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拜山宴

第五章 拜山宴

五、拜山宴

松林后掩著的石頭房子,背靠著斷崖,崖底是從九則峰上化落的冰雪形成的激流,激蕩在千丈的崖底。

石頭房子的院子里打掃得很乾凈,只一棵不高不低的槐樹是九年前剛到這裡時,二爺叫他們親手種的,就種在小院的中間。

薛敬徑直穿過小院,從半開的窗子里,便聽見了屋裡傳來流星稚嫩的笑聲。薛敬推開門走進去,便見著二爺坐在窗邊的桌前,執一卷冊子正仔細地看著,瞧見薛敬進門,便放下了手中的筆。

二爺晨起時還未束髮,長發鬆松地披著,額前的碎發虛虛地遮了半邊眼,他穿著淡青色的寢衣,外袍只隨意披在肩上,薛敬看得有些出神,一時間竟忘了將房間的門關上。

冷風吹進來,二爺不由自主地「咳」了一聲,流星連忙道,「六爺,關門呀!」

「哦哦,」薛敬連忙將門掩上,深吸了一口氣,將方才那人束髮的樣子從腦中磨盡,這才敢轉過身,看了一眼流星。

流星是個傻乎乎的小胖子,十歲出頭的年紀,一直跟在二爺身邊,幾乎是和自己同時進寨子的,只是那個時候的流星,還只是襁褓中的嬰兒。別人說,流星的父母都死在戰亂中,他是被人從亂墳崗里撿回來的。

流星的小手肉呼呼的,不過做起事來倒是靈巧。只見他將二爺的發綰起,右手執著髮帶比劃著繞了繞——

「二爺,我昨天跟四寨主學了個新的髮髻,好看極了,要不給您換換?」

二爺夜裡沒休息好,此時正犯困,聽見這話便懶懶道,「盡弄這些東西,功夫沒見你怎麼練,肉倒是越長越多。」

流星扯著肉嘟嘟的小嘴「嘻嘻」笑起來,「二爺教訓的是,我最近也覺得自己愈發豐潤了。」

薛敬剛將半杯茶喝進口中,此時聽了他這句話,一口水直接噴了出來,「小屁孩,都誰教你的這些亂七八糟的?」

流星的眼神一亮,竟然認真地講起故事來,「前幾天萬大爺帶了個漂亮的姐姐回來,那個姐姐就是這麼說的。」

薛敬好笑地問他,「你哪裡聽見人家兩個人說這些話?」

流星解釋道,「那日我正好去柴房裡撿柴,就聽見他們在裡面說這些,我聽了好一陣呢,他們好像在裡面打起來了,把一堆劈柴都撞倒了,他們……」

「閉嘴。」二爺忽然將手中的書卷扔在桌上,「以後撿柴的事交給別人去做,你專心讀書練劍。」

流星也不知道自己哪裡說錯了話,趕忙閉了嘴,三兩下就將二爺的髮髻綰好,然後轉頭去添火盆里的炭。

薛敬笑了笑,走過去抹了一把流星腦袋上的雜毛,「你小子,成天不學好,盡學些沒用的,以後遇見這種事,你就躲遠一點,記住了嗎?」

流星眨了眨眼,「六爺,他們在做壞事嗎?」

「唔……」薛敬蹭了蹭鼻子,「是好事。但是好壞也分兩面,要看你怎麼看。」

流星仔細地理解了片刻,重重地點了點頭,道,「六爺這話我聽懂了,他們是在做好事,而我偷聽人家,這是壞事,我這是壞了別人的好事,對么?」

薛敬「噝」了一聲,點了點頭,自己說的這通「歪理」,原本是為了隨便打發打發這小子,沒想到竟讓這小子給「正解」了。

「行了,」二爺聽著這兩人你來我往,這話越說越不對味,便打斷道,「流星,你去找小敏玩吧,聽說他從外面帶回了些新鮮玩意。」

流星連忙蹦起來,「好哇!」

他一陣風似地竄到了門口,卻在門口倏地停了腳步,忙又跑回來,猛地撲到薛敬的身上,在他的腰間緊緊抱了抱,仰起頭看著他,天真地笑起來,「六爺,您回來了可真好,那我去啦!」

