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五一章 無疆

第四五一章 無疆

四五一、無疆

話音至此,佛輝如光陰般荏苒,人世波瀾不驚。

堂前一眾烈家先靈死不瞑目,彷彿正浮於雲光中,一眨不眨地注視著他們。

二爺走至佛前,望著龕上數十塊長生牌位,拿起案邊的三炷香,引火點燃,恭恭敬敬地奉於積滿香灰的佛鼎中。

頭頂金雲籠罩,蝙蝠繞祥雲的紋路篆刻於火色璃瓦上,一簇團著一簇,盤旋至高高在上的圓形屋頂,像是已將整個佛生堂罩於隱隱催烈的光塵中。

二爺望著佛頂,心中一口惡氣散盡,筋疲力盡地笑了一下,「原來這座『佛生堂』才是所有前塵舊案的關鍵。」

「可惜你沒機會看到了。」

徐濟榮甩出三尺軟劍,率先襲向陸向林,陸向林手腳被縛,傷重不能翻身,眼看就要殞命,二爺迅速抓起弓弦,反手以弓弦強勒住徐濟榮的軟劍,徐濟榮出師不利,一腳將陸向林踢開,決定先解決烈衣。

陸向林被徐濟榮一腳踹飛,重重地砸在身後的佛龕上,將不禁碰的木案撞碎了,這老頭卻趁徐濟榮不備,搓著腳底,奮力往佛座下的磐石上靠。

這邊,徐濟榮的軟劍纏上硬弓,二爺雖大約了解金雲軟劍的路數,然而他腕上的力量雖夠,腳步卻虛,拖延不了太長時間,幾招之下便落了下風。

徐濟榮軟劍功夫了得,幾招便將對方逼至死角,二爺防備不及,腳步一錯,不慎被他猛撞向牆壁,還來不及閃躲,就被軟劍纏於腰間,徐濟榮順勢狠狠一勒——

「呃……」堅韌輕薄如蟬翼,立時纏緊腰帶,沒入他腰間還沒好透的舊傷,將先前好不容易裹進去的傷葯勉力擠了出來,劇痛瞬間從脊椎直竄頭頂,疼得他差點沒斷氣。

「二爺可能不知,典獄中近百種酷刑,三十二種都出自這柄金雲軟劍。」徐濟榮陰毒地笑了笑,手下用力,不斷將劍身收緊。

「呃……」二爺指骨驟縮,痙攣般一握,無意識地摳爛了石壁上的牆灰。他臉色瞬間凄白如紙,咬緊牙關,發出陣陣悶喘。他悄然從背後移出短匕想偷襲徐濟榮,不料被徐濟榮機敏發現,一把攥住他的手腕,狠狠一捏——

匕首踉蹌落地,又被徐濟榮一腳踹出極遠。

「……」

金雲使慣用的手段,便是以軟兵磨肉,讓受刑人生不如死。

片刻間,軟劍在二爺腰間模糊一片,血珠纏著劍身,不忍滑落。

「還得最後問二爺一個問題。」徐濟榮呼出的每一口氣都像是鱗血的刀片,「佛生堂,您是從哪裡得知的?」

「……」二爺輕抿薄唇,血淋淋一笑,「你們上通朝野,有的是手段,何必跟在下一個小老百姓過不去。看來京師不大點地方,雲首這麼多年都沒清理乾淨,不中用啊。」

「你……」徐濟榮被他這慣用的拉鋸戰似的話術弄得頭皮發麻,忍無可忍道,「你信不信我讓你生不如死。」

「生不如死?」二爺微微抬起下巴,往不遠處一勾,「有那個更讓人生不如死嗎?」

徐濟榮循著他的目光往側后看去,只見一塊塊冰冷的烈家牌位擺於龕前,似正觸目驚心地淌著血。徐濟榮卻無端發出一陣訕笑,「無家可歸的人太多了,金雲使個個是沒人要的孤兒,最恨就是你們這些還能認祖歸宗的少爺命。」

