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戰衣
三十五、戰衣
雪鷹踩著黎明的一線曙光飛抵千丈崖,落在無名洞口,李世溫連忙跑去取下了雪鷹腳上綁著的信,快步回到洞中。
「二爺,信來了。」
二爺此時已經醒了,他接過信,展開快速看了一遍,隨後莫名地笑了笑。
李世溫問道,「怎麼了?」
二爺將信折好,放進袖中,這才道,「老五說,他帶兵直接去靈犀渡口,就不拐來千丈崖了,咱們都去靈犀渡口匯合。」
李世溫聽了這信兒,不由地呼出一口氣。
二爺卻有意無意地看著李世溫,隨口問,「世溫,王爺呢?」
李世溫猛然被他叫了一聲,瞬間愣了一下,「哦,他、他說去山裡打獵,說去打些您愛吃的。」
二爺笑了笑,「狡猾。」
「啊?」李世溫直愣愣地看著二爺,「什麼狡猾?」
「沒什麼。」二爺歪著頭,往洞外張望了一下,「帶我到洞外看看。」
李世溫應了一聲,連忙將二爺帶至洞外,讓他坐在洞外的山崖邊的一塊大石頭上——遠山、濃霧、還有一望無際的水帶和平原,一切都如淺絳入畫的濃墨,悄無聲息地印入腦海之中。
「這些年,我一直在寨中住著,幾乎從沒出過山門,除了前段日子去了一趟幽州的烏魚巷子,我都幾乎忘了,上一次這樣安閑地看景是什麼時候。」二爺一邊憑山遠眺,一邊對李世溫道,「從幽州回來那次,走千丈崖的時候,馬車在這附近絆住了,車轂歪了,陷進泥坑裡,那夜下了好大的雪,流星那孩子也不會駕車,弄了好一陣子,才將馬車從雪坑裡趕出來。」
李世溫不明所以地杵在一旁,石頭般地聽著,也說不上話。
二爺沒看他,自顧道,「那次回到寨子,我就病了一場,病中我就在想,以後要是再出門,還是應該帶著你,否則我一個殘廢,有些事還真是應付不來。」
李世溫有些艱難地皺了皺眉,「您……」
二爺回頭看了他一眼,繼續道,「你跟了我這麼多年,還不知道我的脾氣嗎?」
李世溫低下頭,看著自己縮在一起的腳面,一時間臉色難看,「二爺……」
「有些事」,二爺悠然地笑了笑,繼續道,「他們那些人流氓土匪的做慣了,天天學著玩心眼,你可不一樣。」
「……」
二爺這番話說得莫名其妙,聽在李世溫耳朵里,倒是像拿著竹籤,盡往耳孔裡頭戳,每一個字都打在他的心頭上,讓他不自覺地往那不安的地方亂想。
「二爺……我、我其實……」
二爺抬手擋了他一下,「欸,我只是提醒你,別學壞了。」
李世溫不知所措地立在原地,將原本打算說的話也都忘了,只能憑藉本能,順著二爺那話的意思應聲道,「……是。將軍,屬下不會撒謊,也從沒騙過您。」
二爺笑了笑,「我知道。」
天光大亮后,薛敬帶著人從山裡打獵回來了,他們獵了野豬和鹿,還從半山的冰湖裡砸出幾條凍水中的鯉魚。
三峰十二寨的人匯聚了南北八方各地的人,他們從天南海北而來,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聚在一起,鮮少有這樣一起走出山門的機會,雖然此次寨子被毀,眾人舉目無望,但是這些嬉笑怒罵慣了的綠林中人,倒是將這勝敗看作常事,從千丈崖的半山一路走上來,極少見誰長吁短嘆,人人的臉上都帶著隨遇而安的泰然,他們中的大部分都認為,只要能活著在冷風裡喝上一壺酒,再啃上幾口肉,已算作不得了的幸事。
幾名跟著薛敬出去打獵的兄弟,正將魚肉、鹿肉和野豬肉分別架在火上烤著,一邊烤一邊聊著這一路走來的新鮮事。
薛敬在一旁聽他們聊了一會兒,便拿著烤好的肉,往山洞那邊走。
在洞門口,他正好看見二爺和李世溫正在斷崖上對談,他迎上去,將那些獵來的野味擺開,「你喜歡哪個就挑著吃。」
二爺看了一眼他擺在面前的野味,笑了笑,低著頭隨便撿著片魚肉放進口中,邊嚼邊問他,「你進山打獵了?」
薛敬「嗯」了一聲,道,「走得深了些,所以回來遲了。」
二爺看了一眼擺著的幾種野味,忽然問他,「怎麼沒打只狐狸?」
「啊?」薛敬被他這前後不搭的一句話問得一愣,「狐狸?」
