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陰謀伊始
四、陰謀伊始
「二百匹戰馬,還有七八十匹,興許還能救回來。」藍舟在馬廄前,清點著傷亡數量。
「怎麼發現的?」二爺環顧四周。
喬剛連忙道,「回……回……二爺,是萬……萬……」
「是我發現的。」萬八千此時正在一旁的棕墊上趴著,聽喬剛羅里吧嗦地說不明白,便有些不耐煩,打斷道,「我大半夜的趴在那,到了後半夜,忽然我身邊那畜生一下子沒站穩,倒在了我身邊,我嚇了一跳,這一看可好,這裡的畜生們一個接著一個,全都倒地了,我就趕緊爬過去拉鈴叫人,老四聽見了,第一個趕過來的。」
二爺耐心地聽完后,詢問道,「前前後後,用了多久?」
萬八千道,「也就半盞茶的功夫,娘的,死得太快了,還沒來得急反應就都斷氣了。」
藍舟續道,「幸虧萬大哥發現得早,有些中毒淺的,還能救回來,若是等到了明天,恐怕就全都沒了。」
「老六,」二爺抬手召了一下,「這批馬都是要送去陳壽平的軍營么?」
薛敬俯身在他耳邊,「嗯,年關之前,由郭業槐送到幽州,王印蓋在易貨函上,這鏢就算經了我的手,再由我親點之後,送去軍營。」
萬八千雖趴著,聲音倒是洪亮,「二爺,老萬一人做事一人當,跟鴻鵠的弟兄們沒關係,老六,你把我綁回去砍了,萬八千吭他一聲,就算孬種!」
二爺神色一凜,冷道,「這麼想死就去死在戰場上,在我這裡逞什麼英雄。」
萬八千立刻縮了腦袋,不敢搭話了。
二爺續又指了指小敏,「將你們寨主抬回去好好養傷,沒收他的令牌,一個月內,不許他出山門。」
小敏連聲答應,叫著幾個人將萬八千抬走了。
抬走前,萬八千臉色難看地看了一眼薛敬,見這人也不打算再替自己說什麼情,便徹底變成了一個喪了氣的皮球,將一肚子的火往肚子里狠狠咽了咽。
這時,藍舟用清水洗了洗手,走回幾人面前,「成了,救回來八十四匹,剩下的……」他微微蹙眉,接著道,「喬剛,清早叫些弟兄將它們處置了,再找個乾淨的地方安置這些養病的,草料要新的,隔天的都不行,葯要三個時辰喂一次,再死一匹,為你是問。」
喬剛狠狠地點頭,躬身在馬廄里繼續給病馬們喂葯。
藍舟用肩膀撞了一下薛敬,正好撞到他狼咬的傷口上,疼得薛敬呲牙咧嘴,他連忙對二爺說,「二爺,我瞧著老六這傷得不輕啊……」
二爺看了一眼兩人,心知肚明地笑了笑,「老四,葛笑上個月去定縣縣衙,偷人家傅聲傅大人祖傳馬鞭的事,怎麼解釋啊?」
「我……」藍舟牙齒狠狠一碰,差點咬了自己的舌頭,「二爺,那、那馬、馬鞭的事不怪他,我原先那鞭子斷了,他就總想著給我弄條新的,沒成想,他怎麼就偷到人間縣令的房樑上了。」藍舟連忙從腰間,將那鞭子抽出來,隨便折了幾下,亂七八糟地塞進袖子里,「二爺,您放心,我明天就讓葛笑給人家送回去。」
二爺揚了揚手,藍舟噌地一下,霎時竄的無影無蹤。
薛敬有些尷尬地咳了兩聲,「二爺,我推您回房。」
「欸,」二爺道,「你的這些哥哥們疼你,沒什麼錯,但是,可別在我眼皮子底下玩什麼心眼。」
薛敬躬身在他耳邊,順從道,「不敢。」
「你膽子可不小,哪裡還有你不敢的事。」二爺輕聲道,「今早是藍舟把你從野地里救回來的,你回頭再謝謝他。」
薛敬一邊推著二爺回房,一邊應著。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薛敬屋內屋外地跑,又是撿柴又是挑水,火一生起來,整個屋子都是暖烘烘的。
二爺坐在桌邊看著薛敬忙活,困意上來,他將狐裘披風往上揚了揚,縮在披風裡打盹。
雪從窗欞的縫隙中飄進來,落在桌前隨意壓著的鎮尺上,稀里糊塗地化了一灘水。
二爺迷迷糊糊地昏睡了片刻,忽然感覺身子一輕,身體被人騰空抱起,嚇得他連忙睜開眼。
「你做什麼?」
「你困了。」薛敬言簡意賅,「抱你去床上睡。」
「流星呢?」二爺整個人都被薛敬抱在懷裡,有種失衡的錯愕感。
「打發他去睡覺了,以後有我在,無需旁人伺候你。」
