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團圓
十九、團圓
溫熱的水送進唇邊,幾乎下意識間,薛敬就醒了。他猛地坐起身,卻不想,將流星還未端離的茶杯「砰」地撞飛了。
「六爺!」流星慌忙伸手,想去擦他手臂上灑落的水。
薛敬用儘力氣伸出手,想去抓流星的手,卻發現自己的手一直到前臂上,都已經裹上了紗布。
「行了,我在這,流星,你收拾一下,和小敏回房睡覺吧。」
流星點了點頭,和小敏一起,快速將碎掉的茶杯收拾乾淨,然後退出了卧房。
一時間,房中抵死的寂靜,窗外深谷中的江水又在不合時宜地興風作浪,傳到這斷崖上的石頭房內,實在是擾人清夢。
薛敬坐起身,迅速下了床,從爐子邊拿起披風,隨意地披在了身上,他的手極其不方便,所以沒有怎麼系好就疾步往門邊走。
「站住!」二爺在他身後低喝了一聲。
薛敬停住腳步,卻沒有回身。屋內暖熱的氣息並未給他的心底增添多少溫度,相反,那人低沉的嗓音中莫名帶著那深谷中刺透骨髓的冷意,他的手心焐出了細汗,卻已經忘卻了那些細碎的傷口帶來的刺痛。
「二爺,我只是想看看你,你不願見我,我這就走。」他賭氣似地往外挪步,全身像是散了架一樣,還沒到門邊就差一點栽倒。
二爺握拳在唇邊咳了兩聲,壓抑道,「你……你到底要折騰到什麼時候?」
薛敬猛地回過身,不可思議地看著他,「我只是想回家。」
他的眼神就像是一隻被傷得體無完膚的豹子,骨頭剝離開來,血肉模糊地倒在那不見盡頭的路邊,等人過處,哪怕施捨他一點溫存,也算是不得了的慰藉。
「你的家不在這裡。」二爺的聲音毫無波瀾,神色如常,唇間卻絕無血色,「我說了很多遍了。」
「你!」薛敬幾乎用儘力氣衝過來,衝到了那人身旁,俯下身,近在咫尺地盯著他,二爺的眼中明明映著自己的影子,可是除了影子,什麼都沒有……
一汪深潭,萬頃無波。
「你……你……」薛敬壓抑著情志,幾乎要脫口吼出的話卻硬生生憋回了喉嚨,低喘著重複著,「你……」
他顫抖著伸出手,想隔著那一層層的衣物,去碰二爺的心口——那裡有血肉,有跳動,卻沒有溫度。
「二爺,今夜除夕。」薛敬極其克制地嘆了口氣,「我們不吵架,好不好?」
二爺將眼神移到別處,自始至終沒去正視他。
薛敬微微蹙眉,他貼身穿的衣服是濕的,這會兒黏在後背上,他不由自主地動了動。
「你說你就是為了看我一眼。」
薛敬低下頭,沒敢看他,「嗯……」
二爺沉聲道,「他們攔著不讓你進?」
「前後門都攔著,」薛敬咬著牙,「我圍著寨子轉了一圈,也沒找到……」他猛地抬起頭,正撞上二爺射過來的眼神,「想必是老萬交代了,絕不能放我進山門。」
「那你就敢去爬斷崖!!」二爺一掌拍在椅子扶手上,怒道,「你好大的膽子。」
薛敬梗著脖子,一句話不說。
二爺幾乎是用了「質問」的語氣,難耐道,「你知不知道,你一旦失手,跌進谷底的激流中,我連你的屍骨都找不到,你能耐倒是不小,賭氣給我看嗎?」
「不敢。」薛敬這口氣也頂上來了,他壓制不住地頂撞道,「我就是想看你一眼,看完我就走,我爬崖壁,是因為走投無路,因為逼不得已,你一早就放話不願見我,我早就打定主意了,別說是斷崖絕壁,就算是刀山火海,我一樣敢上!」
「你!」二爺被他噎得一口氣頂到胸口,猛地咳起來,「咳咳……咳咳……」
薛敬嚇了一跳,連忙站起身,想伸手去扶他,卻被他一巴掌擋開,「別碰我……咳……」
薛敬的手僵在半空,進步得,退不得,那人不讓他碰,他便真就不敢去碰了。這有些卑微的舉動終於點燃了他心底最後一點火,他臉色一沉,盯著二爺沉道,「二爺,我到底做錯了什麼,你要趕我走?三年前是這樣,三年後還是這樣,你說這裡不是我的家,那哪裡才是?幽州?還是靖天?」
「好。」薛敬直起身,慘烈地笑了笑,「這世間沒我容身之處,我看,還不如今晚就從崖壁上摔下去,死了倒是乾脆,反正也沒人疼。」
「咳……」二爺緊接著重重地咳了一聲,血便從嘴角流了下來。
