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流民
三十七、流民
浩浩湯湯的流民隊伍在前方堵出了一道厚厚的人牆。
薛敬從馬車出來,看著那一眼望不到盡頭的人流,瞬間有些頭疼,「怎麼忽然出來這麼多?」
李世溫將馬車趕到路旁停下來,「不知道,方才一路過來,就覺得人數越來越多,直到這個轉彎處,忽然就堵了。」
此時,不遠處的流民隊伍里忽然出現騷動,緊接著刺耳尖銳的怒罵聲傳來,再一會兒,不知道哪邊罵了幾句難聽的,幾方忽然四分五裂地打了起來。
他們越打越激烈,越罵越難聽,再一陣,竟然開始動起傢伙——鋤頭、鐵鍬、斧頭……亂七八糟的玩意都能當做「武器」,他們揮著「武器」在人群中一頓亂砍亂劈。
官道說窄也不窄,卻也架不住人多——第一個動手的人是個瘦高個,當時,他正在和一個矮胖的壯漢吵架,那矮胖壯漢正罵得痛快,忽然瘦高個揮著一把斧子砍了過來,正好砍在矮胖壯漢的大腿根處,他都還未來得及反應,旁邊一人倒是被嚇得率先尖叫出聲,矮胖壯漢聽見慘叫聲才低頭去看,發現自己大腿根處的鮮血已經噴湧出來,他那一瞬間也沒覺出有多痛,倒是就被順著腿流下來的熱乎勁兒刺激得尖聲嘶喊起來——
流民百姓不似經由訓練的正規軍,各個身手了得,他們沒經過歷練,被這麼幾聲慘叫一刺激,三教九流的流氓招數便開始任意招呼,混亂的打鬥中到底有幾方人馬、有多少帶頭鬧事的主,這會兒根本來不及看清。
眾人在官道上戰至正酣,忽然見其中一人抄著斧子不管不顧地從人群中殺出,直直朝著馬車方向砍了過來,那痞漢衝到半路彷彿才看清眼前那高車大馬,他的眼神忽然一亮,立刻搖身一變,從方才市井罵戰的流氓變成了道上劫鏢的悍匪——
「呀——!」只見那揮著血斧子的痞漢朝著李世溫等人就殺了過去,護著馬車的幾十個兄弟早已嚴陣以待,先一步衝上前去,三兩下便制服了那個衝上來當「劫匪」的莽漢。
結果,本想著此間「息事寧人」,卻沒想到亂戰中的幾名大漢也注意到了馬車這邊的動靜,都不管不顧地轉頭殺了過來,單人戰瞬間變成了群戰肉搏,那幾十個寨子兄弟一時間也是措手不及,既擔心傷了無辜民眾惹了忌諱,又害怕那些瘋子衝上來當頭就砍。
「怎麼辦!?」李世溫一腳踹開一名撲上來的瘦高個,一手擰著要扒上馬車的胖子。他不敢拔刀,打得畏首畏尾,「六爺,想個招!」
薛敬揮著刀鞘,堵在車門外,不讓那些人衝上馬車,沖李世溫吼道,「換一條路走!」
「這條路過去就是渡口了!」李世溫被這些人越逼越遠,幾乎到了被人「圍攻」的地步。
「走定縣。」二爺伸手掀開車簾,看了一眼交戰慘狀,沉聲對薛敬說,「告訴他們,此番傷了人不算壞規矩。」
「好!」
有了二爺這句話,眾人交戰起來便利落許多。那些鬧事的人畢竟都是狗急跳牆,下手沒輕沒重,也沒有章法,而薛敬從十二寨中挑出來的這些兄弟,各個身手了得,沒到半盞茶的功夫,就將那幾個帶頭鬧事的痞漢制服了。
人牆堵在轉彎的路上,一時散不去,但因為這些鬧事的主導被壓制,剩下的流民也都不敢再鬧,轟然往後退讓,不一會兒便不敢再鬧了。
鬧劇來得快,去得也快,但是這官道依然被堵著,附近州縣的官兵也遲遲不到。方才一名帶頭鬧事的瘦高個頂著個烏眼青,被按著腦袋押到馬車前。
二爺掀開車簾,迅速掃了他一眼,「打哪兒來?」
那瘦高個擰著脖子逞英雄,卻被旁邊一人一記手刀砍在脖子根,他當即「嗷」地一聲,瞬間認了慫,「倫州。」
