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山火

第二十九章 山火

二十九、山火

「二爺,我來晚了。」

二爺脫力地靠著他,聲音有些沙啞,「從哪裡過來?」

「松林。」薛敬低下頭,側身在他耳邊,「吳家寨一百三十六匹狼,盡剿,留了兩個活的,等您去審。」

二爺扶著他的手臂想坐直,卻見他的右臂不斷地顫抖,從黑色的盔甲中,滲出鮮血,「傷了?」

薛敬動了動唇,顫聲說,「從走馬坡殺至這裡,人太多,換了三次刀。」

薛敬半抱著他,回頭沖著那蕭人海冷喝道,「帶著你的狗,從這裡滾出去。」

蕭人海一直便站在那,高大的身影投射在地上,將他扯成一堵影牆,「殿下,你我,九年沒見了。」

薛敬將自己的披風解下,披在二爺身上,低聲問他,「有沒有受傷?」

二爺抓著他的手臂,輕輕地捏了捏,道,「沒有。」

薛敬微微點頭,而後站起身,走至蕭人海身旁,「聽不懂嗎?」

蕭人海好整以暇地看著靳王,在他眼中,這個曾經被吊在城樓上、飄零如浮草的小王爺,正如那順手便能碾死的螻蟻,又如那偶然飛近燈蕊的飛蛾,脆弱得不堪一擊。

他甚至不願正視這人的眼睛,輕蔑道,「你不配,配不上。」

薛敬神色一凜,驀地舉起刀,在刀鋒碰見對方眼皮的剎那間停住了,他的刀被蕭人海攥進手心——

「呃……」靳王低喘了一陣,終因為右臂尖銳的劇痛而消磨了下刀的力道。

蕭人海低沉地笑了片刻,然後伸出手,鉗住薛敬受傷的手臂,猛地一抓,他手上戴著鐵制的骨爪,從骨爪的指尖伸出尖銳的刺,猛地扎進靳王的血肉里——

那尖利的刺宛如從身體里破血而出一般,在他的手臂上艱難地生根發芽,蕭人海陰涼的低笑聲,如惡鬼臨世,在靳王恍惚的瞬間往前進了一步,將他猛地撞向身後的柱子上——

「……」薛敬咬著牙,忍著那骨肉幾乎被碾碎的劇痛,半聲也沒出。

柱子被撞的猛晃,頂上的虎頭鈴跟著晃動了幾下,嘩地墜了地,碎成了幾瓣。

「殿下,你太弱了,我甚至都不知道如何沖你下刀——」

「大人!」蕭人海的聲音被二爺打斷了,「你我方才說的話,不算數了么?」

薛敬驀地看向二爺,「你許了什麼?」

蕭人海盯著靳王的眼睛,笑道,「答應他留你一命。」

薛敬急促的呼吸驀地響起,就聽二爺繼續道,「大人身為北鶻名將,不至於言而無信吧。」

聽了這話,蕭人海不禁低笑起來,他轉過頭,笑著對二爺說,「我還是第一次聽見將軍為人請命。」

這二字猛然扎進耳中,薛敬陡然間呼吸一亂,跟著一聲壓抑的痛呼,從喉間冒出來,「……」

帳中忽然安靜下來,二爺鎮靜地望著別處,青蛇繞過他的手掌,卻被他猛地一握,那小蛇窒息似地叫了一聲,嚇得從他的手掌繞回了他的手腕上。

此刻,蕭人海終於鬆開了對靳王的桎梏,往後退了兩步,「我答應他不殺,留你一命。」

薛敬怒不可及,他提起刀,低喝一聲,便要再次砍向蕭人海,卻在攻出的剎那被二爺厲聲喊住,「住手!」

只差那麼半步,靳王就的刀鋒就要觸及蕭人海,卻在這個緊要關頭被人喊住,他措手不及地杵在半路,唇間溢出的急喘幾乎帶上些慘烈的不甘。

「退下。」二爺沖他又喊了一聲。

靳王在原地停頓了片刻,終於輕輕蹙眉,收起了刀兵。

生殺帳的帳簾忽地被火舌燒著了,一陣刺鼻的濃煙撲面而來,濃煙之中還混雜著難以忍耐的血腥氣,一名士兵衝進來,快步跑到蕭人海的身側,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蕭人海聽完,眼神忽然猛地一縮,隨即轉過頭,不可思議地望著二爺,「你!好你個……你竟然送信給——給!!「

二爺撐起身,抬頭看著蕭人海,遞給他了不算善意的微笑,「怎麼?大人只帶了千百人進攻我鴻鵠,我總要幫大人叫援軍吧。」

蕭人海低喝一聲,終於從腰間抽出馬刀,重刃快劈至二爺面前,卻被快步上前的靳王一刀橫掃,只聽「砰」地的一聲,兩刀撞在一起,靳王收刀再劈,幾乎使盡了全身的力勁,擋住了蕭人海的刀風——

