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四三章 枯榮
四四三、枯榮
陸榮低啞地笑起來,笑聲凄慘又決絕。
他腰間始終掛著一個蛇皮令牌,那是鴻鵠人手一隻的拜山令。
十年前,九則峰生殺帳,他們七人歃血為盟,天地為鑒,山海作憑。從此,三峰十二寨的山火再沒有熄滅過。
猶記去年狼平溪谷,陸老三策馬追至暮河淺灘,對於這個最小的弟弟,他眼中的不舍和牽挂總不像是假的。那燒至燙香的狼腿,和一壺浸過狼膽的女兒紅,味道不減當年,兩人圍坐爐火,和七八年前躲在寨中灶前偷酒暢談的樣子一模一樣。
薛敬退後半步,心口一時空落落的,就像是被人用刀剜開后,將裡頭滾滾流動的血絲一根根硬生生拔|出來一樣。
他不由想,那一夜的狼平溪谷,確實太冷了……
「顯鋒,事到如今鐵證如山,我卻總不敢相信是你。」謝沖握緊短匕的手心發燙,像是被劍柄的火焰灼傷了一樣。
陸榮眼波微動,竟無絲毫悔意。
「你知不知道,燭山滅了……就因為你那張地圖……」謝沖雙眼迷濛,眼淚不知不覺落下,「那封狀元信我從雲州到靖天,寶貝似的揣了一路,直到將它親手交付承恩閣,我卻怎麼都沒想到,那封信里竟然夾著我的『投名狀』。」
「當年我不幸落難,流落狼平,承蒙祝家人不棄,非但將我帶回燭山,傳我武藝,還許過跟隨少當家遊歷南北。烈元帥不忌我出身卑微,許我參考燕雲十八騎……」謝沖說到這裡,好不容易喘了幾口氣,艱難道,「滅燭山那天,山火燒了一夜。無論如何,祝家滿門的命就應算在我的頭上。你們……讓我謝沖成了恩將仇報的罪人,我的兵刃一夜之間從紫金蛇尾刀變成了金雲軟劍。你憑什麼……你們憑什麼!!」
伴隨謝沖一聲撕裂怒吼,他的刀鋒劃過陸榮的喉頭,一刀扎進他背後的石壁。陸榮的喉間劃出一道血痕,血花濺落在地上。
殺一人,碎百骨,哪一樣更難?
謝沖不知,無論如何,他並非無情草木,終下不去手。
從戰功赫赫的「天騎三」變成惡貫滿盈的金雲使,謝沖甚至不清楚自己如何會落到這步田地。他手中血債累累,背著蕩平燭山的惡果,遭兄弟反目,親朋離散。十多年來,他活在無數人的唾罵之中,為了活下去,他只能收起那副卑微的好心腸,握緊金雲軟劍,披上一層逢場作戲的「皮」。
從南到北萬里之遙,他竟連逢人端起的一杯酒都敬不出去。
「憑什麼?」陸榮卻好似並不同情他,只麻木不仁地笑了笑,「就憑從死到生的這條血路上,英雄命短,活下來的都是無功無過的可憐人。」
「你什麼意思?!」謝沖怒喝。
「意思是……當年我替了你的位置,許你做那懲惡濟世的英雄!你平步青雲,如今身居高位,成了朝中人人忌憚的金雲總使。你既沒成命短的英雄,又洗凈了一身奴骨,這樣的好事別人求都求不來,又來跟我發什麼瘋?」陸榮譏諷一笑,「謝總使,你眾叛親離,總好過我苟延殘喘,十年來渾渾噩噩,苟且偷生。」
「替了我的位置?!」謝沖一懵。
薛敬迎著謝沖的疑惑,沉道,「謝沖『攀附京貴』『私下結交撫恤大臣』『為自己鋪就通天之路」一說,都是你們編排出來的。你們需要的是一柄名正言順扎進燕雲十八騎的刀,如此便能無阻無憂地出入烈家軍營,光明正大地參贊軍務,好將內圍的消息及時通傳,繼而成為催滅雲州城最隱秘的一環。」他欲言又止,好不容易撿回撕心裂肺的話腔,又對謝沖道,「你被迫脫離燕雲十八騎,無故失掉『天騎三』,是因有人在背後故意為之。換句話說,即便你什麼都沒做,只要你還是你,你都會被他們陷害。」