「去哪兒?」
「南下,去江南。」
「為什麼突然南下?」二爺看著那浩浩湯湯的流民眾,輕輕蹙眉。
「平原上剛剛打了一仗,快打到倫州城門口了,倫州那個知府,就姓齊的那個,他緊閉城門,不讓任何一個人出城,我們都是跑出來的……」那瘦高個抹了一把額頭上流下的血,繼續說,「我那娘們兒半路跟人跑了,兒子也沒了,我活不下去了,他們說南邊富,去討生計,我就跟著來了……我都這麼慘了,剛才那畜生還罵我,他個爛瘸子,還有娘們兒跟著,我早早送他一程,剁碎了給他娘們兒看看……」
那瘦高個幾乎用上了各種污穢難聽的字眼,而且越說越暴躁,越暴躁就越想哭,最後索性一個字都不說了,蹲在地上放聲哀嚎起來。
二爺冷漠地看了那瘦高個一眼,隨後擺了擺手,「放他走吧。」
幾人立刻押著那哭得聲嘶力竭的瘦高個去到了二爺聽不見的地方。
薛敬轉過頭,神色凝重,他扶著二爺回到車內,這才道,「看來富河那邊,陳壽平和呼爾殺打了一仗。」
二爺雙手交疊,右手的雙指又輕輕地捻著左手的食指尖,片刻后,他低聲道,「噝……他說他從倫州過來,你再叫幾個兄弟去周遭詢問一下,這隊流民中,到底混了多少地方的人。」
薛敬點了點頭,迅速出去安排。
入夜後,停滯不前的馬車才迎來了確切消息。
一人在周遭多番打聽之後,仔細地敘述道,「問過了,有從倫州來的,也有從附近的定縣來的,主要是這兩個地方。他們說,定縣遇襲,衙門都被端了。」
「什麼?!」李世溫嚇了一跳。
二爺和薛敬相互看了一眼,猝不及防都是一驚。
薛敬沉聲道,「那如果是這樣,兵肯定散了,沒人制約,人才會跑出來。」
二爺沉思片刻,未搭話。
深夜的官道上,密密麻麻的都是篝火,亂七八糟的,人都過不去,更別說馬車了,李世溫不免擔憂起來,「我看這情況,三天內都到不了渡口了。」
旁邊站著的一名兄弟也跟著焦急,「都這麼晚了,咱們今晚在哪落腳呢?總不能跟這些刁民住在這官道上。」
薛敬看向二爺,「要不像你說的,走定縣,雖然繞路,卻也能看看情況。」
二爺沉思片刻,點了點頭,又沖另一名兄弟說,「去傳個鷹信給老四,說我們晚一些才到,讓他在渡口安心等幾日。」
那兄弟應了一聲,連忙去辦,李世溫上前,「二爺,不通知五爺嗎?」
「他們比咱們早一日至此,想必也遇見了這事,老五要是聰明,估計此時已經在定縣了。」
事實證明,葛笑非但聰明,甚至聰明得有些出人意料。
馬車還未進定縣的碑界,葛笑和陸榮就已經帶人在碑界外早早等候了。李世溫駕著馬車剛從轉彎的路上冒個頭,葛笑和陸榮就打馬快奔上去。
葛笑跳下馬,緊跑幾步趕到馬車前,薛敬掀開帘子,從車上跳下來,「五哥!三哥」
陸榮一眼看見薛敬,連忙勾著他的肩膀迎上去噓寒問暖。
葛笑則頭一次沒去迎薛敬,而是一門心思地討好車裡的人。
二爺掀開車簾,看見嬉皮笑臉的葛笑,面無表情地盯著他看了片刻,葛笑立即被他盯得後背發麻,隨即收起了那嬉笑,半咳了兩聲,喉嚨里像生吞了個火炭,「二爺。」
「你帶的人呢?不會全往人家縣城裡趕吧?」
葛笑連忙搖了搖頭,「沒有沒有,我哪能幹那蠢事,兩千人都在定縣以北二十里的地方紮營,我和老三帶了十幾個兄弟快馬先行,今早剛到定縣。這不,剛安頓好,線人就來報,說你們也在東南邊的官道上遇上了流民鬧事,也往定縣繞路,我和老三一早就在這等了。」
二爺點了點頭,沒再接話。
陸榮看二爺臉色不好,連忙上前打圓場,「那個……要不咱們先進城再說吧,這裡荒郊野嶺的,也不是說話的地方。」
