討要照顧
黑金城裡,一半是煤渣,一半是人渣。
這裡地處華北平原腹地,因為盛產煤炭而得名黑金城。
9月的黑金城,燥熱依舊,悶騷暗涌。洗煤廠里的黑水肆意地流進水渠,圍繞著這座半新不舊的城,像沒牙老太太的口水一般淌個不停。矸石一車車地被拋出,堆積成了幾座山,經歷過了深埋地底,又經歷過了烈火煅燒,那青黑的臉色不為四時所動,像是因守了太多秘密而不敢多言,獨自佝僂著。
礦區辦公樓。
「孫礦長,我們家那死鬼可是為保護集體財產而死的!多少弟兄的命都是他救回來的!殺千刀的他兩腿一蹬就走了,留下我們這孤兒寡母的可怎麼活呀……你可得為我們娘兒倆做主啊……」
正半躺在礦長辦公桌上撒潑打滾的女人就是我的母親,花大枝。別相信她說的話。因為父親失蹤的時間點剛好趕上一起井下事故,她便生編出了一段令人髮指的血淚史,三天兩頭跑到礦長辦公室里來討要照顧。
「別看這丫頭片子瘦不拉幾的,可是個討債鬼,能吃著呢!那幾個撫恤金根本就喂不飽她,你說這一學年四五百塊錢的學費錢讓我去哪兒弄啊……要是我讓她輟學,她死去的英雄老爹能安生嗎?那周圍的白眼珠子、唾沫星子還不得淹死我呀……哎喲,這可怎麼辦啊,我們家夢露喲……」
母親說她喜歡瑪麗蓮夢露。這是她這輩子說過的唯一一句實話。她的這句實話,給黑金城的人們帶來了一個足以笑上五十年的大笑話。這個笑話,就是我。
我叫馬夢露,可幾乎沒人記得我姓馬,他們都叫我黑夢露,大概是因為我生來帶著一大塊黑斑。算命的說這是塊富貴斑,如果長在屁股上的話。可我的這塊斑,偏偏是長在臉上,於是,一切都不一樣了。
礦長辦公室里。不知道母親的喋喋不休還要再持續多久,窗外傳來一陣陣的蟬鳴聲。我開始走神,想些亂七八糟的事:習慣了職工宿舍里的昏暗,這屋裡電壓十足的燈光讓我覺得有點兒刺眼,照得我的透明塑料涼鞋變成了粉紅色,像是一個酒糟鼻。父親臉上就有一個酒糟鼻。他常年酗酒,井下事故那天,八成是因為醉倒了才沒能及時逃生,反倒成了英雄,留給母親的可利用資源比他活著時還要多。不過也有可能那天他根本就沒下井,只是不知醉倒在了哪裡,被外星人帶走了也說不定;他的酒糟鼻確實紅得不一般,值得解剖來看看。
母親叫我到辦公室門外待一會兒。謝天謝地,終於不用繼續聽她唱戲一般的假哭聲了。關上門的剎那,我看到孫礦長的手伸向了母親的胸脯。
孫礦長名叫孫半城,黑金城裡最有錢的人,手裡握著好幾口礦井。這裡的人都是在靠他吃飯。聽說他是個有求必應的大善人,有妻有女,家庭和睦,哪方面都值得人稱道,就是有點胖,一身白花花的肉;難怪大家都說他是黑金城的秤砣了,掉下來能砸死人,不知道是不是這個意思。
門外的走廊上。我看見礦長秘書的腳擠在一雙很緊的高跟鞋裡,腳趾微曲,壓抑著骨子裡的欲求不滿。礦長秘書給了我一杯水,叫我耐心等。第一次用這樣的紙杯子,我把杯口給咬爛了,有點咸,是蠟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