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六七章 春廊
四六七、春廊
靳王殿下言出必行,費了半宿的功夫,卯足了勁,將那人折騰到徹底暈死過去,才算從身到心的舒坦了。
可一番胡鬧之後,在為二爺穿寢衣時,薛敬才發現,他側腹上原本被穆爭鳴捅穿的劍傷雖已癒合,但腰腹一圈又隱隱添了一層青紫色的血淤。這才想起來,顧棠提到佛生堂一戰中,二爺曾為試探佛生堂的秘密,不得已以言語逼壓徐濟榮,激怒他后不慎被他的金雲軟劍卷在腰間,弄傷了皮肉。
所以原先自己送他的那個腰帶竟是這樣被卷碎的。
霎時間,薛敬前半宿掀起的情|火倒頭被一盆冰水澆滅。他靠在床邊,內疚和懊悔頓生,恨不得狠狠抽自己兩巴掌,暗罵自己喜宴當前不知饜足,不懂細水長流,行君子之道,只管色|欲熏心,逞匹夫之勇。
果然,「忍」字頭上帶刀,「色」字也有。
二者兩看生厭,彼此皆勇。
於是為了「贖罪」,薛敬一直從深夜忙到近黎明——清洗、上藥、清淤、包紮……規規矩矩,事無巨細。
終於見那人舒舒服服地墜入深眠,薛敬總算長舒一口氣,將他整個人摟進懷裡,長手長腳展開,輕輕地卷在他身上,這才安安心心地閉上眼。
迷迷糊糊時,他腦子裡竟飄過年少時背過的一句小詩。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
既見君子,雲胡不喜。(注1)
日上三竿,嘰嘰喳喳的鳥叫從窗外傳進來。
薛敬睜眼的時候,二爺還未醒。
頭一次見那人不響不動地睡到這個時候,薛敬起床時,連呼吸都不敢太大,躡手躡腳地關上房門,快步走出帥府。
結果府門一開,李世溫立刻迎上來,「王爺,將軍在嗎?這是他昨日傍晚問我要的守將名單,讓我謄完儘快交他一份。」
一邊說著,一邊恭恭敬敬地遞上名冊。靳王這才反應過來,李世溫應該是因前半夜敲了半天的門沒人應,索性沒敢走,竟老老實實地在府門外蹲了一宿,直到晨起時有人應門,他才將這份應下的名單正式呈上來。
為將者盡忠盡到這份上,也實在難得。
薛敬原本攥起的怒火在李世溫那雙泛青的眼圈前瞬間撲滅,剛要軟下心來,以言語安撫,乍一抬頭,就見階前黑壓壓的又扎了一片的兵。
靳王皺起眉,「這是幹什麼?怎麼又調來這麼多人?」
「哦……那個,將軍說,王爺的安危是重中之重,身邊不能少了親兵護衛。末將昨夜來時見帥府周圍巡兵甚少,就及時抽調了巡城營的兄弟過來,在帥府周圍巡了一夜!」
「……」
媽的,這小子是調兵有癮嗎?!
靳王深吸了一口氣,剛剛散去的無名火「噌」地一下再次冒頭,他咬牙切齒地看著李世溫,忍不住腹誹。
「鹿山呢?鹿山!!」
李世溫忙道,「鹿兄……鹿兄一早去鳳棲閣尋桑老闆還沒回來,王爺您找他有事?需要我帶話嗎?」
「需要!本王這就把他這個巡城副兵長的頭銜摘了,讓他滾去西北拉磨!」
「啊?!」李世溫渾不知靳王殿下一大清早緣何發這麼大的火,連並未現身的鹿兄都要遭殃,連忙單膝跪地,抱拳道,「王爺,雖然不知道小鹿犯了什麼錯,但無論如何,世溫作為巡城總兵長,要罰也該先罰我!我……我願代他受過,請王爺不要送他去西北!」
「……」
好么,李世溫這桶油一滴沒漏,全澆在了靳王殿下突突冒起的火眼上。
「你要送我去西北?」正巧不巧,鹿山的聲音剛剛好從轉角的巷子傳來。
李世溫看見小鹿走來,忙招呼他,「鹿兄,你快認個錯,興許王爺就不惱了!」
鹿山瞧了一眼階前杵著的一眾巡城兵,頓時明白過來,心累地看了一眼跪地的李世溫,走到靳王面前,低聲道,「你發火就發火,能不能別遷怒?就算要把我派走,也得先問過二爺。」
靳王故意沉著一張臉,擺起王爺架子,「你少拿他鎮我。」