幾人各司其職,趕車的趕車,駕馬的駕馬,薛敬也被二爺趕出來騎馬,他打馬走在最前面,葛笑連忙催馬上前。
「老六,」葛笑迎上去,沖薛敬笑了笑,「怎麼樣?」
薛敬回頭看了他一眼,故意道,「該知道的都知道咯。」
葛笑臉色一白,「沒、沒那麼慘吧……」
薛敬肅了一張臉,煞有其事地嘆了口氣,「哥,你也太不夠意思了,怎麼就丟下弟弟,自個轉道腳底抹油了?虧得我大半夜的拼著被二爺罵,還要拚死去救你。」
葛笑的眉頭一皺,語氣立刻變得痛心疾首,「老六,這事是哥哥沒做好,哥哥不夠意思,嗨,本來我也沒想著轉道的,可是……」葛笑左右看了看,壓低了聲音道,「我這一想到要被他罵,我渾身都發麻。再說了,你不是最會說話嘛,又會哄他,總比我愣頭愣腦地上杆子觸人霉頭強。」
「滾蛋吧你!」陸榮催馬上前,端著架勢一鞭子作勢抽在葛笑的腰眼上。
「噝……哎喲,你輕點!」
陸榮低聲道,「我還不知道你,你就是想著早一天到渡口見老四,皮厚欠揍的主,你還怕被罵?抽死你都不解恨,我跟你說,回頭二爺要是賞鞭子,你替老子挨!」
葛笑此刻顧不上理陸榮,他打著馬,緊緊地跟在薛敬身側,陪著笑臉,「老六,那個,二爺說沒說什麼啊,你給哥哥透個底,到底是怎麼個『死法』,你哥哥這心裡有個準備!」
薛敬微微蹙眉,仔細斟酌了片刻,回過頭,認真地瞧著他,「哥,至於怎麼『死』,我也不知道,但往後你這日子……估計不好過。」
葛笑嚇得一頓,「啥、啥意思?」
薛敬看著他這神色,不由地笑了笑,低聲說,「哥,你平時跟四哥在一起,怎麼還學上針織女紅了?」
看葛笑莫名一愣,薛敬好整以暇地說,「藍絲綉鳶尾,還貼在心口上,那綉工……嘖嘖……不過啊,比三雪的綉工好。」
葛笑咬牙切齒地看著他,薛敬幾乎能聽見他磨牙的聲音,陸榮笑呵呵地一鞭子抽在葛笑的馬屁股上,「走吧,老五,進城!」
然後眾人「駕」了聲,群馬狂奔,只留下葛笑的心聲在原地打轉——
……臭小子,又他娘的消遣老子。
入夜,一行人才行至定縣的瑞祥客棧門前。
若不是客棧門口點著紅色的燈籠,幾乎忘記了,今日是年初七,還剩幾天便是上元燈節。
然而,從城門進來走這一路,主街上蕭條冷清,人影稀稀落落,街道兩側的店鋪不是正歇業就是在趕客,客棧門口這火紅的燈籠在風中左搖右擺,倒成了這整座城中,最鬧騰的新年之景了。
劉鶴青帶著十幾個部下早早就等在客棧門口,見著薛敬頭一個打馬趕到,他們興奮地迎上去。
劉鶴青第一個衝到馬前,「王爺!」
薛敬翻身下馬,多日不見的部下忽然出現在眼前,他一時間也有些激動,「你們怎麼樣?」
劉鶴青點了點頭,「好得很!兄弟們都想你了。」
客棧的堂廳里冷清得很,劉鶴青已經叫店小二準備好了簡單的飯菜,多日風餐露宿,好不容易吃到點熱乎的粥米,都簡直如再世為人一般。
「多虧了這位李兄弟和陸三爺,我們哥幾個才能從北鶻兵手裡逃生,否則,就見不到王爺了。」劉鶴青百感交集地說。
「是啊,多謝這兩位兄弟。」
「對,救命之恩無以為報啊。」
……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到最後竟然爭相哽咽起來,薛敬一看苗頭不對,趕忙道,「這不是又見面了么,大過年的,別這樣。」
他又問劉鶴青,「定縣怎麼樣?」
劉鶴青連忙收起感慨,正色道,「回王爺,今天傍晚街上又有流民鬧事,隔壁的店鋪都被砸了,這家客棧的客人幾乎都跑光了,據說定縣的縣衙也受到了不少的迫害,但是哥幾個還沒來得及去看,哦,但是傅聲傅大人還在,沒走。」
