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四二章 竹刃
四四二、竹刃
許久后,陸榮才將蒙在臉上的黑巾取下,朝薛敬笑了一下。
謝沖全身一麻,不可思議地看著陸榮,「顯鋒?」
陸榮沒有說話,而是默默從袖子里掏出一個瓶子,朝謝沖扔了過去,「摶龍石上毒針的解藥。」
謝沖捏著藥瓶不敢信,薛敬卻從他手裡坦然地接過來——
「慢著!王爺,提防有詐。」
薛敬卻推開了謝沖阻止自己的手,拔|開蓋子,毫不猶豫仰頭吞下。
謝沖驚愕未定,無法置信地盯著陸榮,「三岔口榕樹林,於亂戰中劫走藍清河、並試圖滅口的那人,是你?」
「是我。」
火折光暈有限,只模模糊糊框出黑衣人的一個輪廓,然而他手中那柄刀反射的光正好映出他的雙眼——那是一雙稱得上坦蕩的眼睛。
謝沖聲音打顫,「難怪……三岔口水邊,我就覺得那名神秘刀客異常熟悉。原來是你……」
「那次若不是你帶金雲使攪入戰局,藍清河不至於活到將『九門』的秘密說出來才死。」陸榮的嗓音既沉又冷,和他往日里木訥憨直的樣子判若兩人。
「你是鬼門鈴刀,當年蟄伏帥府,後來又藏在鴻鵠。」謝沖看向陸榮手中那柄刀,「可我記得你使的兵刃,一直是一柄竹刀……」
陸榮低頭看了一眼手中的刀,緊握住的刀柄確實是一段竹節。
「竹節空心,將鈴刀夾藏在竹節內,恰好能卡緊搖擺的鈴環,誰也不會想到。」有解藥作為緩解,薛敬的臉色慢慢好轉,終於有力氣接上謝沖的話,「三哥,還記得鎮北軍開拔北上后沒多久,我離軍欲前往雲州,途徑狼平溪谷時,曾和你見過一面——那也是我最後一次以鴻鵠的身份與你見面。從那夜起,你的竹刀就正式『開刃』了吧……」
陸榮平靜地看著薛敬,不置可否。
「鈍鋒開刃,死生九門。」薛敬的嗓音渾濁嘶啞,活像是從地底燃燒的煉獄中傳出的一樣,「鈴刀一旦開刃,意味著『喚醒』,刀客便會領下此身最後一個任務。我想你的最後一個任務——就是守在此地,『拚死一搏,回護穹頂』。」
陸榮黯然一笑,「原來從狼平溪谷,你就知道是我了。」
「沒那麼早。」薛敬面無表情道,「那封信。」
「信?」
「家書。」
陸榮臉色微變。
「千絲結網,百密一疏。」薛敬深深一嘆,眼神始終盯著陸榮,話音卻轉向謝沖,「謝總使,陸三哥是當年帥府里除烈大哥以外,唯一能模仿季卿字跡的人。」
謝沖後背發硬,徹底怔住了……
薛敬接著道,「那段時日從狼平溪谷一共寄出過二十三封家書,除去第一封,其餘都是你代二爺寫給我的。他當時秘密前往倫州,誤打誤撞留你在狼平溪谷坐鎮,結果……卻恰好被途徑狼平的我撞見你『鈍鋒開刃』。」
謝沖卻好似根本沒聽清薛敬說了什麼,所有的意識都斷在了「模仿字跡」那句話上。他喘聲發顫,每一絲氣息都像被人用剮刀生生豁開了口子般淌著淤血,「顯鋒……十四年前雲州碑界,季卿遞給我一封由烈元帥親筆所寫的狀元信,蠟封的信箋中曾神不知鬼不覺地夾著一張指向燭山兵械庫的地圖,圖中的標記及字樣皆出自季卿的筆法——那封輿圖,實則出自你之手。」
「是我。」陸榮不假思索應道。
「是你……」未料所有的懷疑和不確信竟能頃刻間得到答案,謝衝壓抑不住憤怒,「……是你?怎麼會是你?怎麼能是你!!」
伴隨著謝沖一聲怒吼,金雲軟劍倏地出手,朝著陸榮劈了過去。又一陣怪異刺耳的鈴環撞擊聲,陸榮那柄竹刀纏著勁風抵擋金雲軟劍的攻勢。
刀劍相拼時,火花四濺,倒像是於永夜間迸出的星星血斑。