「……放我下來。」
薛敬不理不睬,非但不放,反而生怕有個閃失地將臂彎收緊,沉聲道,「二爺,我說了,有我在,不需要旁人。」
屋內的爐火越燒越旺,噼里啪啦地炸出了火星。
二爺被這年輕人抱在懷裡,竟一時間忘了說些什麼,這種無端的狼狽,竟讓他在這冰天雪地的歲月里生出些微妙的錯覺。煢煢獨立的這些年,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卻好像忽然跌在這從不過舟的河灣里了。
薛敬小心翼翼地將二爺放在榻上,給他的背後塞好墊子,弄完后,又在他懷裡塞了個暖爐。
「我知道,二爺想讓我走。」薛敬沉聲道,「後天一早我便回幽州。」
二爺點了點頭,轉而道,「這件事,你如何想的?」
薛敬想了想,直言道,「這些年,三峰十二寨的規模一直在擴大,據我聽聞,北方綠林中,任誰聽見您的名字,無不評價您『管教有方』,連賊心爛肺的土匪窩都能生出英雄事。」
二爺搖了搖頭,無奈一笑,「少拍我馬屁了。」
「這是實話。」薛敬認真道。緊接著,他笑意一減,眼神微微一縮,「但是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二爺終歸不能事無巨細地滲透到每個夾縫裡,也許這件事……」
「你直說無妨。」
「鴻鵠里……出了內賊。」
二爺點了點頭,認同的同時,又說,「也許不止。」
薛敬一愣,「你的意思是,北鶻人易給咱們的,就是病馬?」
二爺搖了搖頭,「北鶻人交到郭業槐手中的馬都是好的,只是在回關內的路上,被人動了手腳。我瞧著,是你那鏢師的隊伍里也有內鬼。」
薛敬疑惑道,「如果是郭業槐那邊出了內鬼,在回程的路上下手,豈不太明顯了。」
二爺笑了笑,提醒他道,「那如果他知道走鴻鵠這條路,一定會被劫呢?」
薛敬驀地一驚,他站起身,在屋內踱了幾步,「你是說,郭業槐押著馬鏢一路走官道,過市集,早早換去了官府衙門的裝扮,逛了一路的花街柳巷,最後選在鴻鵠的山門口等著,被一無所知的萬八千正好劫走。」
「明面上是掩人耳目,實則是招人矚目。」二爺徐徐道,「從關外折返關內的路,一般的官府之人為了防備遇上劫鏢的賊匪,都會選擇走官道,鮮少有人會選擇鴻鵠門口的這幾條山路。」
薛敬點了點頭,認同道,「北鶻人最初換給鏢隊的馬是好的,他們只需要派人潛伏在鏢隊里,在回程的路上下藥,再惹來山匪劫鏢,馬兒死在鴻鵠的馬廄里,回頭秋後算賬,朝廷大可將帳算在鴻鵠的頭上,到時候戰馬死了,還神不知鬼不覺。若是再遷怒了朝廷,派軍來剿匪,既分散了軍隊主力,又滅了一直抗鶻的鴻鵠,朝廷賠了錢,到頭來又沒落著戰馬,簡直一箭三雕。」
又道,「南朝野戰軍備不足,騎兵尤甚,中原山地丘陵居多,相傳九年前的『燕雲十八騎』之後再無出騎兵……」
「咳咳……」二爺聽到此處,忍不住一陣咳嗽。
「沒事吧?」薛敬嚇了一跳,連忙伸出手輕緩他的心口,「喝水嗎?」
「不必了,」二爺深吸一口,將鬱結在心口的一口悶氣壓制下去,「你繼續說。」
「我朝在北方屢屢敗北,幾乎都敗在北鶻的騎兵手裡。因此,三年前,朝廷在關內各州府設置了茶馬司,直屬戶部管轄,每年花重金從北鶻的黑市裡換馬。」
不過,薛敬心想,南朝出此下策,每年從南方調百萬糧茶去邊陲的黑市易馬,將這絕殺的籌碼押在敵人手裡,到頭來卻還是任人宰割,賠了夫人又折兵,豈不是笑話。
二爺想到了什麼,問道,「你方才說,這趟鏢的領隊是郭業槐?」
「嗯。本朝正三品兵部尚書,獨女嫁給了三皇叔,也就是淳惠王的長子,算是沾了半分的皇親國戚。」
「這個人現在何處?」
「在幽州府衙里住著。那日他丟了鏢,屁滾尿流地回來找我,我就猜想,應該是被鴻鵠的人劫了,果不其然,當晚,萬八千就帶著兩罈子老酒前去找我求救,我擔心您會因為此事真得動他,所以才……」
「你想得倒是周到,還敢在我眼皮子底下包庇他。」
薛敬低下頭,心虛地看了他一眼,轉過身去開床邊矮櫃的第一格抽屜。
