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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門之外,侍衛們執著隨行,安明熙拒絕了幾次,在毫無收效的情況下,他再壓抑不住火氣,怒吼了聲「滾」,然侍衛們膽顫,卻無退卻,就在矛盾進一步激化前,花千宇出現,說:「護衛殿下的工作就交給我吧。」

人手雖說少得極端,但畢竟是上將軍親自護衛,花千宇的功夫,他們也有所耳聞,何況安明熙沒有拒絕花千宇的提議,就這情況,花千宇確實是最好的護衛人選。

安明熙邁動步子,花千宇也跟在了他身後。

「殿下準備去哪兒?」

安明熙沒有回話,只是走著。

「是想找我吧?」花千宇壓低了聲音,嗓音柔和,「所以才需要避開他們。」

安明熙沒有否認。

「但是啊,明熙忘了嗎?他們直屬於皇帝……現在,是你的人了。」

安明熙聞聲回頭,對上花千宇溫柔雙目的那刻,他紅了眼眶:「我寧願……」他哽咽,難以再往下言說。

「我知道,我知道。」花千宇用輕柔的話語撫慰。他無法將面前傷心的人擁入懷中,只能以言語安撫——未來天子,不該在登基前染上流言蜚語。

安明熙避開那溫柔,走向人煙,融入后又從人群脫離。

路過賣木雕的小攤,花千宇隨手拿了一張笑臉面具,碎銀從他手中落下,掉入木雕玩具中,攤主還不及反應,他便跟著安明熙遠去。到了人跡較罕處,花千宇為安明熙帶上面具,拉著安明熙進了無人的巷子里,拐了幾個彎,忽地回身將之一把抱住——

「要哭嗎?」花千宇問,右手輕輕拍了拍他的後背。

這樣的畫面可不能被誰瞧見,至少不能讓安明熙被人認出。

安明熙沒有言語,只是同樣地攬住了花千宇的背。這樣的無聲過了許久,安明熙開口,說:「還沒有和父皇說起我們的事。」他的聲音聽上去很平靜。

「嗯。」

「幸好,至少最後沒讓他帶著怒氣走。」

「是。」花千宇收緊雙臂。

「但是……要是比我想象中的順利呢?要是父皇他……已經聽不到了,答覆永遠得不到了,永遠……」安明熙哽咽,沒了聲。

花千宇感受到懷中人的顫抖——該說什麼話安慰呢?他雖也曾失去至親,但母親早早去世,來不及出現在他的回憶里,兒時即便曾為花千樹的「死」傷心了好一陣,但自從知道那是烏龍后,悲傷頃刻遠逝,他憶不起那份痛楚,此時此刻只是心疼安明熙的他無法與安明熙感同身受,說再好聽的話也只是自大,他能給予的也只有擁抱。

「抱歉。」花千宇道。

安明熙卻搖頭,說:「謝謝。」

花千宇的吻落在面具上,隨後靜然,等時光流逝,等悲傷隨風而散。

……

對許多思想古板的人來說,嫡長的皇子才是天選的接任者,但高祖在立國之初便對眾生起誓,大寧選賢,天子亦同。於是皇子們必須得到大臣們認同才有成為太子的資格,雖說如此,但不是哪位皇子得到的支持多,誰就能做儲君。君權神授,能代替上神挑選下代天子的也只有天子。

這場競賽,以安清玄的死告終,即無其他指令,安明熙便是安清玄最終的選擇,順理成章地繼承王位。然天子方駕崩,眾生服喪,登基儀式在葬禮結束后才能舉行,此間國事宰相共議,太子為斷,安明熙也等同於真正意義上的皇帝。

「我能做好嗎?」安明熙忽然問。

他正坐在銅鏡前,已為他梳好頭的阿九拿過白布,綁上。

阿九不清楚他是打算做什麼,但還是道:「殿下做的已經足夠好了。」

安明熙搖頭:「我並不是父皇期望的人選。」

「殿下多慮了,太子之位豈能兒戲?不管陛下如何想,必然是認為殿下能擔此重任,這才選的殿下。」說著,阿九嘆了口氣,「唉,殿下把自己看太輕了。」

罷了,現在也不是想這種事的時候。安明熙轉問:「大皇兄呢?」

「去看陛下了。」阿九回道。這話他早些時候就報告過,安明熙再問起,顯然心不在焉。

「嗯。」

安明熙起身走出座位,張開雙臂,讓阿九為他穿上麻布服,再往腰部繫上一條白腰帶,隨之向外走去,繞過一道道宮牆,一步步走到安清玄遺體前。多少天過去了,他還是不住伸手試探安清玄的呼吸、心跳、體溫,試圖找到他還活著的證明——一無所獲。

靜站了許久,殿外傳來悠遠肅穆的鐘聲,萬三隨之高呼「吉時已到」,殿中眾人齊齊下跪,而安明熙與其他三位皇子一齊將遺體抬進棺槨,瞻仰安清玄最後的儀容。

檀香味與屍體的腐臭味交雜一塊,晃神間,安明熙想到了十一年前……那時母妃下葬得早,甚至可以說是草率,年幼的他也不被允許看望睡在棺中的母妃,那場葬禮留下的唯一記憶只有檀香,濃重得令人頭腦發昏的檀香,那時沒有鐘聲,更無人哭喪,安靜得就像夢一般,使他花了很長時間才接受世上再無母妃的現實。

若他逝世,又有誰會將他銘記呢?