「二爺!!」薛敬嚇得渾身一抖,陡然伸出手,那人便軟綿綿地跌進了懷裡——「快!!來人!!」
他抱起那人緊步床邊,扶著他的頭將他慢慢放平,「二爺……」
猝然之間,薛敬感覺寒冰從腳底生出,無情地扎進了他的五臟六腑。他止不住地渾身顫抖,嘴裡不停地叫著對方的名字。
小敏和流星闖了進來,「六爺!您讓開!」
那人整個人蜷縮在一起,□□聲像是凌遲。
薛敬連忙往旁邊錯開,手足無措地杵在一邊,「他怎麼了?走之前不是還好好的嗎?!」
小敏轉過身,「六爺,您先出去一下。我來不及解釋,毒發得很快,我有辦法治。」
薛敬咬著牙退後了幾步,看著兩人來回穿梭的身影,一時間恨不能打開那封死的窗子,一頭栽進崖底洶湧的湍流中。可只要他一閉上眼,看見方才那人唇間溢出來的鮮血,他就再也不敢死了……
除夕,深雪,斷崖,絕壁……這大好的光景,卻被那瞬間襲來血腥味衝散了。
薛敬魂不附體地站在門外,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心口,那裡忽然一陣劇烈的絞痛,夾雜著凝重的呼吸,和屋內細碎的響動合在一起,陡然間被那夜空中轉瞬即逝的煙火炸得四分五裂。
不一會兒,流星推門走了出來,薛敬連忙上前,「他怎麼樣?」
流星點了點頭,「六爺,他沒事了。」
「那我……」薛敬剛要抬腳,卻被後腳走出的小敏扯住了手臂。
小敏道,「六爺,他身體不好,你別說那些話氣他了。」
薛敬緊緊皺著眉,手心在身側握成了拳。
流星將他扯到一邊,用僅有兩個人聽見的聲音說道,「二爺不叫我跟你說。前些日子,我們出過一趟遠門,回來之後,他就病了一場,前些天才好的。他已經很久沒有出過山了,想必路途遙遠,也累著了。」
「出遠門?」薛敬疑惑地看著他,卻因為關心屋裡那人的情形,沒繼續問,只是說,「好,我知道了。」
薛敬推門進屋,屋內瀰漫著淡淡的葯香,溫柔的光暈籠著房中的一切,方才焐熱的毯子因為一時的急亂被隨意地丟在了地上,桌子也被他方才下意識起身的動作撞翻了,盛著餃子的碗筷落了一地,其中一個餃子好像剛被二爺咬破了一口。
他壓著深深的悔意,慢慢蹲下身,輕手輕腳地將那些散落的物件重新收起,又為爐子添了新炭。煮餃子的石鍋里還剩著幾個,他架好了火,又從院中的井中挑了乾淨的山泉,添進了鍋里。
薛敬做完這一切,才又重新走回床邊,卻不敢真得靠近,只是在半近半遠的地方坐了下來,一聲不吭地盯著床上那人。
可是他也不敢一直這樣盯著,他擔心自己的目光太過灼熱,會將對方冰冷的身體燙傷。
薛敬的心中舊傷未愈,又添新傷,竟生出希望對方再趕他走一次的心思來,全然沒了方才發瘋賭氣的衝動。
「你怎麼坐在地上?」那人不知何時睜了眼,他那細微的聲音低沉和緩。
「我……」薛敬連忙起身,緊步走到床邊,微微低頭,「二爺,我錯了。」
二爺無力地笑了笑,他的唇色幾乎和外頭蒼白的雪融在了一起,只牙齒咬過的地方是殷紅的,薛敬沒敢再看他,只是不斷地重複著「我錯了」這幾個字。
「這事只是趕上了,跟你沒什麼關係,你不必自責。」二爺看了一眼他的手,蹙眉問道,「怎麼摘了?」
「啊?」薛敬看了一眼手臂,「哦,剛才做事情,纏著麻煩,爬那個……」他擔心說到「懸崖」之事再刺激對方,便及時改了口,「就是刮蹭傷,不包不礙事。」
「你煮了東西?」
「哦,煮了餃子。」薛敬吸了吸鼻子,「要是不願吃,我就去換米煮粥,你不是喜歡我煮的粥嗎?這次添些粟米煮些青菜,給你暖暖身子。」
二爺疲憊地看著他,「你回來看我,就是為了煮碗粥嗎?」
薛敬伸出手,輕輕地附在他的手背上,猶豫了片刻,呢喃道,「今夜是除夕,家家都吃團圓飯,我也想要。」
二爺緩緩地笑了笑,看著薛敬的眼神漸漸柔和下來,方才那瞬間湧上來的怒意被他這幾句平淡如水的閑話沖得煙消雲散。
窗外的煙火停了,一片靜寂。
屋裡的硝煙散了,和順如昔。
「那就去煮粥吧,不願吃那羊肉的餃子,我餓了。」
這「特赦」簡直比方才所有升空的煙火疊在一起都絢爛,薛敬連忙站起身,跟著猛然笑了笑,「好,我、我這就去,你先睡一會兒。」