無故、被迫、有意為之……
謝沖顫抖著倒吸一口冷氣,全身每一個毛孔都似在滲血。
「什麼叫……『我還是我』?」
「燕雲十八騎雖不忌出身,卻個個天之驕子,其背後盤根錯節,多多少少與烈家軍或綠林中有頭有臉的家族有些牽扯。當時雲州鬼門還未成規模,他們需要的是一個被替換后不至於引起軒然大波的人作為『冤鬼』。」
於是,「天騎三」謝沖成了唯一且最好的人選:一來,此人身份低微,毫無背景;二來,他背負人命,遠走他鄉。
薛敬看向謝沖,正色道,「你是仝縣人,幼年時父母雙亡,只一個妹妹相依為命,后妹妹重病,偏偏因為雇傭你的財主不肯賒月銀而耽誤了醫治,最終不幸慘死。不久后財主家中走水,財主死於大火,官府追緝無果,你從此銷聲匿跡。謝總使,在當初進京這條路上,難道就沒有人拿此事威脅過你嗎?」
謝沖語塞。
「從樹上掉下來的軟柿子一碰就碎,最好捏。」薛敬冷道,「即便當年你沒有殺人縱火,只要有足夠的作案動機,你就百口莫辯,只能s任人宰割。」
謝沖恍然大悟,原來他當年被迫除名燕雲十八騎,一人南下靖天,踏上官途,這一切都是拜昔日的好兄弟所賜。正如靳王所言,就算這些年他滿腹心酸冤屈,就算當年他什麼也沒做,但只要所有證據指向他,他就連翻身的機會都不會有。
真相猶如聚雨的烏雲,風雨過後雲散天青,誰也不會記得那洗滌山月的大雨實則是由遮天蔽日的烏雲帶來的,人們大都盲目崇拜送走烏雲的烈風,感恩凈化人間的雨,而那朵「烏雲」何去何從,沒有人在乎。
謝沖毋庸置疑,就是那朵為鬼門清石鋪路、滌山盪海的「烏雲」。
薛敬又道,「三哥,自從你們設計陷害『送走』了謝沖,你躋身『天騎三』,從此出將入仕,在燕雲十八騎中光明正大有了身份。九龍道一戰前夕,鹿雲溪前往帥府欲見烈大哥,是你和陸向林將她擋在了帥府門前。」
「老七多管閑事,是她咎由自取。」提到鹿雲溪,陸榮雖然話音強硬,眼神卻微微一閃。
謝沖早已忍到了極限,他猛地一把扯過陸榮的衣領,踉踉蹌蹌將他拖進了擺放五王棺槨的耳室。
薛敬在原地僵硬地站了片刻,才躬身撿起陸榮被謝沖拖走時不慎掉在地上的鈴刀——這柄鈴刀自開刃之後,竹節被主人劈開,如今九個鈴環正掛在刀柄處,一碰就響。
薛敬仔細盯著這九隻鈴環,像是無緣無故在確認著什麼。
耳室內傳來一聲砸斷巨木的炸響,緊接著卻並沒聽見預期的討伐之聲,反而除了兩人粗重的呼吸,什麼動靜都沒有。
薛敬抬步走進耳室,一眼就看見被死死按在斷裂棺蓋上的陸榮,和謝沖不由攥緊、停在謝沖眉間的拳頭。
隨即,謝沖爆發出一聲惡吼,拳頭蹭著陸榮的耳邊,生生砸進了碎裂的棺蓋木板。
薛敬默默地走過去,擋住了謝沖欲再次揮拳的手腕。
「謝總使,我知道你恨。」
「我這一生被他們毀了,對他,我仍下不去手。」謝沖咬死了每一個字,雙眸血紅。
陸榮脫力地砸在棺蓋上,側目看了一眼被謝沖一拳砸出的黑窟窿——亂序的木刺上沾滿了他拳頭上的血。
「我背叛燕雲十八騎,害死無數兄弟,助力雲州覆滅,親眼看見帥府大火,烈家死了滿門……我暗傳消息,坑害摯友,在鴻鵠、幽州皆做著陽奉陰違的陰損勾當……我罪孽深重,千刀萬剮也不足以泄恨。」陸榮惡狠狠地盯著謝沖,無所謂地說,「謝沖,你把我帶回典獄吧,想怎麼折磨我,隨便你。」
也不知是不是薛敬的錯覺,他覺得陸老三在說這番話的時候,眼神是真誠的。
「我把你帶回典獄,用盡酷刑折磨你,就能換回我這十年嗎?就能換回兄弟們的性命嗎?」謝沖顫聲問。