薛敬久立於兩人不遠,不言不語。
此時此刻,無論這兩位高手再如何所向披靡,一招一式都如捲起骨碎的厲風,將那段被血泥封住的過往徒手撥開的同時,九則峰上不見枯榮的四方燈火也隨之徹底碎滅。
從陸榮的竹刀開刃那夜起,鬼門一直以來隱藏在帥府和鴻鵠的「終刀」被徹底喚醒,變成了他與二爺兩人必須反手插|進胸膛的一柄利刃。於是前塵迷霧盡散,所有不曾解惑的謎題和困頓被血濘瓦解——
「三年前冬月,萬八千無意間劫持馬鏢,剛好劫到了我的府門前。」薛敬沉聲開口,嗓音浮於揚灰,如震心蕩血的鼓。
「於是鴻鵠與幽州安平王府之間本已切斷多年的引線隱隱重連——萬八千劫持馬鏢的動作成了整件事的導|火|索,從而將蟄伏近十年的鴻鵠牽進了龍潭。一夕之間,九則峰千夫所指,成了人人得而誅之的『箭靶子』。」
「剛剛好此時,蕭人海被北鶻大皇官復原職,重提『殺神』之位。為了徹查裕賢太子的下落,蕭人海欲攜大軍壓兵鴻鵠,於是喬剛——這根一直被你們安插進鴻鵠的『毒刺』被臨時『喚醒』。為了能使鴻鵠神不知鬼不覺地覆滅,喬剛利用素蘭和凡心毒死戰馬,好利用郭業槐在南朝的位置,上書朝廷,動兵剿匪。」薛敬壓低了聲音,隱隱道,「那味致使戰馬在寨中毒發的『凡心』就是你遞給喬剛的;那封被小敏無意間劫下的風雪無染的劫鏢信,也是你秘密放在山門哨塔上的;還有四哥在後山找到的熬藥罐,也是你故意丟在那裡——只為留下破綻,好將二爺懷疑的目標從幾位寨主身上轉移——喬剛自始至終不過是被你們用行將控制的一隻『皮影人』。」
言至此處,陸榮招式驟換,鈴刀反撲,謝沖一時失神,被他逼入甬道死角。
「戰馬被毒死,鴻鵠成了眾矢之的,二爺不得已將全寨的戰馬押上,為填補鎮北軍營的『馬缺』。他曾在送馬啟程當日,於生殺帳中說——『要報這傾家蕩產之仇,我不會讓他活著走出生殺帳。』可當日能聽見此話的人,除了在帳外巡邏的喬剛,還有在帳中聆訊的幾位寨主——包括三哥你。所以那條蠱齡在五十年以上的小青蛇,也是你引喬剛放進石頭房的。」
「此後兵連禍結,無論是南朝動兵剿匪,還是北鶻大軍壓境,九則峰空無一騎,皆成死路一條——百匹戰馬無辜枉死,非但能斷幽州一臂,還能滅盡九則峰山火,真可謂一箭雙鵰。」
薛敬冷冷一笑,卻見謝沖劍式逆轉,重拾上風。
「然而天不遂人願——馬鏢一事竟剛好卡在任半山押送撫恤來幽州的檔口。任半山身處戶部要職,一直秘密給『金絲帶』經停靖天城外九山七橋的船運提供通行方便。你們心裡清楚,一旦二爺真查到任半山身上,以他的雷霆手段,任半山肚子里那點爛事必然藏不住,雲州鬼門也必會因為這隻『蜜蟲』的敗露而徹底浮出水面——所以,任半山必死。」
「幽州城外,攬渡河邊的山丘上,你和五哥在送馬去鎮北軍營的途中與我約見,將二爺那幅《請戰山河圖》捎給我的同時,你還說要送我一份大禮——」薛敬盯著陸榮變化莫測的招式,心裡陣陣發寒,「這些年我一直在想,翟叔的『上線』到底是誰——那人是如何能在安平王府、我的眼皮子底下下令翟叔『鈍鋒開刃』,並令他在烏魚巷子的歡月樓、在二爺的面前,毒殺任半山的。直到我將整件事串起后,終於想起你送我的『大禮』——那隻雪鷹。」
「雪鷹識方百里,送來王府的第一封鷹信——便是你下令翟叔『動刀』的擊殺令。於是任半山死在歡月樓,成了繼戰馬之後,又一個死於『素凡』的知情者。」薛敬頓了一下,又道,「難怪翟叔臨死前只提到『開刃』的刀,卻沒說出那『下令者』是誰,他不是不願說,他根本不知道那人是誰。你自始至終隱藏在背後,根本沒在幽州城出現過!」