薛敬點了點頭,回頭看了鄰桌的二爺一眼,他正默默地喝那剩了半碗的粥,和葛笑、陸榮和李世溫三人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談,倒也不在意自己這邊。
劉鶴青道,「王爺,咱們接下來去哪兒?」
薛敬回過頭,「等大將軍的信兒,看是北上還是南下。對了,派兩個兄弟,先一步趕到靈犀渡口看看情況,順便打聽打聽大軍的消息。」
劉鶴青連忙應了一聲,他做事雷厲風行,眾人飯剛剛吃完,就有兩個兄弟騎著馬連夜啟程去渡口了。
分好了客房,大家各自休息。
薛敬端著一盆燒熱的炭火走進房內,放在卧房正中,又架上了鐵架和鐵壺燒著熱水,二爺靠在床邊,看著他忙裡忙外的動作,倦意又起。
「一會兒打了水,你清洗一下,我今晚……就和鶴青他們住。」
二爺點了點頭,「你這個姓劉的部下,是個將才。」
薛敬笑了笑,「是從那個任半山的鞭子底下搶來的,他也是個倔的。」
「聽老五說,劉鶴青跟他們征戰這一路,有擔當,夠果決,除了偶爾不太聽話以外,」二爺笑道,「你知人善用,往後能成大器。」
薛敬搬了個矮凳坐在二爺腿邊,伸手將他的披風解了,隨手搭在一邊,想了片刻,低聲道,「二爺,五哥擔心你罰他。」
二爺笑了笑,「那我該罰嗎?」
「唔……」薛敬思索了片刻,道,「看是什麼罪了。」
「哦?」二爺伸出手,在那灼熱的炭火旁熏了熏,道,「他衝動行事,擅自出兵,好在此番沒出什麼大事。兵家上了戰場,確實會出現許多不定之因,還要看你在極端時候如何抉擇,大多數人無法做到處變不驚,往往會因此失卻先機。」
薛敬認真聽了一陣,沉聲道,「但有時候,也講求先發制人,孟子講天時地利人和,三者缺一不可。二爺,他此次出兵,也不全是為了四哥。」
二爺終於回頭,認真地看著他,他的眼中閃過一絲火光,但是轉瞬即逝,薛敬沉穩的聲音中絲毫不見退讓,「二爺,飲血營確實不可小覷,而我們的兵刃,差得太遠了,這實力懸殊,近乎天壤之別,今日他們手下留情,明日戰場再見,我們……不及其萬一。」
二爺死死地盯著那燒開了水的鐵壺,一言不發。
薛敬繼續道,「五哥追去幽谷的這一戰,雖然莽撞,卻也是咱們第一次近距離應敵,您若要罰,便先看看,能否功過相抵。」
隨後,他站起身,將那燒開的水壺拿起,往早就準備好的木盆中續了水,又試了試水溫,這才蹲下身,碰了碰二爺的腿,「來。」
二爺還沉浸在方才他這段話中出神,等到反應過來,自己的雙腳已經放進了暖熱的水中——
「噝……」他連忙伸手按住薛敬的手背,「別……」
「怎麼了?」薛敬抬起頭看他,神色習以為常,「趕了這麼久的路,又是大火,又是雪洞的,今天總算遇見舒服的床睡覺了,這樣泡過睡得好。」
「……」二爺躬身,慌忙地在水中推開他的手,「不合適……我自己來。」
薛敬卻猛地抓著那人的手,將他的手緊緊地握住片刻,又慢慢推開,然後他低下頭,若無其事地繼續手下的動作,「二爺,旁人可以,我卻不行。」
二爺深吸了一口氣,有些難耐地蹙了蹙眉。
「伺候你,我心甘情願。」薛敬的聲音驀地一冷,繼而沉聲道,「幽州城裡的那張皮,撕了也罷,反正從我記事以來,就與靖天城中的那張椅子沒什麼關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