二爺強撐牆壁不至於栽倒,他盯著徐濟榮憤怒的雙眸,笑著反問,「哦?徐副使也曾是沒人要的孤兒嗎?」

「你閉嘴!」像是被霎時戳到了痛楚,徐濟榮氣急敗壞地吼起來。

「別聽他說話,快殺了他!!」佛龕旁的陸向林沖徐濟榮惡吼。

同時,二爺忽然猛拽住徐濟榮的衣領,勾住他的右腿大力一撞,徐濟榮立時要擋,卻被二爺一把牆灰灑進眼裡,還沒來得及睜眼,人已經被他翻了個身,反撞向石壁。

然而這一系列動作從始至終,徐濟榮手裡的軟劍從未鬆懈,甚至寸寸收緊,那人卻彷彿絲毫感覺不到疼一般,只緊閉的唇縫微微發顫,不斷溢出碎血。

徐濟榮深感佩服,「我只需再稍一用力,您這身子立時就要攔腰折斷,到時候人沒死透,只會喊疼。」

「疼?」二爺陰惻惻道,「捱過最要命那陣,就不疼了。」

嚴刑拷打都是做給怕疼怕死的人看的,他疼過、死過,還有什麼可怕的。

徐濟榮大震。他自認遊走典獄這麼多年,親眼見過被軟劍削去手腳、癱在地上慘叫的血人,也見過不堪酷刑折磨、聲嘶力竭求救的懦夫,卻還從沒見過這等不怕疼的主。

徐濟榮再次勒緊軟劍,幾乎能聽見腰帶斷裂后,脊骨快要被催斷的聲響。

二爺強忍劇痛,唇間洇出細密的血絲,說出的話卻絕不饒人,「你們不惜一切代價為死去的人傾心賣命,多年混匿於承恩閣,寧肯冒著暴露身死的風險也要從我的眼皮子底下劫走刀主,只為護雲首的身份不被暴露——這等忠誠信仰,您當真是無家可歸的孤兒嗎?」

黑色蝙蝠纏繞祥雲,印刻於封靈的黑棺之上;九條巨龍被挖去雙目,十年來被囚困於地底,只能做那封門的巨獸;還有一千多具烈家甲胄,和鬼門十年來誓死守護穹頂的決心……這一切的一切若不為報人事血仇,那麼雲首多年來喪心病狂的所作所為,便將如同寥寥霜塵般無力蒼白。

屋脊無端崩塌,必有壓斷橫樑的最後一片微雪。

若獨木行舟,無岸可依,從來孑然一身,四海飄零,又何故結此血海深仇,為誰心甘情願押上性命呢?

「我猜,徐副使是不是已將蝙蝠的雲紋綉於心口,將完好的皮肉寸寸剖開,再精細地縫上,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好夜夜瞻仰朝拜,步步淋沐君恩?」二爺放低聲音,從纏血的齒縫擠出的每一字都如剜開徐濟榮心口的厲鋒,「你們那位主上,做不成息事寧人的爛好人,也當不了為國請命的大英雄,便只能躲在地底下,披著旁人的『皮』不人不鬼地苟活,他可真可憐。」

「別聽他說了,快殺了他!!」陸向林雙掌砸地,聲嘶力竭地掙扎咆哮。

徐濟榮的神思已瀕臨崩塌,他猛將二爺腰間的軟劍抽|回,力氣巨大,將二爺卷翻在地上。

「難道沒有人告訴過二爺,您會死在這張不依不饒的嘴上。」

二爺撐著地石半抬起身,冷冰冰地笑起來。他笑音發寒,似震顫著鋪落佛殿的金光,「生佛無疆,遙定滅喪,猶如割水,亦如吹光……」(注1)

這十六個字一分為二,分別懸刻於佛殿兩面金匾之上,左右柱身各掛一面。

二爺盯著兩面金匾,慢慢收攏笑音,「真沒想到,始作俑者原來是他。」

「知道了,他已經知道了!!」陸向林眼球凸出,不斷瘋吼,「你這廢物,你在等什麼,快殺了他!!殺了他!!」

徐濟榮卻仍沒動手。

「你在等什麼?!你為什麼不動手!」

徐濟榮忍無可忍,再次將二爺從地上提起來,厲聲問,「我再問最後一遍,佛生堂是誰透給你的?說!」

二爺強忍片刻,朝他風輕雲淡地笑了笑,「雲首算無遺策,何不親自去查?」

「好,很好。」徐濟榮一腳踹向二爺腹部,狠狠一擰——

「唔……」二爺被砸在地上,弓起身痙攣般一縮,手臂環壓腹部,死死地按住舊傷,兩眼一黑,呼吸打起顫。

這時,就聽見徐濟榮輕輕晃動軟劍,發出「嘩啦啦」一陣急響。

刀片磨礪的刺耳怪音立時傳至門外。

緊接著「砰砰」幾聲炸響,早已埋於佛寺四周牆底的火|葯遇火急燃,火雲蔟簇騰空,地面發齣劇烈震顫。

佛頂不堪重震,晃落塵土,龕前牌位倒下,混著香灰,四分五裂地砸在地上。

陸向林目瞪口呆地盯著窗外炸裂的火雲和不斷震蕩的佛頂,伸出雙手,顫抖地接住從屋頂掉下的灰塵,猝然間爆發出聲嘶力竭的慘叫。

「看來刀主不知道的事還挺多。」二爺忍著劇痛笑起來,還不忘火上澆油,繼續挑撥離間,「我瞧著……火|葯應是當年雲首親自埋下的,刀主守靈多年,難道不知您實則是守著他老人家為您量身建造的一座陰墳嗎?」