「不能。」陸榮慘兮兮地笑著,嘴角不斷湧出鮮血,「泄憤么,就跟你們劈棺一樣。劈了棺,就能換回這幾十年么?」
「也不能。」薛敬蹲下身,冷冰冰地說,「劈棺除了能泄憤,還能看清一個人。」他有意無意地往謝沖一拳砸爛的窟窿瞟了一眼,從懷裡扯出一個焐了許久的金色布囊,忽然問,「翁蘇桐跟你是什麼關係?」
卻見陸榮一直以來死氣沉沉的眼波忽然動了一下。
「你管鬼門刀主陸向林叫『義父』,想必當年是他收留了你,結識烈元帥后,陸向林又將你帶進了帥府,讓你做了帥府的都衛。」薛敬道,「我曾聽顧棠說過,要成為鬼門的刀客,一生都在等待『開刃』那一天,因為鈴刀一旦開刃,意味著『將死』;翟叔臨死前也曾說,他這一生無妻無子、無朋無友,他孑然一身,最不懼死。那麼你身為一柄隨時隨地都有可能終結的刀,又如何會有一個『妹妹』呢?」
陸榮艱難地喘了口氣,未答。
「你也許不知道,第一個發現你身份的人,其實是翁蘇桐。」
陸榮眼神一凜,全身劇烈地抖了一下。
「行將擾亂她的思緒和記憶,所以她一直記不清曾經發生那些災禍的先後順序。她說她曾經做過一個夢——那是十年前城破當日,帥府被毀后的清晨。」薛敬語聲和緩,卻使人遍體生寒,「她從廢墟中醒來,模模糊糊聽見兩人的對話,其中一人叫另一個『義父』,他們計劃於午時開城門,引蕭家軍進城。不幸的是,躲在廢墟中偷聽的翁蘇桐還是被那名年輕的刀客發現了,她原本以為自己必死無疑,卻沒想到,那名刀客竟沒對她下殺手,反而丟了她一個錢袋。她說她看不清那人的臉,卻在瀰漫的硝煙中……聞見了甜膩的桂香。」
陸榮見眼神移到別處,嘴唇不自覺打顫。
薛敬捏著那個金色布囊,無奈一笑,「翁蘇桐是念舊之人,她一直留著這個錢袋,也記得那個蒙面的你。」他話鋒一轉,一針見血道,「如果說鬼門鈴刀刀鋒所向,絕無生還,那翁蘇桐當年明明聽見了你們的談話,以你們的做事風格,她必死無疑,可你為什麼偏偏背著你的義父放走了她?」
陸榮:「……」
薛敬又道,「三哥,你從來並非十惡不赦之人,但偏偏做盡惡事,又每每於心不忍。所以即便馬鏢出事後,你使喬剛放了那條蛇齡在五十年以上的小青蛇進石頭房,但你根本沒打算用它毒害二爺,因為那條蛇分明是這世間除『葯童』以外,唯一能在行將發作時可作為緩解的靈藥;」
「四哥被萬八千綁進了盲庄條風樓,雖然是你泄的密,但你轉頭就想盡一切辦法將此事秘密傳告了二爺——他才能夠及時趕到盲庄半山,助我們料理了家賊。」薛敬嘲諷一笑,「那封留在未央舟上,用來通報盲庄條風樓的『鬼符』,又是如何在我已將未央舟徹底清掃后被鹿山無意間在船底發現的?那東西是什麼時候放進去的,為何偏偏那麼巧,正好選在我剛剛離城、四哥被困、五哥尋覓四哥無果正焦頭爛額的檔口?」
薛敬胸膛起伏,語速也漸漸加快,「萬八千倒戈楊輝,以酷刑折磨四哥,你也恨吧?藍清河惡貫滿盈,差點聯合查隱將五哥逼死在三岔口,你也恨吧?鬼門為了脅迫蕭人海,妄想連縱蕭家軍抗衡我軍,就算手中握著解藥都不肯出手,偏偏要翁蘇桐受盡行將折磨,終日痛不欲生!你多少個日夜躲在她的窗下,聽著她生不如死的呻|吟,你不恨嗎?」
陸榮猛烈地喘了幾聲,咬緊的下唇滲出鮮血,「『恨』是個什麼東西?我配么?」
「你不配。」薛敬話音刺骨,像片片剜骨的碎刀,「你凡事心狠手辣,事後又追悔莫及。刀主是位手談高手,雲州鬼門一盤制勝之局,卻因你這柄窩窩囊囊的鈍刀,下得是一敗塗地——三哥,從始至終,也就這瞻前顧後的臭毛病,你一點沒改。」