少年跑走後,薛敬走過來,將打濕的布巾遞到二爺手裡,又扯過披風為他披在身上。

二爺接過來擦了擦手,然後慢道,「你怎麼學老五他們,盡教他不學好。」

薛敬笑了笑,「早點教他懂這些有什麼不好,我不也是他們教的么。」

「住口。」

見二爺神色嚴肅,薛敬便識相地慢慢收攏了笑容,點頭應道,「好,二爺不叫我說,我便不說了。」他遂又拿起方才二爺落在桌上的書卷,隨手展開,「這是在看什麼?」

二爺道,「這是鴻鵠的一百二十匹馬,現在都是你的了。」

薛敬臉色一變,「什麼意思?」

二爺看了他一眼,不以為然地笑了笑,「我總不能叫你,沒法向軍中交代。」

薛敬將冊子「啪」地一下闔上,「我不要。」

「容不得你不要。」二爺沉聲道,「戰馬死在了鴻鵠,你說不清楚。」

「那也不需要你替我補這個缺。」薛敬轉過身,重重地坐在桌邊,「我自有辦法。」

「你能有什麼辦法?」

「那也不勞二爺操心。」薛敬將臉別到一邊,有些慍怒,「這些馬都是鴻鵠十年來的心血,哥哥們養了它們這麼多年,不能因為我這事,你就將它們拱手讓人。」

二爺嘆了口氣,「都是做分內之事,何必細分出來,戰馬的用處是抗敵,你拿去用,和我來用,有什麼分別?」

「有分別!」薛家猛地和二爺的眼神對撞,他深吸了一口氣,「自然有分別……」

二爺見他神色一暗,便知道他所想,這些年鴻鵠做的事幾乎都在暗地裡幫了鎮北軍營一把,北邊的流民安置,流寇掃蕩,還有近幾年收攏山匪的手段,幾乎等同於在北方設置了一道民防屏障,而寨子里養起來的馬群,更是在這九年間,為護三峰十二寨,立下了汗馬功勞。

「我明白。但是事急從權,總要有個輕重之分。」二爺的聲音緩和了下來,撫慰他道,「你這樣想,雖然這些馬都是鴻鵠這些年來的心血,但是如今,朝廷的戰馬死在了鴻鵠,如果你不將數量衝上,到時候朝中追究下來,不單單是你要有麻煩,三峰十二寨這麼多弟兄都要遭殃。」

薛敬悶聲不說話,心裡如擰成了結的麻繩,哽在心口,除了沉默竟說不出半分話來。

「如今,你挑選精良的湊夠了數,送到鎮北軍營里,先將這豁口補上,至於到底是誰從中作梗,咱們隨後慢慢查。」他說到這裡,便將披在身上的披風攏了攏,「你過來一點。」

薛敬走過去,單膝跪在他身側,伸手接過二爺遞過來的馬冊,「二爺……」

「你清點一下,應該正好能對上傷亡的匹數。」二爺伸出手,在他握緊的拳頭上輕輕按了按,笑了笑,「這又不是什麼大事,怎麼好像天塌下來了一樣。」

薛敬輕輕蹙眉,啞聲道,「有的人惹你不高興了,這筆賬我早晚要同他們算一算。」

他臉色不善地站起身,將那捲冊子揣進懷中,又彎著腰去幫二爺將披風帶子繫緊,然後盯著他的眼神,定定地道,「二爺,這次的,我收了。」

二爺再轉頭時,卻撲了個空,年輕人帶著那捲冊子,已然大踏步出了門,又將門好端端地關緊。透過窗子,他看見薛敬拿著掃帚,將院子門口那槐樹旁的碎雪清掃了一下,這才動身走遠。

九年如昔,一如既往。

少年拖著掃帚打掃院落的背影,幾乎和這年輕人此時的動作重合了。

雪松沙沙作響,幽谷中的激流撞擊山石的聲音偶然傳來,不扎耳,也不驚擾,還沒有屋子裡燒灼的炭火聲音大,可是它們纏繞在一處,卻叫人不自覺地安靜下來,仔細傾聽。

二爺歪著頭,盯著燒成灰燼的炭火出神了片刻,才轉過頭,對著窗外吹了一聲口哨——忽然,天空中傳來一聲鷹鳴。

片刻后,一隻通體潔白的雪鷹撲騰著翅膀,穩穩地落在窗欞上。

二爺笑了笑,從桌邊的柜子里拿出一段紅纓,綁在了雪鷹的鷹爪上。

「去吧。」二爺輕輕囑咐了一聲,那雪鷹便振翅而去,不一會兒,便消失在萬里晴空之中。

鴻鵠的拜山宴宴請了三峰十二寨的上百名弟兄,匯聚在走馬坡。

寨子里已經很久沒有這麼熱鬧過了。

正午,只聽鼓聲雷動,寨門前燃放了百響的鞭炮,一時間火光衝天,在湛藍色的高空劃出一道道明亮的光。

二爺上座,頭頂虎頭鎮寨,兩邊的雪狐之眼犀利地窺視著正前方,彷彿四面楚歌。蒼鷹歸巢,正落在生殺帳之上,九隻雪鷹彷彿預示著禍福生死的瑞獸,鷹鳴聲響徹整個山峰。

流水的筵席擺在生殺帳前,眾人紛紛敬酒,觥籌交錯。

三雪邀了十二寨的姑娘們跳的「塞上舞」,將紅纓槍舞到了極致,收放間大開大合,雪花隨艷紅色的緞帶飄起,身形俊美的姑娘們,用槍挑起白雪,在半空中凝造出雪霧奇景。

一場拜山宴從正午一直擺到了晚上,二爺鮮少有和弟兄們同賀的機會,這回借著六寨主回山的喜事,三峰十二寨的兄弟們都抓著時機,爭先恐後地向二爺敬酒,敬酒的原因千奇百怪,偷雞摸狗的芝麻綠豆事都能說上三杯,喝了第一個就免不了第二個,如此而往,連綿不絕。