謝沖怒喝一聲,金雲軟劍如靈蛇一般纏緊竹刀,將陸榮強攻的招式再次逼散,陸榮腳步傾斜,頭頂亂石砸落,「轟」地一下阻隔了謝沖的腳步。然而謝沖怒火中燒,軟劍捲起碎石,赫然沖向陸榮,再次逼殺過去。
「靈犀渡口,十五艘運糧船中混著一艘裝著『葯童』的船,這些船被卡在渡口的時間越久,麻煩就越大。於是為了隱藏那艘『葯船』,這些糧船必須在我們到靈犀渡口之前,儘快駛離三岔口,北上倫州城——於是你盜了我的王印。」薛敬眯起眼,呼吸漸沉,「不記得了么?我幫你回憶回憶——那些時日,我幽州鴻鵠兩邊跑,除了府中貼身伺候我的下人,能近身接近我的,只有九則峰的幾位哥哥。回頭嶺一線天幽谷戰,第一次對陣『銀甲書生』楊輝之後,我曾為跟二爺隱瞞此戰,和五哥換過一次戰甲。當時你在我身邊,接了我的戰甲過去——也正是那次,你悄無聲息地拿到了我放在荷包里的王印。」
陸榮招數漸急,腳步微微一錯,被謝沖撿了破綻,軟劍再次纏去,陸榮意識力被金雲軟劍詭異的纏動帶跑,卻不料謝沖的軟劍早已脫手,在陸榮還以竹刀對抗軟劍的纏力之際,謝沖已拔|出袖間短匕,刺向陸榮喉間——
「住手。」謝沖咬緊牙關,厲聲道。
陸榮垂眸看了一眼壓在喉頭上的刀,脫力地墜在石壁上,「你殺。」
謝沖五指緊縮,握住短匕,「這是燕雲十八騎的紫金蛇尾刀,你自己看看。」
陸榮早就發現了,所以他沒有低頭,只微微一笑,「用燕雲十八騎的刀,斷悖逆者的喉,豈不快哉?」
謝沖閉上眼,抻著歇斯底里的嘶喘,咬著牙問,「王爺說的……都是真的?」
「不止。」薛敬幽幽道,「雲州南角街大雜院,那任家老太太也是你趕在二爺之前,先一步將任半山留給她金箔盒裡的『物證』取走,並殺人滅口的吧。」
陸榮看向薛敬,坦然一笑,「為了除掉藍鳶鏢局,藍舟從幽州前往狼平溪谷的行蹤,是我秘傳給藍清河的。藍清河出關后被楊輝俘獲,我們索性一不做二不休——雲城驛站大火前夜,我故意在桑乾河邊留了記號,引萬八千抓住藍舟,致使楊輝將藍鳶鏢局所有人鎖進了盲庄條風樓。」
薛敬愕然。
原來當初四哥深陷條風樓,也是陸榮給萬八千指的路。難怪行將的解藥一到手,藍舟立刻被等在密林中的萬八千劫走,原來鬼門最初只想隱在暗處,不廢一刀一槍,借楊輝的手除滅藍鳶鏢局。
「沒想到楊輝百無一用,用了老萬這個廢物點心,竟讓他在盲庄半山放『虎』歸山。」陸榮冷笑道,「於是逼不得已,我這柄刀只能被迫啟用。三岔口榕樹林,我暗中遞了常三那柄塗了川烏的毒弩。」
謝沖恍然一怔,「那最終用來射殺藍清河的毒弩竟是你遞給常三的。」
難怪謝沖查到了魚台,查到了葯坊被人買走的川烏,查到了鴿子籠……卻依然對那名神秘刀客的身份一無所獲。這人分明眼熟,分明就是他的故人,可他卻如同一個模模糊糊的影子,飄來盪去,總捉不住實形——原來這人確實是一隻「影子」,只不過出現在了他本不該出現的地方。
「可為什麼……」謝沖驚疑道,「三岔口一戰時,你分明被關押在總督府地牢,地牢有重兵把守,你不可能脫身,怎麼會——」
「因為業雅。」薛敬緩緩開口,回答了謝沖的疑問。
靳王雖言簡意賅,謝沖卻聽懂了。
難怪……如今業雅的真實身份已經查明,他雖隸屬蕭家軍,實則暗中效忠鬼門,當然可借職務之便,隨時為陸榮遞刀開「後門」。因此當初為了掩人耳目,陸老三是故意將自己送進總督府地牢的!