陸榮焦灼急喘,嘴唇翕動,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你這柄刀自『開刃』以來的最終目的,就是為等在此處,取我性命的,對吧?」薛敬幽幽地問。
「是。」陸榮嘶啞地說,「義父命我取你性命,不必留全屍。」
薛敬撕心裂肺地笑起來,石壁盪起迴音,錐心又刺骨。
「可你為何還偏要一見面先予我解藥呢?」薛敬收回笑音,歪著頭,陌生地瞧著陸榮,「摶龍石棉針上的劇毒堪比鴆血,沾著一點就回天乏術。我若是你,就在一旁點起一根蠟燭,等著蠟盡燈熄,親眼看著靳王殿下在我的眼皮子下咽氣!能親耳聽著他被劇毒折磨的慘叫,看著他身上的皮膚一寸一寸地爛去,難道不大快人心么?」
可偏偏他走回老路,又不合時宜地心軟了。
一個死守穹頂,只為取他性命的殺手,又何必隨身帶著能解百毒的解藥呢?
「老陸,以你的立場和身份,你最該恨的人是我。」薛敬道。
「……」
薛敬緊盯陸榮的雙眼,用氣聲說,「翁蘇桐曾去往總督府地牢,探查過你的刀。」
「什麼!?」陸榮瞳孔放大,瞬間欲裂。
「她想尋你的刀,跟夢中搭救自己的那柄細刀作對比,因為夢中的你蒙著臉,她聽不清聲音,直覺熟悉,卻不確定是你。於是她抱著一線希望,翻看了所有存放在石庫的兵刃,卻並沒尋到你的竹刀。可她不甘心,於是又和連鳳一起,屢次三番試圖闖進總督府更大的兵械庫,卻依然無果。幸好後來『御龍鐵』一役,總督府內外裡應外合,二爺施計將裕賢太子救下后,翁蘇桐才撿到機會闖進了兵械庫,卻沒想到,竹刀沒找到,卻叫她發現了另一個驚天的秘密。」
謝沖恍惚了片刻,下意識地問,「什麼?」
薛敬從那個金色囊袋裡倒出了一朵肉粉色的琉璃簪花,問陸榮,「三哥,你還認得這東西嗎?」
陸榮眉間緊鎖,眼神不自覺移向那朵珠花。
「當年翁蘇桐就是因為這朵珠花冒死擊鼓,敲開了帥府的大門。」薛敬道,「年幼的姑娘什麼都不懂,聽人說此物價值連城,要賣身才能換來,於是她執意敲開府門,妄想將自己的哥哥換回。這朵珠花和這個金色的布囊,她一直帶在身邊,即便將死之際,手中也緊緊地握著。」
薛敬摩挲著簪尾處細膩模糊的小字,輕聲道,「想必這朵珠花曾還有另外一個主人——榮華。」
「榮華……」謝沖腦子「嗡」的一聲,像是被黃鐘狠敲了一下。
薛敬悄聲說,「粉色琉璃花瓣暗藏玄機,對著燈火看去,蕊心刻有一段淺白色的暗紋——」
他將珠花遞給謝沖,謝沖定睛一看,臉色霎時慘白,「五王聯戰圖騰。榮華……榮氏……贏惠王的妾室姓榮名華,於魚子溝一戰被殺,時至今日整整三十四年。」
薛敬對著陸榮如釋重負一笑,「所以我到底該稱你一聲三哥,還是我的堂兄——贏惠王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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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蹤人口回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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