薛敬的眼神自始至終就沒離開過主席,他看著這些人一個接著一個,沒完沒了地上前敬酒,不由地火起。

「欸。」陸榮拉住要剛要站起來的薛敬,「你幹嘛去?」

薛敬冷聲道,「他不能這麼喝,我去擋擋。」

「你不許去,給我坐下。」陸榮用力將他扯回來,「自從三年前除夕夜宴,到現在,三峰十二寨的兄弟們有三年沒聚齊過了。」

薛敬看了一眼陸榮,「這三年,寨子里都沒擺過宴?」

「小範圍的總聚,這麼大的沒擺過。」陸榮掃了一眼在座眾人,抬了抬下巴,「你瞧那邊吳家寨的人,就是坐在老萬身邊那幾個,他們三年多都沒回過九則峰了,這回好不容易回來,就讓他們好好跟二爺敬敬酒。」

薛敬順著陸榮的眼神往萬八千那邊看了看,吳家寨的一群人正圍坐在一起,有說有笑,萬八千正和他們交代著什麼,喬剛也湊在一邊,正笑得前仰後合。

「喬剛這小子是吳家寨的人?」薛敬隨口問道,「我還以為他是老萬從外頭招回來的呢。」

陸榮一邊啃著羊腿,一邊說,「喬剛是老萬從吳家寨選出來的,腿腳好,跑得快,這小子跟了老萬三四年了,就你走那年,他剛進寨子。後來二爺見他老實,就調他去巡山門,這小子倒也踏實,每日起早貪黑,倒是沒一日落下的。」

薛敬點了點頭,輕輕抿了口酒,「我記得他。」

這時,三雪帶著姑娘們將一曲舞畢,鼓聲一停,立刻迎來了一片高聲喝彩,姑娘們將紅纓槍扔下,披上了白色的狐襖,各自回到了自己寨門的筵席上。

夜色漸濃,潑了油的火堆飛得極高,眾人歡呼喝彩,圍著篝火跳起了舞,陸榮、葛笑和藍舟三人都加入了舞隊。

不遠處,三雪從起舞的眾人中間輕巧地繞過,不一會兒便鑽到了薛敬身邊,貼著他坐下來。

「老六!」

三雪面色紅潤,她因為迎這拜山宴,今日點了淡妝,薛敬看著她,不由地「嘖嘖」幾聲,稱讚道,「姐,你今天真好看。」

三雪一拳錘在他的肩膀上,疼得他齜牙咧嘴,「噝……傷口裂了……」

三雪嚇了一跳,連忙縮回手,「沒事吧,我忘了你肩頭帶著傷呢。」見薛敬哈哈笑起來,她這才發現被騙了,「是那一側的傷,你又騙我!」

薛敬按住她的肩膀,「姐,我錯了,你打。」

薛敬這人說起話來,不甜也不膩,聽在耳朵里,就像是抹了一層輕盈的糖霜,叫人莫名的一陣歡喜。

薛敬勾著她的肩膀,低聲在她耳邊說,「七寨主今日有事尋我,說吧,只要我能做的,一定幫你辦到。」

三雪像是被薛敬戳了心窩一樣,立刻有些慌亂,「你怎麼知道我找你有事?」

「你都瞧我半天了,看著三哥去玩了,才敢過來。」薛敬低聲笑了笑,「姐,以後這樣的事,你招個手便是。」

「好你個……」三雪撇了撇嘴,「就你聰明。」

「不敢。」薛敬淺笑道,「說吧,什麼事?」

「那個……」三雪措辭了片刻,才低聲問道,「老六,你從軍三年,和陳大將軍熟識嗎?」

薛敬一愣,「你問這個,做什麼?」

三雪連忙抓住他的袖子,使勁搖了搖,「老六,你能不能跟陳將軍說說,我想參軍!」

「你想什麼?!」薛敬以為自己聽岔了。

三雪堅定道,「我想參軍。」

當薛敬再次確認三雪的話后,他深吸了一口氣,解釋道,「姐姐,本朝律例,女子不得從軍。」

「那古時還有——」

「古時是古時。」薛敬笑著看她,「你想說的古人,我都知道,但人家那是逼不得已,你又是為了什麼?」

「為了……」三雪想了半天也說不明白,索性搖了搖頭,「難道一定要有個原因才能去投軍?難道女子就不能上陣殺敵?我們三峰十二寨的姑娘們,各個都上過戰場,各個都是英雄,殺的敵人不比你們男人少,憑什麼我們就沒有機會帶兵打仗?哪個鳥人定的規矩!」

薛敬嘆了口氣,搖著頭輕笑,「你說的那『鳥人』是我父親。」

三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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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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