他這樣做,一方面便於隱藏自己,非到萬不得已必須啟用時,他這柄『刀』便能夠神不知鬼不覺地出入雲州城;而另一方面,可以打消所有人對他的懷疑——一個身陷囹圄、分身乏術的末路囚徒,就算鬼門中哪個執行任務時露出破綻,也不會有人懷疑到他的身上。
如此一來,陸榮這柄刀,便會因為總督府地牢這層蠟封的石箱,被天衣無縫地保護起來。刀主未雨綢繆,就算自己的身份不幸敗露,穹頂之中,還剩陸榮這柄「影刀」靜等著他們。
想到此處,謝沖又不禁疑惑,「可就算業雅肯為你遞刀『開後門』,你幾次三番出入總督府,蕭家軍竟一點都沒發現。」
薛敬笑音立收,直擊重點,「一來,蕭人海坐山觀虎鬥,為了揪出烏藤風安|插進蕭家軍的所有『內鬼』,他故意連著沒瞎的那隻眼一併閉上了;二來……『丙三』牢洞的天上開著一扇窗,可直通總督府後巷的一口枯井。」
陸榮背脊一松,搖頭苦嘆,「沒想到……你竟連『丙三』的牢洞都查到了。」
薛敬慢慢走近陸榮,啞聲說,「為了解救因為『葯童』而被無辜緝拿的少年,小敏以蠱蛇攻入地牢,就是帶他們從『丙三』那個天窗逃出去的。三哥,正是因為這扇『窗』,我才確定是你。」
陸榮濃眉輕蹙。
薛敬輕聲輕語,像極了與好友聊天,又像在自言自語,「你們往天命書院運送火|葯那條『線』上安插過的內鬼,除了蘇小慧以外,還有一個阿蘭。」
「什麼?」陸榮一震。
——「這女人獅子大開口,能出賣他們,也能出賣我們。」
——「回你該回的地方吧,免得引人起疑。雨大,換身乾爽的衣服再回去,別露出破綻。」
——「是,義父。」
薛敬的聲音毫無起伏,冷冰冰的,不帶半點溫度,「這是你們伏擊琴師那日,阿蘭躲在東河水底,聽到的你和刀主的對話。阿蘭耳力好,又貪財,在跟隨蘇小慧給你們送路線圖那晚,也曾撞見過你。」
——「你既懂得四什麼燈的暗語,便該知道他們送出城的這封信上寫的什麼。」
——「他們要布兵牧人谷,我們只要攔住他們入城的兵馬,西山便可萬無一失。」
「四方燈。」薛敬道,「鴻鵠四方燈的暗語,只有幾位寨主知道。阿蘭說,那夜她躲在竹筐里,聽見一個年輕人說完后就從那條巷子的牆根消失了,她將那個位置畫在糖紙上,被我無意間拿到——那個位置是總督府臨街的後巷,一條死胡同,牆根有一口枯井,是『丙三』石牢的天窗。」
一切始料未及,又在意料之中,所有前塵中不明真相的線索一昔串聯,薛敬神色黯然,竟毫無忍者勝利的喜悅。
陸榮的瞳孔不自覺放大,遲鈍地笑了一下。
「你隱藏至深,一直在騙我們……」就算已做好萬全的準備,薛敬還是控制不住聲音發抖,「三哥,你知道嗎?只要一想到當日幽州王府中,那名曾經藏在我書房床下、曾秘密監視過我的殺手是你,我就沒那麼害怕了。」
那些惶恐忌憚變成過往中點點血斑,薛敬微微垂眸,似受了很重很重的傷。
「三哥。」薛敬再近一步,「你知道為什麼二爺故意留我在穹頂等你嗎?」
陸榮抬起頭,眼中透出不解。
「因為我命硬。」薛敬緩緩抬起手,給陸榮看他掌心那道深深的刀痕,「生殺帳中歃血為盟,只有這一刀剜下去,把象徵兄弟的熱血逼盡,才能站在這裡,真真切切地面對你——可二爺說,他這捧血算是流不盡了,若要剜,便只能從心口落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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鑒於本章信息量巨大,再次前情提要:
狼平溪谷,陸榮的竹刀鈍鋒開刃以及二十三封代寫的家書:118章
三岔口榕樹林,遞給常三射殺藍清河的毒弩:284章
謝沖提到毒弩上的川烏:401章
陸榮送王爺雪鷹:12章
回頭嶺幽谷一戰,王爺與葛笑換甲:33章
雲城驛站大火:146-148章
阿蘭在東河水底聽見刀主和陸榮談話:359章
阿蘭坦白真相,兵提到總督府後巷地井:377-38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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