「別動他。」

二爺笑了笑,道,「老六,你這樣,不是咱們的待客之道。」

靳王微微點頭,配合地說,「是。但此人來者不善,二爺若非要留他一命,煙我就不點了,留給他們自己人燒。」

「你、你們!!」蕭人海忍不住低吼,「你好卑鄙。」

二爺收起笑容,忽然感慨道,「今日是第二次聽到這樣的評價,好說。」

「你!」

那傳信兵卻急道,「大人,咱們得快點撤了!要是被呼……他、他發現我們沒有虎符擅自出兵,回頭您更沒辦法交代了。」

蕭人海深喘了片刻,終於氣急敗壞地抽回刀,抑制不住地低吼一聲,刀劈中二爺身邊的輪車,當即將其劈散了架。他這一口氣終於在這一刻散盡,他轉過身沖二爺笑了笑,溫和道,「咱們還會再見的。」

說罷,蕭人海斜目看了一眼不遠處站著的靳王,冷冷地笑了笑,沖喬剛命令道,「我們走。」

「慢著!」

蕭人海剛剛抬起的步子猛地一頓,就聽二爺沉聲說,「你可以走,他不行。」

喬剛瑟縮了一下背脊,抬起頭盯著蕭人海,「大人……」

蕭人海轉過身,看了一眼二爺,又極其厭惡地看了看喬剛,下一刻,只聽一聲快刀入肉的悶響,一柄快刀便戳進了喬剛的心臟——

「呃……」

只見黑血從喬剛的喉間湧出來,他都來不及喊一句話,就倒地斷氣了。

蕭人海回身冷冷地看了二爺一眼,似有似無地笑了笑,「季卿,咱們後會有期。」

言畢,蕭人海大踏步邁出了生殺帳。

火舌和狼煙吞噬了緊緊相連的帳子,硝煙瀰漫,走馬坡上兩方混戰,只見北鶻的騎兵陣忽然齊齊騎馬奔下,也不知從哪裡高喊了一聲,鴻鵠的散軍四散躲閃,因為沒有戰馬,不少人都被衝下山坡的戰馬踢傷或者踩踏。

「殺——」

一黑衣男子持刀逆風奔向走馬坡,踩著一旁的大鼓借力彈起,只聽高喝一聲,他的刀極快地飛出,只瞬間,他就將兩名騎兵斬落在馬下。

「快!」那人對身後大喊一聲,「搶馬!」

這時,身後殺紅眼的幾人聽見這人的喊聲,才從歇斯底里的狀態下恢復了意識,聽見他喊「搶馬」,這才慌忙地「哦」了幾聲,連忙跟著高喊起來。

「快!能搶多少是多少!」

這時,火光已經將走馬坡燒成了一片火海,嘶裂的叫喊聲猶如深谷中苟延殘喘的群獸,幾乎將耳膜震穿。

就見雙方相戰甚酣之時,忽然,鼓聲雷動,在火舌吞噬的光影中,只見群馬忽然調轉了馬頭,不再戀戰,群兵在片刻間撤退。

寨門口兩座巨大的哨塔被大火灼燒成兩根巨大的火燭,在敵軍撤退後的不久,兩座哨塔驀地坍塌,重重地砸落在地。

生殺帳內,喬剛已經死透了。他的臉在瞬間潰爛,長年被蛇毒侵蝕的皮肉變成了紅黃相間的蠟色,膿血從虛浮的傷口處浮出,他那條紅色小蛇繞著他的脖子遊走幾圈,終於在碰到他胸前冒出的毒血時,像被灼傷了一樣,忽而猙獰地陷入那帶血的皮肉中,與那「寄主」一同行至末路,同死共生了。

二爺淡然地看了一眼倒在地上、血肉模糊的喬剛,低聲道,「他是故意的。」

薛敬搭在他的肩上,低聲說,「二爺。」

二爺微微側肩,錯過了薛敬用力的手,沉道,「怎麼回事,不是讓你在山口等嗎?」

薛敬壓抑了片刻,忍不住道,「你前日趕我回幽州,我就已經察覺到你話中有話,你說讓我回到幽州以後,放守城令,等烽火旗,尋狼煙,行宵禁,援兵不到,務必死守城門。但是在圖中,你寫過——『守城令』指死守不動,烽火旗指等待一個契機,狼煙是指寨中的四色煙,行宵禁是指不得令不得攻城……」

「『援兵不到,務必死守城門』,是什麼意思?」

薛敬眼神躲閃片刻,道,「是讓我死守山口,作壁上觀,絕不入瓮。」

二爺看了他一眼,沉到,「可你又擅作主張。」

薛敬低下頭,蹙眉道,「我不能任由犬吠,坐視不理。」

「聽到犬吠,便要反咬回去,殿下好大度量。」二爺輕咳一聲,乾澀的喉嚨里被灌進了一壺的烈酒,心肺間似有一團烈火在燒,他忍了片刻,才慢慢道,「即便你聽出我話中有話,也不該自投羅網,你知不知道,若是他,若是——」