接下來,薛敬幾乎是使出了渾身解數——他將寨子里所有的廚子都叫起來了,地窖里存的菜見了雪上了冰,吃起來不可口,他便讓人去尋。幸好萬八千那邊還有人存了新鮮的菜心,也被他不依不饒地要了過來。米是他一粒粒地撿出來的,水必是後山上的山泉,火也必須恰到好處。就這樣一來二去,就忙到了後半夜了。
薛敬略是驕傲地笑了笑,將這碗用盡了心思熬出的粥推到二爺面前,少年時的笑容躍然而現,二爺不由地搖頭一笑,「你這是把打仗的心思都用在當廚子上了。」
薛敬低下頭,「能這樣當一輩子廚子,也挺好的。」
「什麼?」二爺微微一愣。
「哦,沒什麼。」薛敬笑著轉話道,「二爺,我帶了些好東西,我拿給你。」
不一會兒,薛敬便從包袱里拿出了些東西,跑到床邊。
「這是什麼?」
「出城時,在城門口買的糖糕,」薛敬快速將那用系著的麻繩解開,輕輕翻開黃色的紙,看了一眼那細碎的糖糕,神色驀地黯淡下來——應該是他爬斷崖的時候,後背不小心磕在石頭上,碰碎的。
他剛想捂著拿開,卻被二爺伸出手輕柔按住,「欸,碎了也能吃,吃到肚子里,不都是碎的么。」
說著,他便拿過那包糖糕,隨手拿手指蘸了點碎沫放進嘴裡,「嗯,很甜。」
薛敬愣了片刻,一時間定在遠處不知進退,他心裡上凍的霜一瞬間融化了,轉瞬間燃起的是灼烈的心火。
「……」薛敬深吸了一口氣,終於還是壓制不住上涌的情續,急切地靠過去,猛地將對方攬進懷裡。
「……」
「……你嚇死我了。」
這猝不及防的動作讓二爺一愣,也讓薛敬整個人鬼使神差地僵在了原地,他的心莫名地急速跳動,身體的反應總是快過思緒,在那瀕臨崩塌之前,將嚇跑的三魂七魄逼回了軀殼。
片刻后,二爺才回過神來,微微蹙起眉,伸手慢慢將他推開,「你這趟回來,會不會延誤軍情?」
「不會。」薛敬若無其事地鬆開他,輕聲道,「我特意提前了一日走,就是為了多你見一面。」
「我拖他們帶你的信兒,你收到了?」
「收到了,」薛敬笑了笑,「你說除夕不必回來,說我回來了,你也不會見我。」
二爺收回笑意,平素里慣有的神色再次浮現,「可惜……我的話確實越來越沒分量了,一個兩個,都學著不聽話。」
「一個兩個?」薛敬學人蹬鼻子上臉,湊到他眼前,認真地問他,「除了我,還有誰?」
「呵……」二爺忍不住笑道,「套我話?」
「沒有,」薛敬不露聲色地別開眼,「哪兒敢。」
二爺摸了摸漸漸涼下來的粥碗,拿勺子喝了一口,才沉聲道,「寨子里有內鬼,我還在查。」
薛敬眼神一凜,觀察著二爺的神色,「有眉目了?」
二爺看了他一眼,淺笑一聲,未接話。
「需不需要我……」
「不必。」二爺打斷他,「你儘管北上回軍,想必年後,還有硬仗要打。」
「可是……」
二爺抬起頭,盯著薛敬的眼,提醒他道,「你說你提前了一天出城,預留出回山的時間,但是你有沒有將這暴風雪計算在內?」
「我……」薛敬一時語塞。
「你沒有。」二爺深吸了一口氣,臉色漸沉,「暴風雪阻礙車馬腳程,原本三日的路程,少說也要多行一日,你如今在此多耽擱一日,回頭不還是要晚?再說了,萬一北邊突然開戰,或者趁亂偷襲,那你——」
「欸,哪有那麼巧,」薛敬笑著看他,「我明日再待上一天,傍晚就走,好不好?」
二爺被他弄得沒脾氣,見他雙手布滿的刮痕,有些還滲著血,便心軟了,「罷了,你去上點葯,就睡在偏廂吧。」
「我不去偏廂,我要在這守夜。」
「又沒死,守什麼夜?」
「我……」
「去睡。」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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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辛萬苦,終於相見。
感恩Otz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