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五零章 佛生堂
四五〇、佛生堂
大火騰空,將黑夜映成熾烈的暗紅色,騰起的濃煙籠罩整個天命書院,不斷有人從火海里或攙或扶地疾衝出來。
一名手下逃出來時步子太急,不慎撞到一個人身上,差點栽一跟頭。
「裡面怎麼樣?那老畜生呢?!」
手下怪叫兩聲,站穩后仔細一瞧,見是桑無枝,急得差點哭出聲來,「桑、桑老闆……火、火太大了!我正要去喊人,您怎麼來了!」
桑無枝臉色慘白的如塗了一層枯槁的泥灰,她一把攥住那人衣領,「我再問一遍,那老畜生人呢!」
「人?!人還在裡面!我正要喊人去救,二爺交代過,這人不能死!」
桑無枝慢慢鬆開手,咬緊牙關,面無表情地說,「你們撤吧,把那老東西交給我,我不會讓他輕易死的。」
手下被她冰涼的眼神莫名刺了一下,下意識屏住呼吸,往側邊撤了兩步,戰戰兢兢地問,「桑老闆……您要做什麼?」
大火越燒越旺,桑無枝不顧一切地衝進火場。
院中老樹的樹冠不堪重負,著火的樹冠從頭頂砸下來,剛剛好砸進一旁的金鯉池,金鯉池中的渾水沸騰起泡,沸水突遇樹火,竟濺出水火交融的星斑。
桑無枝攥緊銅鈴步步往前,火海溫度劇升,手心鈴鐺冰涼的觸感卻讓她恍惚。她幾乎以為自己攥著的是師姐冰冷的手骨。她不知不覺間淚眼婆娑,偏執地想,天南海北那麼大,若當年真像這樣攥緊師姐的手,那她這輩子再跑不了,該多好呢。
可人這一生萬不該過分執著的四個字,便是「悔不當初」。
十年來,桑無枝用一盞琴彈遍人世滄海,渡多少山窮水盡的旅人尋得溫港,助多少碌碌無為的遊子吝惜微命,可再是海納百川的詞曲,也容不下自己這顆荒唐可惡的私心。
耳邊傳來喊聲,外頭的人正試圖衝進來救火。
然而桑無枝心裡的怒火可比周遭的火焰竄得更高,她知道自己不該背著二爺私自報仇,也知道那老畜生雖然死不足惜,卻只有留著他才能釣出背後的「大魚」,她什麼都知道,卻管不住自己的手腳。這段時間只要一閉上眼,她就能看見師姐的影子在眼前搖晃。
果不其然,模模糊糊的黑影又於火中若隱若現。
卻見房梁下有一人被五花大綁地吊著,隨灼風亂晃。桑無枝一眼便認出那是昏死過去的陸向林,她想都沒想便沖了過去,一刀劈斷吊著陸向林的麻繩,陸向林便如肉泥一樣砸在地上。
桑無枝瞪著地上這頭吃人命的血獸,雙目溢滿血絲,覺得哪怕一口一口咬爛他的皮肉都是便宜他了。不過這老頭風燭殘年,又經歷了一番折騰,基本只剩下半條命,如今苟延殘喘,連給自己划拉一刀的力氣都沒有。
桑無枝惡狠狠地吼了一聲,斷生的利刃瘋撲過去,便要手刃仇人,身後忽然一陣疾風捲來,耳側呼啦啦一陣急響,一柄軟劍先一步朝著陸向林殺了過去。
桑無枝想都沒想,反手就是一刀,正好擋住了那殺手對老刀主的致命一擊。
「哪裡冒出來的王八犢子,老娘要殺的人,你他媽也敢攔!滾!!」
那殺手沒留神被這瘋婆娘一刀給甩懵了,手中軟劍竟不慎被她的蠻力撞飛出去,還被她一腳踹了個狗啃屎,一頭磕在柱子上,磕出一腦門子血。
又幾名金雲殺手從火光中竄了出來,帶著殺氣沖向陸向林。
「敢跟老娘搶人頭,行,咱都別活!」
桑無枝基本已經處於半瘋癲狀態,平日里怎麼都練不熟的招式片刻間迴光返照,全從筋骨里熟練地崩出來。只見她從腰間抽|出一根細長的琴弦,纏著刀鋒,毫無章法地朝那幾名殺手撲過去。
對付屢出怪招的高手尚有跡可循,猛一對上這麼個歇斯底里的女瘋子,就算是訓練有素的金雲殺手一時也進退不得。原本只需一刀斃命的簡單任務被這瘋女子胡砍亂劈弄得亂七八糟,片刻間還真近不得陸向林的身了。
「瘋娘們,快讓開!」一名殺手忍無可忍,沖桑無枝低喝。
「讓你媽——」桑無枝怒罵一聲,刀纏琴弦繼續與他們惡鬥。
