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二七章 塵海
四二七、塵海
小敏臨走前拾起他那一堆瓶瓶罐罐,只留了塗外傷的藥膏和內服的補藥。
薛敬背對著二爺,石塑一般,僵在那一動不動。
二爺瞧他半天不說話,遂撐著石壁坐直,剛要伸手去撈他,那人卻忽然轉過身,猛地一把將自己箍緊進懷裡。
然後瘋子一樣地哭了。
二爺的手僵在空中,未敢落下,只能緊緊地被他摟著,一時也有些不知所措,「怎麼了,哭這回事還傳染的么?」
然而靳王殿下將臉埋在他頸窩裡,只知道聳肩膀,半點王者之風都不見了。
二爺嘆了一聲,將手輕輕落在他的頸后,仔細地順著毛,「那你哭吧,等你哭夠了,再說正事。」
片刻后,薛敬怕是折騰夠了,回神時才發覺,自己一顆心已被砸得稀爛,方才終於續了力氣,將散落四處的肉糜拾回來,正稀里糊塗地粘著,卻一不留神抬起頭,眼光又撞上那人半裂開的心口,好不容易粘成型的一團肉,又一瞬間四分五裂了。
二爺瞧他眼眶濕紅,眼角還掛著淚,未免啼笑皆非,「這麼大個人了,還學流星和小敏哭鼻子,千萬別給你那些部下看見,否則他們要笑你了。」
「你招我。」
「……」什麼時候還學會甩鍋這一套了。
薛敬憋著嗓子轉過身,稀里糊塗地抹了一把臉,這才敢傾身過去,將二爺撈過來,寶貝似的揣進懷裡,低眼一瞧他心上滲血的傷口,以及……殷紅的血點,全身霎時一熱,只能強逼自己斷絕邪念,當自己是個坐懷不亂的正人君子,仔細照料起他心尖上的刀傷。
「下手沒個輕重,簡直不像話。」他一邊小心翼翼塗藥,一邊怒火中燒,「血是這麼取的么?我當初在穹頂救你時,被你氣得再瘋,也只是拿碎瓷片輕輕劃了一下,你不疼嗎?!」
「疼啊……」二爺的唇色白得令人發慌,卻仍維持著淡笑,不遺餘力地安撫他,「但若救不回你,更疼。是以挖得狠了,下次不會了。」
「還有下次?!」薛敬皺眉看著他,語氣不善。
「……」
這「興師問罪」般的口吻未免有秋後算賬的嫌疑。眼下二爺身虛力竭,實在懶得與他爭辯,想著日後等有了功夫,到了他不聽話的時候再翻翻舊賬。
此刻他情緒稍緩,多少個日日夜夜輾轉反側,不能入眠時刺骨鑽心的忌憚和惶恐正慢慢消退。
深深子夜,終於無聲無息地過去了……
此去天際邈邈,有多少人相濡以沫,就有多少天各一方。
二爺朝沒天窗的石頂茫茫然看著,眼神倏忽一閃,竟覺心口空落落的,身體如浮雲般飄了起來。忽覺唇間一熱,那人又不依不饒地貼了上來,軟棲棲地趴在自己身上,摟在自己的腰間的手著魔似的,時松時緊,一刻也捨不得松。
「你這是做什麼……」
「不知道……」薛敬一路從眉心溫至唇齒,后又將頭埋進他心口,虛虛地貼上,沉甸甸地呼出一口氣,咬緊的齒關倏地開啟,竟泄出無助的喘聲,連牙齒都在上下打撞。
二爺沒繼續問,只是無力地抬起手,扣在薛敬頸后,默默施力,將他不敢貼近的雙唇按貼在自己心口。
人人只道劫後餘生是刺骨冰寒后再遇雪融災消之喜,卻沒人告訴過他,劫后雖有餘生,也難抵夢魘侵襲,魂飛魄散后,驚與忌絲絲入骨,毫不留情。於是他們彼此,暫且都只敢盯著眼前的柔腸寸斷,沒工夫去管什麼來日方長。
「好點嗎?」心跳聲順著薛敬的唇間如擂鼓般傳抵心口,二爺頓覺胸口發悶,只能輕輕順著他的髮絲,一根一根順著。
薛敬茫然地砸著頭,聲嘶力竭地說,「中毒之後沒帶怕的,現在才開始后怕……一時半會好不了了。」
二爺沒忍住笑他,「殿下膽魄過人,敢押著一個林惠安,單槍匹馬闖穹頂中軸,百十鈴刀皆不入你眼,怎麼現在竟抱著我哭。」