鹿山寸步不讓,「我現在可是你們鴻鵠的人,我有拜山令。」
「你——」
這時,身後一聲輕嘆打斷了薛敬,「孟春兄說的沒錯,他的確是鴻鵠的人,手裡拿的還是我的總令呢。」
府門半開,二爺抱臂靠在門欄邊,將所有人的話聽了一遍。
李世溫像見了救星一般,忙朝二爺求情,「將軍,小鹿犯了大錯,王爺要送他去西北!西北太荒涼了,他一個人去我不放心!」
鹿山微微一愣,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幫他求情的李世溫。
二爺走到階前,將李世溫扶起,再對眾將道,「諸位兄弟散了吧,留下幾十人巡兵帥府,剩下的分派去南北兩門,正值多事之秋,還要煩勞各位辛苦,我替王爺做個主,今夜給大家一人添二兩黃酒,都領賞去吧。」
眾人原本見王爺發怒,還以為在劫難逃,卻沒想喜從天降,非但沒罰,還有酒喝,齊聲道謝后,分批撤離了帥府。
眾人走後,二爺笑意漸收,「祝龍呢?」
鹿山忙道,「昨夜去鳳棲閣與桑老闆小聚,剛去叫了,沒回來。」
二爺看了看天色,臉色微沉,「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還真是金湯勺含慣了,不知人間疾苦。剛剛駐城就敢擅離城防,放你們任意調兵不說,這個時辰了還在敘舊。殿下,既然是你的將軍,你掂量著辦。」
二爺肅軍時不怒自威,竟拿出了生殺帳中整|風立威的氣勢。
薛敬不敢逆他,忙沖鹿山使了個眼色,「去,把祝龍叫回來!今夜給兄弟們添酒買肉的錢,就從他賬面上出。」
「是!」鹿山應了一聲,立刻轉身去辦。
薛敬走近,試探地說,「二爺,畢竟是剛剛打了一場勝仗,大家適時放鬆也可以理解,祝龍此戰功績不俗,不好罰得太過。」
二爺語聲一沉,話音中帶上警示的意味,「殿下恩威並施是好事,但咱們這仗,還沒打完呢。世溫,分將的名單呢?」
「在這裡。」李世溫連忙將名單遞過去,「將軍,咱們帳下一共分南、中、北鋒三路——其中中鋒和南鋒都配有騎兵營,北鋒多為步兵。各設主將一人、參將兩人、副偏將軍三人、子將四人、承局和軍典各一人。其中承局和軍典由中鋒的總軍典統職,暫隸屬文職。其餘各將一切傷外撫恤,都由軍典記冊歸檔。」
二爺一邊細看名單,一邊走回園中,在松廊前坐下,片刻后輕輕彈了彈紙面,抬頭問,「殿下,這軍職是你設的吧?」
薛敬將一杯溫茶遞到二爺手裡,坐到他對面,「是我按照鎮北軍的規格,縮立的軍職。祝家軍畢竟是散軍,剛剛募來的時候,三教九流什麼人都有,兵訓時間緊,戰事急,是以配兵的時候做了簡化,一些沒必要的文職就暫且置閑了。」
二爺欣然一笑,就著溫茶淺淺抿了一口,將名單闔上,「殿下雷厲風行,取捨得當。打仗的時候,軍典、判官這類案牘上的功夫能省則省,免得人事接洽時勾連繁複,又捅出些陽奉陰違的麻煩事。世溫,你把雲州城防的輿圖分給每一位參將,讓他們今晚之前每人往帥府交一份城內布兵的擬定路線圖。你告訴他們,就說是王爺說的,若是誰交晚了,這參將的位置他就別做了。」
「是!」李世溫轉身正要走,卻在原地僵了一下,他壯著膽子回身,悶聲問,「王爺,您真要派小鹿去西北嗎?西北太遠了,我去過的,他一個人……要不、要不您派我跟他一起去吧。」
「……」
二爺故作不明地笑了笑,偏不去幫薛敬解這個「圍」。還恰逢時宜地嘆上一口氣,「殿下,世溫問你話呢。」
「好好好,不派不派!」薛敬被他氣得沒脾氣了,索性擺了擺手,語重心長地說,「你去告訴小鹿,讓他囑咐某人,別大半夜有事沒事往我家門根下調兵,本王剛剛過門,好不容易過上幾天花花日子,還想多活幾年呢!」
李世溫只聽到他說「不派」,索性後面一串話壓根沒聽見,打蔫的臉上立時溢滿笑意,狠狠地應了一聲「好」,興高采烈地跑了。