——她發過誓,這不得好死的老王八,需得她殺。
假借他人之手那叫「借刀殺人」,不叫「手刃仇家」——小小女子自覺心胸狹隘,這點區別令她無法容忍。
於是從誓報私仇到「顧念大局」,桑老闆只用一刀就完成了身份轉換。
然而承恩閣畢竟不養閑人,幾名金雲殺手不一會兒便摸到了桑無枝招數的破綻,吊著她的刀便將其引至一旁,另一殺手腳步忽轉,殺向不省人事的陸向林。
桑無枝驚愕間,刀被軟劍逼離脫手,她便只能大力甩出琴弦,剛好纏上同樣柔軟的金雲軟劍。劍弦相纏,軟劍立震,迴旋弦波反向急攻,琴弦不受控制地脫手,反纏上桑無枝的手腕,眼瞧著她的手腕就要被鋒利的琴弦擰斷,耳邊忽然竄了弓弦震蕩聲——
緊接著,「咻」的一聲——
急弓彈射利箭,箭簇毫不留情一擊穿喉,那金雲殺手轟地墜地。
「誰?!誰射的箭!」
桑無枝驚愕之餘驀然回頭,只見房頂一個黑影一閃,她還未來及看清,顧棠就從她身後竄了出來。
鬼門鈴刀惡鬥剩餘三名金雲使,桑無枝信心備增,又將注意力放去了老刀主身上。
「桑老闆,別衝動!」顧棠抬手攔住桑無枝不顧一切往外沖的步子,厲聲警告道,「要是這老畜生死了,非但『大魚』釣不上來,雲州大戰也得跟著玩完!」
桑無枝顯然已經失去理智,雙目通紅,浸血一般,「你讓開!這老畜生殺了我師姐!!」
「他也害死了方懷遠。」顧棠冷道。
「……」
顧棠一句話瞬間將桑無枝從歇斯底里的狀態下喚回,她晃了晃神,終於意識到自己在幹什麼蠢事,當即緊退了幾步,眼淚「唰」地一下溢滿眼眶。
顧棠此時已衝進了火海,三名金雲殺手呈三角式圍攻,顧棠一面需回護陸向林,另一面還要警惕桑無枝不受控制的亂招。三名殺手分成兩撥,兩人纏住顧棠,另一人擊殺陸向林,顧棠高喝一聲——
房頂上長弓拉弦聲再響,羽箭穿過火舌,再次射|向那名要取陸向林性命的殺手。然而這回那人早有準備,側身閃避的同時剛剛好避開箭簇的致命一擊。
恰好此時,桑無枝的斷弦伴隨羽箭纏來,那殺手雖避開了致命箭簇,卻沒避開纏脖子的琴弦——只聽「咔嚓」一聲,桑無枝用力一絞,那殺手的脖子脆木似的霎時被勒斷了。
顧棠此刻也已再解決完一名金雲殺手,再要衝去殺最後一人時,忽見周身火舌騰空,沖頂的火勢吞噬整個樹榦,斷木砸斷房梁,書房的梁木轟然坍落!
「當心!!」
桑無枝根本沒聽見顧棠的吼聲,她光顧著去救要被火光吞噬老刀主,沒留神頭頂行將砸落的火木,眼看就要葬身火海,被顧棠撲過去猛甩至一側,火木就著書房裡僅存的兩箱舊書,化作竄天的火龍。
「不行,那老東西還在里——!」
桑無枝話音沒落,一道黑影忽然從地底竄了上來,還沒等兩人反應過來,便捲起陸向林重新沒入地下,頃刻間消失了。
桑無枝眨了眨眼,愕然道,「那、那是什麼!當真是索命的小鬼!?」
媽的,中計了!顧棠在心裡低罵一聲。
原來其餘幾人不過是為釣著他們步子拖延火勢的「繡花枕頭」,地底伺機等待的「那一劍」才是死守天命書院的「奪命針」。只要火勢和惡戰齊發,那幾個明面上強勢急攻的金雲殺手便可轉調所有人視線,讓人以為他們的目的實則是為擊殺陸向林。然而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鋪在西山地底的「蛛網」便可以趁亂捕捉飛進「網心」的「毒蟲」。
顧棠仗刀劃開堆積的火霧,護著桑無枝衝出了快要被大火吞沒的天命書院。
等在周圍的手下不敢輕舉妄動,他們組成了死守書院的人牆,隨時待命。
「快快救火!再給我備一匹快馬!」顧棠急道。
打頭的手下忙迎上來,「二爺有令,放棄天命書院,由顧先生帶領,所有人回援南角街!」
桑無枝這才從狼狽的嗆咳中緩過神來,「什,什麼……他們要偷襲南角街?」