「……」薛敬不依不饒,只將頭埋在他心口,一個字不答,又伸手臂將二爺整個人圈住,死死地摟著。
二爺被他再次收緊的手臂弄得心口一窒,無奈道,「好好好,我也沒有責怪你的意思,擺這副慘兮兮的模樣做什麼,人家還以為是我欺負你了。」
此時此刻,雲州城「入戰時」后一整日的驚心動魄才「回魂」似的盪入心緒。
「我早有預感……」再片刻后,薛敬忽然開口。
「什麼?」二爺莫名地低頭看他。
「我有預感,從我中毒那日起,你就挖空心思,想盡一切辦法,試圖爭取解藥。」薛敬聲音發顫,難以阻斷的心悸衝上頭,漲得他兩眼發昏,「可我怎麼也沒想到,今夜穹頂一戰,你竟然催動了金雲使。」
二爺攥住薛敬無端摳緊的指骨,一寸寸幫他舒展,輕緩道,「催動金雲使,實非我本意。我最初只是懷疑小敏的出身與行將有關,所以在密林水邊與你老四老五分開時,就遣世溫送了信回幽州。我在信中有意無意提及此事,只是想小敏幫忙查查行將解藥的來路。也許是種因得果,起初那封信遞出去,我實則沒抱多大希望,卻沒想到,小敏重情重義,他念及年少時鴻鵠對他的收留之恩,便親自跑了一趟倫州,協助你四哥五哥,將被關在『葫蘆巷』的葯童阿靈護送來了雲州城。然而,他們人還沒進城,阿靈就被蕭人海派出的密探捷足先登了。還好謝沖及時出手,將阿靈從混亂的街市中帶走,避免了她被鬼門鈴刀或者總督府拿去作為對我的要挾,更給我秘密合縱蕭人海對抗鬼門爭取了契機。再之後的事……想必在你發現金雲使參與戰局時,都差不多猜到了。」
二爺言簡意賅,將暗自布排、追查解藥這件事說得雲淡風輕。然而薛敬深知,此戰布局複雜,想從楊輝眼皮子底下搶生機,就務必事事掐準時限,無論是送信去幽州的李世溫,為報恩、親闖倫州的小敏,還是一心愿護自己平安的四哥和五哥,抑或全程布局、步步為營的他自己……中途無論是誰錯哪怕一步,今夜的西山穹頂,便真要為自己封棺定冢了。
想到這裡,薛敬難以自控地呼盡一口悶氣,決定不再追問他追尋解藥的細節,而是將心思放在了另外一件顧慮許久的事上。
「季卿,今夜『東火』點燃之前,我與你在叢中坊時,你隻字未提金雲使秘密潛入雲州城的事,是因為當時你對謝沖,並非絕對信任是么?」
二爺抬起身,將自己從他懷中撤回,懶懶地靠回石壁上,有一搭沒一搭地整理起衣襟,惜字如金道,「是。」
薛敬安靜地看著他,始終沒有接著問。
「怎麼不問了?」
薛敬伸手過去,將他心口半開的衣服悉心理好,又拿過小敏備好的水壺,遞到他唇間,斜身倚過去,貼近他耳邊,啞聲說,「沒什麼。你信他,我就信他——無條件信任。」
「……」二爺被他唇間滾熱的氣息弄得輕輕一顫,眼神微有些凝滯,「你……不惱我事先不言么?」
「聽實話嗎?」
「唔……」
還沒等他答,薛敬便接著道,「實話說,剛剛從桑無枝那拼出個大概,知道北風亭中協戰者是金雲使時,的確有那麼一點惱。承恩閣立場不明,鎮北軍營……」
薛敬言到此處,忽然停了一下,心裡一堵。
當初穆安直言,義和團出京北上,受太子命,議和文書上蓋的可是太子監國的御璽。同一時間,薛敬所領先遣軍也被那幾個心懷鬼胎的老東西拆攪得四分五裂,鎮北軍硝煙瀰漫的樣子歷歷在目,陳壽平幾乎是用血淋淋的脊背擋住這些人的逼壓,為他扛下了三州之戰的戰時和戰機。
可如今,雲州四方燈一燃,金雲使便冒了頭。承恩閣不得皇命不得出京,更何況是戰火紛飛的北境。因此縱觀南朝如今的格局,執意啟用金雲使秘密援助自己的人,依然是太子。
薛敬知道,京師形式波雲詭譎,一浪高過一浪的廝殺從來無聲無痕。十三年前,皇兄扯著自己的手在南靖王宮的懷沙洲放風箏的樣子,早就是上輩子的事了。
「你看不透時局?」二爺猜出他的心思,試探地問。