弄得靳王殿下無語凝噎,嘔翻一肚子血。
二爺淡淡地瞧著他,「你這樣指桑罵槐,他又聽不懂。」
薛敬抬頭望天,深深嘆氣。
李世溫一腔赤膽,可惜這心眼上的竅門總缺那麼一環。
「再說了,分配調兵是他職責所在,保護你的命令也是我下的,他盡忠職守,沒做錯。」
薛敬不悅地挑了挑眉,「那我也不能回回縱著他眉眼朝天,夜夜把兵調到還沒修繕的牆根下頭,你忍得辛苦,我又不忍心。」
「嘖……」
還未等他發難,薛敬忙老老實實閉了嘴。
「行了,閑事先擱一擱,說正事。」二爺輕輕蹙眉,正色問,「眼下雲州守城總兵的位置空懸,殿下心裡可有人選?」
薛敬看著二爺手旁那疊名冊,笑了一下,「想必二爺心裡已經有人選了,只不過再出一道題加試,想驗驗他城防布兵的本事。」
「哦?」
「秦潮,中鋒騎兵營主將。」薛敬拿起名冊,翻了幾頁后,指著其中一個人名道,「此人有膽有謀,父兄都是軍人,兄長服役於西沙,如今也做到了副參的位置。我盯這小子很久了,南門突圍水橋時,就是他領騎兵營率先攻破的橋門。」
既然人選一致,二爺便不再多說什麼,倒是靳王頗感無奈,「你給將軍們布置習業,讓他們今晚之前將布兵圖交到帥府,還是打著我的名義。哎,這好人全讓你當了,我盡唱黑臉。」
二爺不由笑起來,「我還以為你會質疑我選兵的範圍,放著幾位大將軍不用,偏在一眾參將里選新人。」
薛敬一一翻閱名冊,語速沉緩,「智能、辯說、間諜、鄉導、兵巧、猛毅、矯捷、疾足、巨力、以及技術——此十士之用,必知其才、任其道。(注2)祝龍性格乖張,狂妄偏執,如一匹桀驁不馴的勁馬,屬『猛毅之士』,最好有陳壽平這樣的穩將壓陣,適合血戰於沙場,卻不宜守軍固城。我詢問過祝龍早年在燕雲十八騎中的騎位,他和謝沖一左一右,居中鋒——那可是屠將的勇位。眼下外圍戰圈情勢複雜,瀾月的戰情一旦有變,雲州方面隨時都有派兵增援的可能——祝龍便是眼下能協助陳壽平抗敵的最佳人選;」
「再說李世溫和鹿山。他二人雖說忠心耿耿,但在運兵的手段上,李世溫沉穩有失魄力,小鹿么,魄力是夠了,但性子急——短時間看,這兩人合則生,分則死,皆屬『矯捷之士』——若將他們同時放在城防總兵的位置,委實有些大材小用了。」
薛敬將名冊擱下,惜嘆道,「此番燭山募兵實屬險中求勝。二十萬將士混而雜用,真到了挑選『孤鷹』的時候,我也嘗到了苦頭。若不以誓師言文激勵三軍,又有三千六百名穹頂囚徒銘恩赴死,破城那日,就不會出現瓮城中那堵血築的高牆了。再就是其餘那些參將,不是年邁愚鈍,就是眼高手低,個別不懂謙卑,甚至將阿諛逢迎的陋習帶進了軍營,於是滿打滿算,也只能在新人小將里挑人了。不過你放心,我會八百里加急,令丁奎儘快上書朝廷,為雲州保薦一位能壓陣的父母官,我瞧傅聲傅大人在定縣的府門一坐二十年,勤勉清廉,也該升陞官了。」
薛敬起身來到二爺身側,為他的杯中續滿熱茶,低聲說,「『兵無選鋒,曰北。』——這是二爺當年模擬戰局時,親口教我的。」(注3)
二爺欣慰地笑了笑,對於如今的靳王,頗有些刮目相看。
想當初生殺帳一役,他在蕭人海刀鋒的脅迫下,毫無還手之力;回頭嶺對陣莫音,他被一個叛軍敗將貶損為「沒用的棄子」,而後的淺窪、斷紅崖、倫州城……一戰接著一戰。
初出草莽的戰鋒悠歷歲月,終磨礪成一柄鋒利的忍劍,梢殺敵佞,所向披靡。
飄風起於青萍之末,終成長風九萬里,日月之光,透乎蔀屋。(注4)
大好山河,幻作蘧然一枕……這些翻天覆地的巨變竟都是在不經意間發生的。
「殿下擁雷霆手段,今非昔比。」二爺悠然道,「看來我的確該在這松廊下擺一個棋盤,得空跟自己對對弈,總算能少操點你的心。」
此時園中暖松曦照,他眼中一片春光。