「你幹什麼?」
薛敬熟悉這屋內的陳設,他看看時辰,從抽屜里拿出了一個藥瓶,倒了兩粒在手心裡,又從炭火上拿了燒開的水,倒進半杯涼水中晃了晃,確認溫度適中,這才遞給二爺,「你把葯吃了就先休息,等回到幽州,我來辦他。」
「嗯。」二爺將那葯和水喝完,便躺了下來。
薛敬替他掖好了被角,起身離去,剛走了幾步,卻又倏地停下,折身回到榻前,熟門熟路地從牆邊的矮櫃里拿出一塊黑色的蛇皮令牌,在二爺的眼前晃了晃,「令牌我先拿回來了,下回直接問我要就行,怎麼還趁著我躺在雪地里裝死的時候,叫五哥翻我的身呢。」
二爺閉著眼假寐,彷彿沒聽見他這話,等他輕手輕腳地離開了屋子,鎖了門,他才慢慢睜開眼,盯著帳頂的流蘇仔細地想——個混賬東西,真是白養了你六年。
清晨時分,雪停,整個九則峰都隱藏在雲霧白雪之中。
鴻鵠今日大擺拜山宴,紅燈高掛,彩帳滿棚。二爺早起時,不再提及讓六寨主滾蛋的事,幾位寨主兄弟將心放回了原地,畢竟因為迎六寨主進山門這事是二爺親自做的,免受皮肉之苦的喜悅就好比雪后初晴,冬日裡升起暖陽。
鴻鵠擺宴的傳統,便是沒有傳統。隨著幾位寨主心情高興,不分時間,不論理由,上一回,竟然因為流星第一次殺雞,擺了一天的大宴,還將少年親手殺的一隻雞當做了賽馬的「頭籌」。
一大早,薛敬就被外面熱鬧的人聲吵醒了。他住的這間房子還是三年前離開之前,住了六年的房子,房院離二爺住的地方只相隔一片松林,穿過松林的步子踏得再慢,也只需要半盞茶的功夫便到。
薛敬的步子邁到了半路時,忽然想到了什麼,折轉了方向,朝著走馬坡前去。
藍舟正在走馬坡上帶著兄弟們練習騎射。葛笑靠在一旁的石頭邊,搓了一小堆柴火,正在烤炊餅。
朗空映著高山上的白雪,凈空素雪,祥吉一片。
這時,耳邊傳來震耳的高聲呼叫,跟著地面也震顫起來,只見百匹駿馬從走馬坡上急奔而下,藍舟揚著馬鞭,在一眾紅馬之間,首當其衝。
薛敬走到葛笑身邊,跟著他坐在鋪好的羊皮氈墊上。
葛笑將烤好的炊餅刷了醬,遞給他,「來,吃點。」
薛敬接過燙手的烙餅咬了一口,「噝……香。」
「那可不,」葛笑嘿嘿一笑,「三年沒吃了吧?對了,你肩頭那傷怎麼樣了,一會兒五哥取點葯,幫你瞧瞧。放心弟弟,那狼啃了你的肉肯定能升仙。哥幾個張羅了你的拜山宴,今晚你就等好吧。」
薛敬三兩口就將那塊餅吃完了,又拿了放在一邊的水葫蘆悶了幾口熱水,這才喘了口氣,「五哥,我有事問你。」
「啥事?你問。」
「我讓老萬去吳家寨取葯這事兒,怎麼讓二爺知道了?」
葛笑看了他一眼,將最後一塊烤熟的炊餅扔進藤筐里,道,「我也不瞞你,其實老萬身邊有不少二爺的人,他的一舉一動二爺都知道。他這幾年縮手縮腳,沒幹什麼出閣的事兒,大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兩廂無事。可最近這件事,他動著皇鏢了,而且那些戰馬都是種馬,是重要的戰備物資,有人給二爺通了口風,所以他前腳出了幽州,人還沒到吳家寨,就被二爺收拾了。」
薛敬瞭然地點了點頭,接著,他又無奈地搖了搖頭,「我還道能幫大哥一把,沒成想他還是沒逃過這一劫。」
「嗨,」葛笑拍了拍他的肩膀,湊到他耳邊低聲說,「放心吧,二爺叫他們收著手打的,老萬皮都沒破,就是做個樣子,你也知道,心軟。」
薛敬放心地笑了笑。
這時,只見藍舟駕著馬從坡下趕過來,翻身一躍,便落在他們面前。
「過來,吃餅。」葛笑站起來,扯著藍舟腰間的束帶,將他拉扯過來,關切道,「累了吧?」
藍舟這一身月白色狐馬裝,加上白靴及膝,他沖著兩人笑了笑,那狡黠戲謔的眼神,彷彿總能挑上三朵桃花來。
薛敬退後半步,知趣兒地將他們的地方讓出來,「兩位哥哥慢聊,我去看看二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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