薛敬搖了搖頭,直言不諱,「看不透。」
二爺眼皮微斂,「這話,我試探過謝沖。他只說讓我信任太子。」
「你信么?」
二爺用食指點了點薛敬的手背,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他是你哥哥,你信么?」
「這世間,我連自己都不能全信,但我信你——只信你。」
薛敬十分精明,並沒直接答這個問題。
敷衍而已,二爺卻覺蒼涼。
「眼下不說這個了,不管金雲使出於什麼目的,今夜破穹頂,他們確實立了功。」
薛敬遂也將這段心思收起,方才接上剛剛的話,「所以,對於你暗自啟用金雲使這事,我雖然有些氣惱,但又一想,你用謝沖,必是有你的理由。」他深吸了一口氣,洒然一笑,「二爺從不是僅憑直覺做事之人。你處事謹慎,雷厲風行,你的手段和判別非常人所能及,我想得太多,也是庸人自擾。自古出師為捷,策略布局當為一人馬首是瞻,否則人人心懷叵測,各自為戰,豈不亂套了。因此,不問、勿疑、順應而為——是本戰要義。若不然……」
他斂眉淡淡一笑,眼中雖有疑慮,卻儘是坦然。
然而他未竟的話,二爺卻聽懂了。
薛敬是想說——若不然,今夜北風亭一戰中,那些無端冒出來的詭秘劍客,怎麼會平白做了勤王義軍,非但全力以赴抵抗鬼門鈴刀,將桑無枝等琴師從竹林水邊的枯井中救了出來,還分散了鬼門兵力,給「混江龍」炸毀東河丑市贏得了契機——是以這一切部署,都務必建立在所有人「順應而為」的基礎上。
薛敬認真地盯著二爺的雙眼,從容地笑了笑,「北風亭一戰,你算準了危急時刻我絕對不肯坐以待斃,必然會將鈴刀刀客從地井旁引開,親自去北風亭『點火』。但彼時『東火』和『南水』已燃,『混江龍』再一炸,東河丑市的毀滅必會激怒鬼門刀主,在那種危險的情形下,刀主難免狗急跳牆,說不定會在極端憤怒之下,下令將我擊殺——所以你絕不能冒這個險。因此,你一方面著謝沖派人協戰北風亭,另一方面又使顧棠事先混在圍剿我的刀客中,只等他們下殺手時,及時施救。」
薛敬邪邪一笑,「所以啊……等在東河上接我離開的漁船是你早就和顧棠商量好的,將我接到庄橋渡口的位置也是你事先設計過的。甚至,你還算到我一下船,必先去尋桑無枝詢問她被救出的細節,繼而推斷出金雲使參與戰局的事。你擔心我一怒之下會做出什麼不過腦的決定,是以鳳棲閣中,還有顧棠攔了我一道。」他頓了一下,意有所指道,「當時叢中坊,你那句不明深意的話,我起初覺得怪,後來想想,實則一箭雙鵰。」
二爺不動聲色地笑了,「哪句?」
「『等在鳳棲閣,幫我攔一個人。』——這人不是別人,就是顧棠。」薛敬嘆了一聲,語重心長道,「此戰,你實則是將所有細小的、可能出現的危機都算到了——金雲使和顧棠,你哪一邊都不放心。你信謝沖,但你不信他那些心懷叵測的手下;他信顧棠,但你不信他對於仇恨的自控力。所以一旦我發現金雲使參與戰局,必立時知道為何顧棠在將我從北風亭救出之後,會只身前往鳳棲閣。因為他和謝沖有死仇,一旦他發現謝沖成了盟軍,說不定會立刻翻臉,然後從鳳棲閣地下酒窖的那條暗道秘密殺入中軸線,直搗穹頂。一旦他那樣做,原本鋪設好的戰局就會被立時打散,前面所有人的努力就都前功盡棄了。所以你讓我去鳳棲閣,實則是他攔我,更是我攔他。只有我與顧棠之間相互制約,才能促成稍後西山屍地的背水一戰。」
二爺垂下眼,不動聲色地笑道,「殿下心思縝密,城府越來越深了。」
「哪有。」薛敬笑著調侃,「在撥弄人心方面,還是玩不過二爺。」