顧棠目光灼烈,隱隱藏匿殺機,「他們的目的原本就不是一個沒用的老畜生,而是要滅殺城內的靳王義軍,全力阻擋破城一戰。」
原來承恩閣這麼不老實,狐狸的尾巴就要藏不住了。
桑無枝愕然,嗓子里像卡著火石,隨時都能擦出火星。
「我……」
「不怪你。」顧棠難得耐下性子安慰人,「桑老闆報仇心切,人之常情。若不是你方才臨時改變主意,拖住那幾人的步子,我和二爺不可能在那麼短的時間內里趕到這裡。」
桑無枝猶在自責,顧棠卻收回鈴刀,立時對眾人下令,「留一部分人在此,其餘眾人,隨我撤回南角街!」
「是!」
佛前煙火裊裊,佛光普度眾生。
「佛生堂」孤零零地紮根於馬場北坡的半山腰上,俯瞰整座雲州城。
但這座佛堂五十年前並不是這副樣子,那時的木樓里沒有香爐、沒有蒲團、更沒有經年不熄的長明燈火。
小樓原名「無疆」——生佛無疆,大約是它傲立於人世近五十載的意義。
陸向林被一個黑衣人扛進佛堂,重重地摔在地上,倒頭一壺烈酒澆下,陸向林瞬間醒了……他睜開渾濁的雙眼,朦朦朧朧地瞧著那個剛將他從火海救出的黑衣殺手。
那人一聲不吭,執劍走近,用軟劍卷上陸向林的脖子。
陸向林重重地咳了幾聲,忍不住瘋笑起來,他嗓音空裂,像是從一個鑿穿的樹洞里提刀削木剮出來的一般。
「刀主死到臨頭,何故發笑?」
陸向林瞥了一眼纏在自己脖子上的軟劍,瞭然道,「西山『艮位』大破時,我就該意識到,雲州鬼門已淪為一枚『廢子』,就要被雲首捨棄了……原來金雲使中混著咱們的人。」他一聲嘆息,眼神略顯麻木,「原來你們此番北上,明面上是為了協助靳王,實則目的純粹——就是為殲滅鬼門。金雲軟劍專克鬼門鈴刀……哈哈哈……我從前怎麼沒想到呢?我從前怎麼沒想到!」
「您現在知道也不晚。」那殺手等不及了,捏緊劍柄的手心開始微微用力,「能令刀主死得瞑目,是在下的榮幸。」
陸向林低喘幾聲,遺憾地一聲嘆息,「你不該現身的……藏起來多好,如今這一步,走錯了……」
那人微微愣了一下,忿忿道,「你以為我想冒頭?北風亭一戰,你派去的廢物差點露了餡,要不是我放冷箭將那柄『九龍鈴刀』暗殺,又以迷煙放倒了靳王,佛生堂這條線早就敗露了。若不因雲州鬼門此戰失利,你被烈衣生擒,我何必冒險劫你出來。你開局失利,步步退敗,又能怪誰呢?刀主大人,雲州鬼門原是不必亡的。」
陸向林瞪大雙眼,白眼仁溢滿血絲,不可思議地說,「說到底……雲首還是不夠信任我。老臣效忠他多年,他竟從沒信任過我嗎?我早就對雲首發過毒誓,此戰若敗,雲州鬼門定全軍覆沒,一個不留,我會親自動手,不給他老人家添麻煩。可他怎麼能不信我呢?為什麼不信我?!嘴巴長在我身上,什麼東西該說,什麼不該,老頭清楚得很,雲首怎麼能不信我呢……老臣誓死盡忠,從未有過異心吶!!」
曾經寸寸白骨擺在他面前他絲毫不為所動,如今卻因愚弄被棄深感無辜。陸向林強忍血淚,好像他所犯筆筆孽罪都應是銘碑恭頌的累累戰功一樣。佛堂里回蕩著他刺耳的咆哮,他這樣一隻始終張著血盆大口、寧死掙扎的血獸,此時此刻面對真相,卻好似為人拉了一輩子磨的驢,臨終前被主人掏空了心一般。
那殺手的劍持續施力,陰狠惡毒地盯著他,「老東西,你自己也說了,嘴巴長在你身上,雲首又怎麼控制得了呢?養在鐵籠里的兔子若不由自己親自放血,回頭一旦跑出去,再被林子里狩獵的豹子盯上,那往後這覺可怎麼睡得安穩。」
陸向林掙扎著抬起頭,抻著滿脖根洇出的血,猙獰可怖地笑起來,「那你們就親自跳出來送死?!可真有本事!」說到這裡,他忽然慘烈一笑,遺憾地搖起頭,「說到底,你們還真就不烈衣的對手……我佛慈悲,雲州鬼門死得冤吶,死得不值!」
陸向林故意朝著佛龕背後喊了一嗓子,將那人嚇了一跳,那人應聲抬頭,下意識地朝佛龕后看去。