這人一身天河色長衫,腰間不松不緊地纏著一條水色緞帶,眼角眉梢似還印著昨夜歡愉時慵乏的笑意。靳王殿下心猿意馬,方才被李世溫攪起的怒火逐漸被這抹水色沖淡,他的眼波無處安放,只能一本正經地落在那人冒著熱氣的領間。
二爺被他盯得不耐,伸手緊緊了衣襟,欲起身時,卻被那人傾身擠了過來,拴在腰間的水色緞帶微有些勒緊,竟是他用食指慢勾,靈蠱一般,鑽進了自己打軟的帶結里,還敢得寸進尺,手指捉弄他時,非要擱著鬆軟的暖衣揉他的腰腹。
「大白天的,放手。」二爺攥住他的手指,呼吸局促,眼神卻似沾了水霧,和矮松旁艷若桃李的海棠糅在了一起。
已近初夏,久沐於日光,便生一身細汗。
「棋盤我幫你磨,棋我陪你下,但不能不操|我的心。」薛敬總歸不再逾矩,用衣袖幫他擦了擦頸間滲出的薄汗,湊到他唇邊,一絲不苟地碰了一下,笑著說,「原是本王色令智昏,不懂規矩,只盼二爺虛懷若谷,別跟我這匹夫一般見識。」
兩人舌尖如蜜般纏在一起,寸寸呼吸都似靈指撩顫心弦。
淺啄片刻,兩人都有些失神,直到被遠處一聲重咳打斷。薛敬一回頭,就見謝沖不尷不尬地僵在廊前,黑沉著臉,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薛敬不慌不忙地起身,將二爺擋在身後,彷彿無事發生般笑著問,「謝總使什麼時候來的?」
自王軍駐城之後,謝沖就被安排暫住於佛生堂。
二爺的意思是,一來是因謝沖身份敏感,不便現身於巡兵的主城區;二來,佛生堂地庫中剩餘那些破銅爛鐵還需有人分揀,謝沖縝密心細,分門別類這種事他做起來得心應手,最為合適。
結果好不容易有了點眉目,今晨謝沖老老實實改頭換面之後,剛一腳踏進帥府,就被眼前一幕灼了眼,他整個人猶如雷劈,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大門沒鎖,我就進來了。」謝沖道。
二爺理好衣襟,起身時臉色不悅。
謝沖默默走近兩人,看了他一眼,刻意對靳王提醒道,「殿下,朝中暗箭難擋,人言可畏。」
靳王冷笑一聲,「本王明白謝總使憂心何謂,但這麼多年來,哪怕本王凡事謹慎,如履薄冰,他們在背後捅出的刀也沒見少,既如此,我還怕什麼人言。」他看向二爺,語聲一沉,「本王寵誰、敬誰,無需過那些雜碎的眼。若真有誰看不慣,大可將眼珠子摘了,哪有自己厭見紅色,就叫天下烈火熄滅的道理。」
他這話囂張到極致,謝沖渾身一震,啞了片刻后,終於深深地嘆了口氣,「季卿,三哥不懂這些,但只要你好,三哥就高興。」
二爺輕蹙的眉心稍稍舒展,他聲音溫緩,清澈從容,「荒風勁草,南轅北轍,二者卻能相互依扶,催燃厲火。我心已決,謝三哥成全。」
聽聞烈衣語聲堅定,謝沖長舒一口氣,重重地點了一下頭,「好,三哥不說了。對了,佛生堂的事有眉目了,我在鬼門留下的那堆破銅爛鐵里找到了點東西,可能跟倫州的飲血營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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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雲胡不喜。——出自《詩經·風雨》
注2:「十士」相關解讀——引自《太白陰經》
注3:兵無選鋒,曰北。——引自《孫子兵法》
注4:日月之光,透乎蔀屋。——引自《道德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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