「若是他動了你,我依然會殺過去,那如今我又為何要坐以待斃。」靳王的聲音帶著一絲難以忍耐的輕顫,「我僅僅是因為擔心你,這難道……」

「夠了。」二爺忍無可忍地打斷他。

片刻寧靜之後,靳王稍稍撫平了呼吸,低聲說,「二爺,我——」

「二爺!!」薛敬話說一半,忽然一道黑影閃電般地闖進了生殺帳,只見他快步走來,單膝跪下,關切道,「沒事吧?」

薛敬立刻便認出這男子就是方才闖入人牆、為自己辟出一條血路的好漢,「你是……」

李世溫一時慌張,也不知道該不該介紹自己,便卡了殼。

「李世溫。」二爺順勢介面道,「是信得過之人。」

李世溫對著薛敬微微點頭,「王爺,方才情急之下,未來得及多想,便衝進去了。」

薛敬道,「多謝相助,否則我也來不及趕來。」

李世溫生硬地笑了一下,「那個……二爺,蕭人海走之前,放了火,現在火快燒過來了,咱們快走吧!」

薛敬快步上前,輕輕扶住二爺的手臂,想將他攬過來,「我來背——」

「我來!」李世溫積極地往前一抻,無意識地將薛敬擋開了,「王爺,您的胳膊受了傷,先包紮一下吧。」

「不用……」薛敬再一次上前一步,提著一口氣低聲提醒道,「還是我來——」

結果,李世溫轉頭沖他樂了一下,誠懇道,「沒事,我來就行。再說了,這些年在寨子里,一直都是我背他的。」

「……」

薛敬想去解釋,卻再一次被李世溫的動作打斷,他神色不善地盯著李世溫的側影,不知為何,他眉間隱去的敵意倏地又起,好像方才這個衝進戰火相助自己的青年人,此刻忽然變得沒那麼讓人舒服了。

此時,二爺對李世溫道,「石頭房中,需要取些東西。」

薛敬上前一步,口都沒來得及開,就聽李世溫快速道,「我背您去!」

然後就見李世溫背著二爺,急奔出了生殺帳。

薛敬在那人跑走的背影后杵了好一陣,才稍稍緩過神來,漸漸將心頭的怒火隱去。

萬八千經過一晚上的大戰,此時猛一睜眼,忽然發癲似地喊了幾聲,薛敬連忙安撫似地拍了他幾下,又灌了他幾碗烈酒,他才從那嗆人的酒氣中稍稍恢復了意識。

「老六……我……」萬八千神色恍惚地懵了片刻,忽然想起來什麼,大喊道,「喬剛那廝呢?!」

「吶,死了。」薛敬揚了揚下巴,指給萬八千看。

萬八千沖著那渾身是血的屍體「呸」地唾了幾口唾沫,「媽的,便宜他了。」

「大哥,咱們先出帳子,這地方要塌了。」薛敬扶著他的手臂,「能動嗎?」

萬八千連忙活動了活動腿腳,「能!」

兩人相互攙扶,奔出了生殺帳,整個鴻鵠陷入了一片火海,九則峰威嚴矗立在火海之間,大火將它燃成了一株高聳入雲的火樹。

衝天的火光在撕心裂肺的慘聲中漸漸變得縹緲,走馬坡上的笑罵聲也隨著這火戰中傳來的焦糊味漸行漸遠。

即便十年一夕,也抵不過一炬終了。

幾個寨中的兄弟滿臉灰頭土臉地跑過來,「六爺,全燒了……」

「能救回多少?」

「不多。」那人快速道,「得儘快告訴二爺,咱們估計得撤寨了!」

薛敬往松林處看了一眼,轉而道,「知道了,加快清點傷亡人數,能救的救,重點是人,還有馬。」

「是!」

萬八千癱軟著身子,任由薛敬攙扶著,他幾乎將全身的重量都擱在他的身上,喉嚨里艱澀地咕噥了兩聲,低聲嘆道,「老六,寨子沒了……」

「嗯。」

他驀地墜地,薛敬連忙搭手去扶,「大哥,沒事吧!」

「老六……」萬八千像是被抽了魂似的,沒骨頭地軟在地上,全身顫抖地縮成一團,極其恐懼地重複說,「你、你說……二爺會怎麼處置我?怎麼處置我……你說啊……」

薛敬蹲下身,拍了拍他的肩膀,始終沒說什麼。

「吳家寨的人呢……」萬八千轉頭又問。

薛敬想了想,提醒道,「大哥,你還是別問了。」

「帶我去看……快點!!」萬八千幾乎是尖聲大吼,「老六,帶我去!!」

薛敬蹲下身,臉色冷下來,「大哥,他們將斷崖的豁口打開了,若不是阻攔及時,想必此時的鴻鵠,已經不見人煙了。」

萬八千抵死的一聲呼吸,像斷了線的風箏,將他的魂都抽去了,「我……我……根本就沒、沒想到,吳家人竟然能反水,老六!」他慌忙地去抓薛敬的胳膊,「老六,你得救我……救我啊……」

「大哥,若你真沒做過,也不必擔心。」薛敬安撫地拍了拍萬八千的手背,「好了,你歇一會兒,我去迎迎二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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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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