他轉身去看李世溫,卻見李世溫裝沒聽見似地往後一退,二爺便對著李世溫擺了擺手,「你去做事吧。」
李世溫得了令,即刻腳步生風地跑了,似乎片刻也不想多留。
「什麼情況……」薛敬回過頭,看了一眼二爺,「他怎麼了?」
二爺笑了笑,沒說話。
兩人便就著這雲野天光,吃了一頓不早不晚的晌午飯。
「剛才你五哥來信兒了。」二爺沒抬頭,正在糾結那鯉魚肉中的亂刺。
薛敬將他那塊魚肉拿過來,用竹籤一點點幫他挑出那肉中的細刺,一邊剃一邊隨口道,「哦,他說什麼了?」
「他說不來千丈崖了,要直接去靈犀渡口匯合。」
薛敬手忽地一滯,片刻后,他將那剃好刺的魚肉遞給二爺,「你小心一點吃,知道你不愛吃這麻煩的玩意,下回就不給你弄了。」隨後,他又笑了笑,道,「如此甚好,讓五哥他們再來千丈崖,也不順路,還不如直接去靈犀渡口。」
「不順路嗎?」二爺輕聲說,「從幽州官道去靈犀渡口,不就只有過千丈崖一條路嗎?」
「……」薛敬頓覺自己說錯了話,便下意識地閉上嘴,不再接他這問話了。
二爺看了他一眼,像是幫他圓場似的,隨口說,「興許他們提前轉道別處,這會兒不順路也說不定。」
薛敬低下頭,將那些吃剩的野味包好放在一邊,在雪中隨意地擦了擦手,又用帕子擦乾淨,這才默默地伸出手,攬著二爺的肩膀,「風大,我背你回去。」
頭一次,二爺沒有擋開自己,而是任由他背著回了洞中。
可這樣的「順從」倒真沒在靳王心中增添多少欣喜,反而被他那一反常規的態度弄得有些心慌。
洞中的篝火已經滅了,有些陰冷。薛敬見二爺將披風捂好,自己卻不由地打了個冷顫,低頭一看,這才發現自己身上的戰衣好像一直都沒穿上,他才想起來,方才給二爺看左臂抓傷后就急急忙忙地將衣服穿好,戰甲卻被丟在了一邊。此刻,他急忙到處去尋,卻發現,那戰衣已經被整整齊齊地疊好,平整地放在了二爺手邊。
二爺自始至終只是瞧著薛敬,這會兒見他臉色微變,才終於將方才一直嵌在嘴角的笑意收斂,低聲道,「找什麼呢?」
薛敬走近了一步,「那個,冷。」
二爺將那戰衣遞給他,輕聲說,「你先穿好,別凍壞了。」
薛敬遲鈍了片刻,才將那戰衣拿過去,好端端地穿在了身上。
二爺看著他一邊將戰甲穿好,一邊笑著問他,「你們一個兩個,還要瞞我多久?」
薛敬手下一滯,終於深吸了一口氣,艱難地吞咽了一下,他有些急躁地低下頭,神色有些慌亂,「二爺……」
二爺就這樣看著他,不由地笑了笑。
少年人做了錯事,怕不就是這樣,往往都極想將那慌亂如麻的心思隱在暗處,越是不想讓人看穿,就越是想刻意掩蓋,卻不想,其實他們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皆是破綻,明眼人一瞧便知,遑論是他這個心上開了七八個竅的聰明人呢。
「二爺,我錯了。」
「你又錯了。」
「你別生氣。」
二爺雙手交疊,隨意地放在膝蓋上,他歪著頭,蹙眉思索了片刻,才道,「你們將我當那吃人的虎豹,倒是學那山裡的狐狸,要成精了?」
薛敬聽他這話中沒有往日發怒的情緒,才敢抬起頭看了一眼,坦言道,「狐狸會騙人,而我不敢。」
「幾件事,」二爺一絲不苟地盯著他,「第一,李世溫從來不會說謊;第二,你額頭上的傷也不是撞出來的;第三,你的盔甲確實和老五那件相似,你也確實記得將自己的腰帶換下防止我看出破綻,卻怎麼忘了將胸甲裡面刻著的字刮掉呢?」
薛敬驀地一震,他低下頭,默默地翻開胸甲,赫然看見胸甲的內里、正綉著個藍色的鷹尾——那是藍舟馬鞭上刻著的暗標。
二爺笑了笑,「我倒是不知道,你什麼時候還學你五哥,對藍舟動別的心思了。」
「沒有!」薛敬臉色一變,慌忙地矢口否認,「當時我的胸甲破了,來不及……」
猛然之間,靳王不由地心下一沉,活像是被一枚石頭猛然砸進心底——他就像個做錯了事、被人戳穿的少年,在這句話說出來的瞬間,他狠狠抿了抿唇,有些不知所措。那個前一晚在生殺帳中威風凜凜、勢要和蕭人海一拼生死的年輕人,彷彿一瞬間變回了很多年前從走馬坡上馳騁而下的少年——沒有分寸,不懂進退。