果不其然,陸向林聽了他這話險些發狂,不慎被砸落的磚石磕偏在右耳,險些將後腦勺開了瓢。

二爺篤定道,「佛生堂果真是雲州「天塹」最後一道屏障。」

徐濟榮沒再反駁,陰狠道,「所以雲首有令,若保不住,就毀了它。」

一聲震耳欲聾的響徹夜空,火舌衝天,將整個北坡馬場點亮了。

南角街同樣正處於一團亂戰。

銀三帶著剛剛組建的青年義軍,利用南角街複雜刁鑽的地形,將金雲使眾分散圍堵進逼仄的衚衕,他們功夫不濟,不敢硬拼,只能用諸如捉捕鼠夾、迷煙彈等各種下三濫的手段,硬是堵著金雲殺手,未讓其攻進藏人的核心。

桑無枝已帶人從天命書院趕回,成了南角街義軍穩紮穩打的帶頭人。她手下一眾琴師倒是用琴弦殺出一條血路,乾淨利落地解決了不少闖進門的金雲殺手。

顧棠則負責收尾斷後,因他的刀是目前南角街唯一能正面克制金雲軟劍的存在。被逼入死角的金雲殺手一旦落單,便會被顧棠伺機從背後偷襲。這樣一來,這些金雲殺手非但成不了氣候,反而被南角街的三教九流徹底分化,再由顧棠逐個擊殺。

另一邊,銀三因撤退時不慎走錯了衚衕,被兩名金雲殺手一路追殺,屁滾尿流地鑽進了一間沒點燈的屋子。他將自己藏進床下,卻還是被那兩人耗子似的拎了出來。

銀三趁此機拔|出匕首,朝金雲殺手扎了過去,不料那人早有準備,攥緊他的手臂狠狠一掐,只聽「咔嚓」一聲——

「呃啊!」銀三爆發出一聲慘叫,匕首脫落,大臂立時脫臼。

「不自量力。」另一名金雲殺手捲起劍鋒,往銀三喉間一纏,窗外忽然火光炸裂,金光一閃!