忽然,「當」的一聲震響——
那殺手條件反射地彈起身,作勢側身閃避——然而除了門縫刮過的陰風,並沒見羽箭射|出。
迎著濟濟泛濫的金色佛光,那殺手忽然看見,龕前鎮立正中的兩盞牌位間剛剛好透出一人的眼睛。
二爺從佛像后緩步走出,將長弓背於身後。
那殺手驚愕不已,「你……方才天命書院火海中放冷箭的人是你……」
二爺朝他從容地笑了笑,「多年未曾掌弓,手癢,便學著您在北風亭一戰中放冷箭的姿勢,試試身手。」
「……」
二爺稍稍注視了那人一陣后,笑著說,「徐濟榮徐副使,您是叫這個名字吧?」
那人神思繃緊,一時片刻未反應過來。
二爺將長弓置於龕前,上下掃了兩人一眼,眼神最終落在瀕死的刀主身上,「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刀主是個明白人。」
陸向林冷笑一聲,「二少爺也是個聰明人,放長線釣大魚,您的手段夠硬朗。」
「沒辦法。帝京千里之遙,我鞭長莫及。想抓住你們在京師的『暗線』,總得費一番功夫。」二爺面不改色地笑了一下,語氣玩味,「魚兒擅游深水,飛鳥暢懷九天。兩者相去千里,風馬牛不相及。若想臨淵戲魚,總要不忌沾濕羽翼,落在近水的沙洲吧。」
「……」聽出他又拐著彎罵人,陸向林氣急敗壞地粗嘆了一聲,無言以對。
二爺又故意看向徐濟榮,「不過我運氣不錯,雖不善垂釣,但自從我再回雲州,每每放出的『長線』,總能釣到大魚。您說是不是,徐副使?」
徐濟榮自知身份不保,便徹底撕去了偽裝,將黑布從臉上扯下。
「賀閣主是個人物。」二爺如是評價,「他一方面光明正大地遣謝沖應太子之命前來北方,另一方面又私挑了自己的人馬秘密混進謝沖手下——他這樣做,除了為監視不久之前剛剛繼任總使之位的謝沖,更是為方便此時此刻手起刀落;」
又道,「金雲使的職責向來旨在懲吏誅奸,甚少聽聞你們也有如此痛快地參與北方戰局的時候。就算是太子殿下疼惜弟弟,為了避開淳王異黨的監視只能秘密遣人出京,金雲使也大可不必如此殫精竭慮,不惜一切代價,只為協助幽州封地的一個小小藩王抵禦雲州鬼門的重重圍殺。」
二爺走至徐濟榮面前,輕聲一嘆,「原本是你們做戲太真,連我都快被蒙過去了。直到與鬼門對決的中軸線一戰,金雲使不堪一擊、節節敗退,彷彿之前大破西山屍地、強攻入穹頂的戰力忽然之間統統消失了。但後來我想,怕也不是忽然消失——你們不過是想藉此亂機將所剩戰力秘密轉至城中,好暗中坐等——若我軍沒有與鬼門餘孽同歸於盡,你們再伺機埋伏,對所剩之人進行圍剿——此計天衣無縫。」
二爺難得發聲讚許,「一來下令金雲使撤離中軸戰局的人是我,無論之後發生什麼,我也不會率先懷疑到你的頭上;二來,恰好趁此時機光明正大地甩開謝沖,順理成章地免去了被他驅使的麻煩事。但徐副使,您有所不知,其實金雲使全身上下唯一的破綻,就在這柄金雲軟劍上。」
徐濟榮一怔,莫名地看向手中軟劍。
「若不因此戰有幸細觀你們的劍招,我竟不知原來金雲軟劍專克鬼門鈴刀。」二爺吝惜地瞟了陸向林一眼,沉道,「雲首未雨綢繆,早在多年之前就為自己的清白身家鋪好了一條『自斷左手』的路,甚至連身為『左手』的鬼門刀主,自己都蒙在鼓裡。雲首真不愧布局高手,千里之外禦敵,一呼一吸都在他策算之中。十年來,鬼門死守雲州城一方『天塹』,若有朝一日破洪絕堤,哪怕一滴水都絕不能泄至千裡外的皇城。人要死得其所,最重要的——便是死得乾乾淨淨,別給旁人添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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