有人管那叫「鮮衣怒馬」,也有人管那叫「年少輕狂」。
二爺正耐心地坐等他的解釋,而薛敬卻有些唐突地愣在原地,一時間不知如何作答——前夜,回頭嶺幽谷救援的戲碼被層層掩蓋,他大抵想的是,能多瞞一日是一日,卻不想葛笑臨時轉道的決定,聰明反被聰明誤,倒成了畫蛇添足。
「昨日你重病昏迷,接到了五哥遞來的鷹信,正如你所料,他追擊飲血營,被困在了回頭嶺的『一線天』,求援信來得很急,你又在病中,我……」薛敬將最後半句話壓得很低,幾乎到了幾不可聞的地步。
二爺看著他,沒有慍怒,也不急躁,而是面無表情地愣了片刻,卻不想,只是這沉默的片刻,薛敬便站起身,低聲說,「你說過,若是你,便會按兵不動,但我……」
他的手心捂出熱汗,在進退之間左右為難。
「你病著,先彆氣,我……」他遲鈍地悶哼了一聲,低聲道,「我先出去了。」
薛敬起身要走,二爺卻忽然在他背後輕聲說,「你沒有做錯。」
薛敬腳步一滯,心跳忽然急速起來。
二爺看著洞口的微光,輕聲道,「你應援迅速,將他們從困境中解救出來,即便我醒著,也會讓你去。」
薛敬轉過身,終於緩緩地邁步到他身邊,慢慢地坐下,「我怕你……」
「你怕我什麼?」
薛敬回頭看了他一眼,沉聲說,「我知道那苦等的滋味,與其讓你在病中知曉此事,徒增擔憂,倒不如一覺醒來,聽到的便是我們平安戰返的消息。那你即便生氣,也全是劫後餘生之喜,對不對?」
「你……」
薛敬這話說的極是隨意,隨意到像是喝一杯茶,吃一口飯一般,卻不料,他這話聽在旁人心裡,卻像是一個石子丟進了萬里無波的深潭,倒是激蕩起許久不曾見過的、細微的漣漪,二爺靜靜地琢磨著他這番話,倒好似真聽進了心裡去。
薛敬見他半晌無話,卻也能從他平靜的神色中判斷出,自己此番臨時出戰,算是平安「渡劫」,便不由自主地放下心來,笑了笑道,「我還道今天,你又要趕我走了。」
二爺倏而笑了笑,轉又正色道,「回頭嶺,一線天,說說你這一戰吧。」
薛敬點了點頭,隨手撿了跟樹枝,在地上簡略地畫了地形圖,又將自己如何沖入幽谷、解救葛笑、遇到銀甲書生的事,仔仔細細地講述了一遍。
二爺認真地聽了一遍,又與他圈了幾下,卻在「銀甲書生」這裡停頓了一下——
「飲血營重甲出動,你說你們傷亡不重?」
「是。」薛敬點了點頭,道,「戰後清點,並沒有我料想的那麼重。」
「那就怪了,」二爺靠著石壁,右手的兩指輕輕捻著左手的食指,疑惑道,「這不符合飲血營出征的一貫規矩。據我所知,飲血營出戰,在硬拼兵刃這件事上,對手幾乎無勝算可言,特別是這種狹路相逢的幽谷戰。這回,倒像是……」
薛敬問,「像是什麼?」
二爺幽幽道,「……像是他們有的放矢,有意避讓似的。」
薛敬在心裡琢磨了幾遍他這句話,才道,「興許……回頭嶺幽谷之中,不足以讓飲血營的實力盡顯,又或者……」薛敬頓了一下,繼續道,「他們不願戀戰,是有別的目的。」
「嗯。」二爺不置可否,復又問他,「此戰之中,還有別的可疑之處么?」
薛敬思憶了片刻,斷然道,「……沒了。」
二爺點點頭,「那便通知大家,明日一早啟程,咱們儘快趕去靈犀渡口。」
「好。」
「對了,你……」
「我不走。」
薛敬快速將二爺後面的話打斷了,「這裡是千丈崖,離幽州確實很近,但我此時不能回去。」
二爺看著他,「那你的打算呢?」
薛敬思慮片刻,沉吟道,「若是……與你那邊會有麻煩,我就與你們至靈犀渡口再做打算,如今還不知陳大將軍那邊的消息,如果需要我北上回軍,此一路往渡口,也是順路。如今幽州被困危機已解,我也不急著回城。再說了,你們往後究竟去哪兒,也沒個最終結果,你讓我跟著你,暫時別趕我走,好不好?」
他的尾音帶著些企盼的顫聲,等了好一會兒,他才聽見二爺輕聲說了一句,「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