二爺無聲一笑,竟沒聽出他這算是揶揄還是稱許。遂故意挑了挑眉,笑著說,「你將我說成那掐指就成的神運算元,那你倒是說說看,怎麼促成西山屍地背水一戰?讓謝沖假扮鬼門鈴刀,突襲屍地的決定是我臨時做的,我可沒有事先通知你。」
「你怎麼沒有事先通知?」薛敬道,「還是叢中坊,你又說——『要想神不知鬼不覺地打入穹頂,只有西山屍地這一條路。』還有,你還說——『即便蕭人海沒有倒戈,我也會讓雲首認為他倒戈的。』」
薛敬環抱雙臂,笑著瞧他,「本王斗膽請二爺解釋解釋,你當初這兩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二爺低低一笑,沒有接他的話。
「我當時還納悶你這番話的用意,記得我還曾與你爭論過敵我雙方兵力懸殊的問題,但無論如何你都堅決認定——欲突圍穹頂,必闖西山屍地。直到我知道金雲使參與了戰局,我才恍然大悟,只有假扮成鬼門鈴刀的金雲使殺入西山屍地,鬼門和總督府這兩方早就看對方不順眼的人馬才會徹底翻臉,繼而變成了他們自己人的『窩裡斗』,顧棠才能趁亂打入穹頂。」薛敬笑意漸收,低緩道,「季卿,此戰中,東、南、北三方『點火』的人選你早就定好了,獨獨『西雷』的人選沒有明確。其實從最一開始,你就已經想好『西雷』的人選了,對不對?」
「……」二爺微微一震,沒去看他。
薛敬嘆了一聲,接著道,「只是當時戰局複雜,金雲使來雲州立場不明,所以你不能將目的說明,也擔心我聽是金雲使前來,會不肯合作。此戰中每一步務必遵循時限,有些時候,多說一分不如少說一分,時局瞬息萬變,你雖成竹在胸,卻也無法做到分毫不錯,是以很多話,你只能拿捏三分,剩餘七分,全看你我的默契。」
二爺眼神一縮,對於如今的靳王,頗有些刮目相看。
「怎麼樣?」薛敬「討賞」似的棲身上去,柔聲輕哄,「我揣測『聖意』的本事有沒有精進?要不你親我一下,算我討的賞。」
「唔……」二爺忙躲開,遮上他的嘴,「胡鬧……這詞也是亂說的么?」
「我沒瞎說。」靳王殿下將他的手扒拉開,表情甚是無辜。
他右手食指似有似無地揉著二爺掌心的嫩肉,左手也絕不老實,摩挲著他被纏緊的細腰,盯著對方的眼眸微微發燙,片刻也挪不開,「若不是我揣測到位,為何我未將那四名西山巡邏兵從茅草屋全部帶走,而是獨獨給你留下一人,好讓你問明西山桃林的地形和布兵位置?為何我要遣顧棠做那攻入穹頂的『先鋒』,讓他帶著三個巡邏兵利用西山桃林里事先布下的陷阱,和那些人上演一出『偷梁換柱』?又為何……我要將九把鑰匙全部交給顧棠,使他做那名直衝地底、打開九道門鎖的『活鑰匙』,來這裡為我們打開中軸線這道『九龍石門』?」
說到這裡,薛敬又抬了抬下巴,示意二爺去看身側那柄短刀,「我將自己的刀留在桑無枝那,就是想告訴你,非到萬不得已,留刀不留人——是想你明白,非是我不守約定,偏要深入穹頂以身犯險,而是因為這座地陵裡頭埋著跟我有關的東西,我必須親自進來查個明白。」他嘆了一口氣,語聲微微有些艱澀,「季卿,我給自己留了個口氣,在這裡等你……若是等得到,皆大歡喜,若是沒有等到……」
「不會。」二爺斬釘截鐵地打斷了他的話,眼神一凜,「你不會等不到的。」
薛敬愣了一下,有些意外。
「因為……」二爺忙將眼神撤回,語聲既輕又沉。
薛敬凝視著他,「因為什麼?」
二爺嘆了一聲,隱隱道,「因為無論成敗與否,今夜西山穹頂,與你做這道『西雷』的人,只能是我。」
他隨即釋然一笑,唇間含著燙人的氣息,絕然道,「塵間人海茫茫,我已非孑然一身,再做不到一世獨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