趁著那殺手晃神瞬間,身後櫃門一開,一個小小身影從柜子里竄了出來,幾條小蛇卷上兩名金雲使的手腕,蛇信一吐,那金雲使當即撤手。

銀三重重摔落,還沒等他反應過來,耳邊傳來兩聲慘叫,兩名金雲殺手脖子里汩汩冒血,僵硬地砸在地上。

小敏擦了擦匕首上的血,面無表情地將銀三扶起來,「你怎麼樣?」

銀三扶著軟綿綿的手臂,齜牙咧嘴地問「沒、沒事……你怎麼躲在柜子里?」

「鴻鵠的規矩——『有人的房子不點燈,點燈的房子不留人』。這兩名金雲殺手急著追你,肯定是沒料到漆黑的屋子裡事先躲了人。」

「……」銀三驚魂未定,低頭一瞧,卻見幾條小花蛇正甩著尾巴,在血泊里興高采烈地打起滾。他不自覺地吞了口唾沫,脫口而出,「敏、敏師父……您收我為徒吧,我也想學!」

「啊?」小敏朝他眨了眨眼,「你要學啥?」

「那個……馴蛇。」

小敏答應得倒是爽快,「捨得身上一半血,跟這些毒物同吃同睡三年,我就教!」

「……」那您還不如讓我直接去死。

小敏領著銀三跑出屋子,銀三卻還在喋喋不休,「不放血成么?就沒有別的辦法?人家細皮嫩肉的,被蛇兄咬出一身疤,怎麼見小鹿?」

「別說話!」小敏按住他。

這時,北坡再次傳來一聲衝天炸響。

「是北坡馬場!」這時,桑無枝帶人沖了過來。

「顧先生呢?!」小敏急問。

桑無枝道,「帶人趕去佛生堂了,南角街剩下的這些,只能靠咱們自己了!」

「好!」小敏頗有小將軍的風姿,忙對銀三道,「勞駕您跟著我,幫我鋪蛇陣!」

北坡騰空的火雲著實把顧棠嚇得不輕。

知道九則峰的大當家勤於奔命,但就算有九條命也不帶這麼奔的。仗著與敵人同歸於盡的瘋勁,莫不是要逼自己淪落到跟謝沖那老奸賊一個下場,誰都沒法跟靳王交代。

顧棠甩開一眾手下,一人一騎率先衝出南角街。一邊風馳電掣般地催馬,一邊氣急敗壞地臭罵,在沸騰大火前勒彊站定的一剎那,他終於打心眼裡同情起謝總使來。

最後一波金雲殺手聚於佛堂院內,顧棠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正急攻點火。

「媽的!要了命了!」顧棠拔刀便沖了進去,一刀劈斷幾名殺手急攻入佛堂的路,卻阻止不了剩餘那些在後院牆根點火的人。

顧棠一人一刀,難免顧此失彼。好在此時,增援的手下趕到了。

「阻他們點火,快!!」

顧棠為手下們打開一個缺口,放他們進入了院內。

「顧先生,他們戰力太強,我們攻不進去!!」

此時里裡外外三層戰圈:二爺此刻身在佛堂內生死未卜;顧棠堵在門口,負責擋住最外圈試圖攻入的金雲殺手;義軍則嘗試攻至后牆阻攔火勢,卻被數名殺手攔截在半路——三層戰圈戰況焦灼,誰也顧不上誰。

眼看緊臨正殿的火|葯就要被點燃,顧棠心裡著急,招數就亂了。金雲殺手尋得破綻,以軟劍挑中他刀上鈴環,猛地一甩,顧棠被那人凌空一腳,正好踹中腰間傷口——

「呃……」

「外圈」豁口一破,數名金雲殺手攻入院中。

顧棠撐著鈴刀勉力起身,再次殺進去。

不行……要是阻擋不了點火,屆時整個佛殿就要變成竄天的「混江龍」,非但在場眾人難逃一死,就連這座還未揭秘的佛堂也將被一併炸毀,那樣一來,懷遠當年押上性命留下的「火種」就絲毫沒有意義了……

想到這裡,顧棠周身似燃起一團冷火,招式如疾風般游轉,帶著所向披靡的囂張氣焰,竟將鐵皮般牢固的戰圈破得一個豁口。

……

佛殿內,耳聽外面激烈的戰況,徐濟榮知道戰事不能再拖。他俯身攥住二爺的衣領,將軟劍抵在他頸間。

「若我將二爺的頭砍下來,吊在望月樓上,靜等靳王攻城,您說是不是好主意?」

「是頂好的主意。」二爺沉沉一笑,威懾道,「徐副使,我建議您不要手軟,這一劍下去,不光要將我殺了,最好屠遍整個雲州,將那些不聽話的人全都殺光,再將他們的頭顱燈籠似的掛滿城牆,就像十年前刀主那樣。」

徐濟榮的手心溢出細汗,不受控制地發起顫,「你就不怕、不怕——」

「怕啊,當然怕。」二爺抬起頭,掃了一眼佛頂橫樑上的黑影,左手默默一劃,悄然彎起食指。

「但,忠義不滅,善骨難屠。你們殺得完嗎?」

徐濟榮鄙夷輕蔑地諷笑,「就憑他們?你聚集起來的那些刁民?一群只知饑飽的螻蟻。」

「螻蟻怎麼了?」二爺眸色微閃,如利刃般攢起冷火,「這亂世烽火從未真正平息,世間多的是家破人亡的可憐人。當年雲州獻城,九渡青山血流成河,江山傾覆,人事衰微,那一戰亦被稱為『山河喪鐘』。可即便那樣凄慘,如今百萬大軍不還是殺回來了。千里之堤毀於蟻穴。若沒有我們這些螻蟻,十年來,如何能一寸一寸咬破你們這張遮天蔽日的『蛛網』。」

「……」

「我一人死不足惜,拿我作為百萬王軍的威脅,分量還是輕了些。」二爺輕飄飄地笑起來,「更何況,就算你們用鮮血染牆,以城門替骨,這座城該攻還得攻,該破還得破,誰也擋不了。」

言至此處,二爺忽然抬起手,按住徐濟榮的劍柄,狠狠一握,「徐副使,您最好痛快點。否則,只要留我一口氣,終有一天,我必殺回靖天,親手撕了雲首那張噁心的人|皮。」

終於,徐濟榮殺心驟起,「好,那你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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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生佛無疆,遙定滅喪,猶如割水,亦如吹光——化用自《楞嚴經》,前半句自己編的OT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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