道士們搖了搖手中三清鈴,皇子們退後,跪在最前端,聽著道士們嘴裡喃喃著救苦經,霎時鐘鳴聲、哭喪聲、念經聲、銅鈴聲交雜一塊,卻意外地不讓安明熙覺得吵鬧,只因他什麼都聽不進去了。

不知過了多久,也不知萬三說了什麼,棺蓋最終合上,數名抬棺者抬著厚重的棺槨往外走,親屬起身跟隨其後。

宣政殿前,長階兩端站著的百官們無聲下跪,低著頭,不去看那被抬進宣政殿的棺槨。

親屬哭沒了力氣,歌者們仍然整齊地唱著哀歌。

儀禮遠未結束,二十七日後才能出殯,期間還需舉行法事、上謚典禮等儀式。和當初送走母妃不同,他已然長大成人,也有更長的時間與父皇做告別。

……

宮人退出門外,諾大的寢殿中僅剩安明陽和安明熙,更顯空蕩。

「我想為父皇守陵,」安明陽說,「以作彌補。」

安明熙搖頭:「突厥剛平定,皇兄是為了江山、為父皇前往北疆……皇兄是引以為傲的存在。」不知不覺間,安明熙低下了頭。

——而他不配,安明熙自認配不上皇位,卻不知是否該把皇位讓出,畢竟安清玄生前也未曾向他提起皇位真正的候選人。

「既然最後這段日子,我未能相伴左右,最後一程,理應由我護送。」安明陽的語氣平和卻又堅定。

「一月,最多一月,我想父皇並不想把皇兄困於陵墓。」

「北疆之事已了,此後彭將軍能處理,我的存在可有可無罷。」

聽此,安明熙忽然道:「大皇兄對皇位有興趣嗎?」

安明陽嗅到一絲危險的氣息,但他卻未避開這份危險,反而應道:「有。」

還以為安明陽會說不,這樣的回答出乎安明熙的預料,但安明熙也不忌諱,只說:「大皇兄想要,便給你罷。」

「原來皇位是能輕易拱手讓人之物嗎?你可想好了?」

「或許沒有,但大皇兄應比我更合適這一位置。」

「你不喜歡?」

安明熙搖頭,苦笑:「還留戀著,『給你』這二字也說得言不由衷,但是,不是我的東西,握再緊也無法心安。」

外頭的鐘聲仍保持它的規律,一下又一下地響著,從寺廟溢出,飄向京城四方,宣告著安清玄的離世。

安清玄走得太早,他還來不及做出實績,他還不想這般草草收場,但他更不想借著安清玄的死上位——難不成他還要為此感到慶幸嗎?

「你是太子,皇位必然是你的,為何不安?」

安明熙仍是搖頭:「父皇早已明示,我並非最終人選。」

安明陽笑了,這是他回京以來,安明熙第一次見著他的笑容。

「我對權勢不感興趣,守陵期滿后,若沒有需要我的地方,我打算去往各地遊玩……」安明陽說,「我想你不知道,我這次回來,還帶回了父皇的聖旨。」

安明熙微微瞪大了眼。

「其間內容,我想你會好奇。」

安明熙沉眸,須臾,他問:「宣布繼位的是安明鏡嗎?」

安明陽重整了表情,再度變得肅穆:「是。」

好似從高處驟然下落,安明熙的心沉到了谷底,酸澀也沉進了腹中,內臟受之腐蝕,酸得發疼。若沒這道聖旨,他尚可自我欺騙是自己把位子讓了出去,但安清玄留的這一手,讓他清晰地體會到了自己是被拋棄的棋子,是安明鏡的墊腳石……

他果然什麼都不是。

「你會怎麼做呢?」

安明熙抬眼與安明陽對視,嘴角微微勾起,試圖掩去自己的難堪,佯裝泰然,道:「遵旨。」

安明陽起身,朝衣櫃去,蹲下后從腳落里翻出一卷金黃的絲錦,走來將之交給了安明熙。

安明熙疑惑:「這是……」

「是否宣讀,由你決定。」

安明熙展開,見其上內容與安明陽所說無異,還是把這聖旨給回了安明陽。

「現在還不是時候,待父皇安葬,早朝之時,大皇兄再於宣政殿上宣告天下。」他似乎已經認命。

「你不打算銷毀它?」

聞言,安明熙以為其間還有隱情,因他不認為安明陽有這般看重他,甚至為此違背安清玄的意思。他沒把困惑說出,肅然言:「這是父皇的遺旨。」

安明陽搖頭:「這只是一部分……皇位本就屬於你。」他把聖旨放在桌上,凝神注視著面前人,細心觀察安明熙聽到他每一句話的表現。

「這個,」安明陽輕輕拍了拍聖旨,「不過後手——在你過不了考驗的時候。」

「考驗?」

「對此,我不想多說。我想你知道父皇不喜手足相殘,或許你柔和的性子就是父皇讓你作為第一候選者的最大理由,還望你別在手握大權之時變了模樣。當然,若你真不想坐那位置,亦可在登基大典前送出這份聖旨。」說完,安明陽再一次送出了這卷絲錦。

安明熙昏暗的眼霎時閃過光澤,然驚喜不過一瞬,察覺安清玄真意的他忽然感到鼻酸,他看著聖旨沉思良久,說出了藏在心中許久的謀划。

安明陽聽完,皺眉:「這有風險。」

安明熙把聖旨推了回去,說:「所以這交由大皇兄保管,若我有異心,你們大可將之示於天下。」

安明陽可沒想到安明熙不設防到只為他人考慮,於是直言了安明熙將面臨的風險:「若這聖旨到了明鏡手中,你就不怕他假戲真做,順理成章地將你替代?」這卷聖旨,不該被第四人知曉。

「大皇兄覺得他是那樣的人?」

「你覺得不是?」明明安明熙和安明鏡看上去合不來。

「我相信花千宇。」

知曉二人關係甚密,安明陽也不再多說,只問:「需要讓你和千宇談談嗎?」

安明熙搖頭:「不見最好。」

之後的他們可會是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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