長月,映著二人交別的身影,竟發起暖。
翁蘇桐騎上馬,馬兒原地轉悠了幾圈,便朝著出城的方向,疾馳而去。
李世溫「駕」了一聲,馬車晃晃悠悠地駛出了烏魚巷子。
流星這孩子向來不認生,此時和李世溫坐在一起,雖然兩個人才認識半日,卻已經熟絡了不少。
二爺坐在車裡,聽著流星的聲音從外頭不斷地傳來。
流星:「李大哥,方才我聽路人說,你們剛才進的那地方,叫歡月樓?」
李世溫嚴肅著一張冷臉,半晌之後,只是硬邦邦地「嗯」了一聲。
流星瞬間來了興緻,「那李大哥,五寨主說裡頭都是漂亮姐姐,剛才那個姐姐就很漂亮。」
李世溫:「……」
流星沒注意到李世溫漸漸難看的臉色,自顧道,「李大哥,你認識五寨主吧?他說歡月樓里有本書,叫《合歡月下》,是本兵書,講的是男子間打仗的,我想著那歡月樓應該是個賣書的地方,你剛才進去的時候,有看見這本嗎?」
李世溫像是吃了黃連一樣,嘴裡正發苦,他剛措辭好,準備開口,卻聽見車裡傳來——
「流星。」
「二爺,我在!」
「以後不許再跟五爺說話。」
流星撇了撇嘴,撓了撓頭,不知不覺之間,他彷彿又說錯話了。
此時,馬車行至八敏浮橋上——橋上無人,天上有月,人間殘雪。
二爺掀開車簾,往外看了一眼,安平王府的門前,下人們正在掌燈。
「停車。」
李世溫立刻拉住馬韁,流星順著二爺的目光往那高門深院看了一眼,忍不住笑著問他,「二爺,您看什麼呢?」
「世溫。」
李世溫連忙應聲,「二爺。」
二爺望著王府的大門,深深地道,「你不用跟我回去了。」
李世溫回過頭,「二爺,你們兩人一路回寨,不安全。」
二爺幽幽一笑,「明日一早,幽州城裡的人忙著收屍,城外的人忙著打仗,我倆一少一殘,不惹眼,也不會出事。葛笑他們押送的戰馬,想必剛過靈犀渡口,再要一天就可以到達軍營,你快馬趕過去,興許能趕上,我擔心……」
「是。」李世溫十分猶豫不決,又不敢違抗命令,「但是,您回寨子的事情,要不然告訴王爺,讓他……」
「世溫。」二爺打斷他,眼神卻一直未從眼前那緊閉的大門前移開,「他馬上要北上了,不要分他的心。況且,幽州城裡的事,也是大麻煩。」
又道,「你也看見了吧。」
李世溫微微點頭,「看見了。任半山死於素蘭加凡心,和那八十匹戰馬的死法一樣,有人分別將兩種葯下到了他的吃食里。」
「有人隱在暗處。」二爺低聲道,「而王爺就是那箭靶子,什麼人都能往他那遞上幾刀,生怕他死得不幹凈。」
他的神色隨即陰狠下來,「他只要不再來鴻鵠,想必短時間內,不會再出什麼大事。」
「那您呢……」李世溫皺眉輕問,「蕭人海捲土重來,想必他的首戰,便是鴻鵠。」
二爺闔上了門帘,聲音沉而緩,帶著些許無畏風雨的笑意,「我正等他來戰。」
流星聽他們一來一往,話說得極其深奧,便眨了眨眼,突兀地笑道,「二爺,您身體不好,何苦要這樣連夜趕回去呢?馬車走得慢,就算不停地趕路,這樣回寨子也要兩天,要不咱們在幽州過除夕吧,聽說幽州的除夕夜有煙火,可好看了。」
二爺在車內揉了揉眉心,「臭小子,這才出來幾天就不想回家了,年夜飯還是家裡吃著香。幽州的煙火,有什麼好看的,哪裡比得上九則峰上的滿山火把好看。」
流星靦腆地笑了笑,「您說的是,除夕一到,九則峰上滿山的火把,就像漫天的我在飄!」
李世溫一時間沒反應過來,等到他反應過來,那向來嚴肅的臉上,竟好像出現了笑紋。
二爺一直憋在心口一口氣被這少年的一句話,瞬間說化了,他不由地笑起來,「武功沒怎麼練,就知道吃。」
「二爺,民以食為天嘛,六爺說的。他還說你不開心的時候,我要負責逗你笑,二爺,六爺說他除夕會回來吃年夜飯,是真的么?」
二爺輕輕閉上眼,思緒已然飄遠。
腦海中有人依稀唱道——「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馬車在雪地艱難前行,將那王府的大門拋在了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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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人打出了一張身份牌~
今天依舊祈禱儘快審核通過……感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