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第106章「是戰是和」
文史星曆,近乎卜祝之間。
景星顯見,信星彪列,象載昭庭,日親以察。
日中星鳥,以殷仲春;日永星火,以正仲夏;宵中星虛,以殷仲秋;日短星昴,以正仲冬。
據說,范增望劉邦頭頂有五色斑斕之氣,此乃帝王之相,於是安排了鴻門宴。
又據說,諸葛孔明在五丈原夜觀天象,見三台星中,客星倍明,主星幽隱,相輔列曜,其光昏暗,就自知命不久矣。
觀星望氣,自古以來就是一項玄之又玄的行為藝術,外國有占星師水晶球,中國有欽天監步天歌。
從改朝換代、種田蓋房,到婚喪嫁娶、貿易出行,老天爺都給予了全方位的指導,總有一款解讀適合你。
紫微星號稱斗數之主,主威權,逢凶化吉,祛百疾,解百厄。「紫微」取自三垣之首的紫微垣,紫微垣居於北天中央,太微垣、天市垣陪設兩旁,又稱「紫微宮」,紫微星是北極五星中的帝星,常用來指代帝王,皇宮又名紫禁城也是蹭這個熱度。
紫氣衝天是祥瑞吉兆,主富貴財運,加上帝星臨凡,可以有多重解讀。
比如來了個九世大善人這一世要盡享福祿壽,來了個天生聚寶盆會成為一方富豪大亨,來了個驚才絕艷名利雙收大才子,來了個不生他就萬古如長夜的至賢至聖。
當然也可以說來了一位撬動風雲劍指帝位的叛逆妖孽。
話說回來,這種招數能有多大效驗,也要講究個天時地利人和。
有的君主帝王好這一口兒,喜歡「有非力之所能致而自至者」來彰顯自己有德,那祥瑞就跟下餃子似的層出不窮。
「兩漢多鳳凰」,「光武信讖書」。遠的不說,前明永樂年間阿丹國貢使來朝,送來一種動物,「前足高九尺,後足高六尺,頸長丈六尺有二,短角,牛尾,鹿身。」
時人皆稱「瑞獸麒麟出世」,稱頌「聖人有仁德,通乎幽明」。那瑞獸因此入詩入畫,後人也有幸得見麒麟真容——其實就是長頸鹿。
朝局動蕩、民不聊生的年景,更是祥瑞事件多發時期。比如地下長出石人,白蛇丟掉腦袋,鯉魚亂吃天書,螞蟻教你認字。
準備抄傢伙你死我活了,為了師出有名,還需要老天爺蓋個章,表示這是亂世,各種不正常,你們亂你們的,勝者為王。
如果老百姓日子還過得下去,只是當官的嫌帽子小,皇親國戚想換龍袍,這時候寫勸進表、學狐狸叫、傳衣帶詔,讖語童謠什麼的,運作難度加大,性價比降低。
碰上康熙這號歷史上數得著的,實績比較亮眼,各種意義上比較能打的強勢君主,在他最為強勢的壯年時期,當然更加信奉實力,多次拒絕獻瑞。
康熙二十六年,于成龍曾獻嘉禾。嘉禾就是一莖多穗的稻穀,「甘露降,風雨時,嘉禾興」,雨水滋潤,稻穀長得好,也是祥瑞。但康熙認為「今夏乾旱,幸而得雨,未足為瑞也」。
從順治年間開始,五色祥雲、真龍現身、五星連珠等祥瑞輪著來,每一樣都有十幾二十次記錄。上報者都信誓旦旦地說看見了,如果是真的,大清朝早就靈氣復甦,進入洪荒、仙俠位面了。
康熙對這些虛無縹緲之事,已經見怪不怪了,讀史的時候忍不住在批註里吐槽:「五星行於天,度數不同,遲速各異,何由聚於一宿,雖史冊書之,考之天文,斷之以理,終不可信。」
康熙興趣廣泛,對西洋數學和天文皆有涉獵,金木水火土五星排成一列,是正常天文現象,但不會頻繁出現,前代的記載顯然大有水分。
當然,沒有人可以永遠保持客觀理性。作為一國之君,鎮得住場子的時候,祥瑞只是錦上添花,若控制力下降,為了制衡,避免翻車,也只能各種盤外招一起上了。
在某個時空中,康熙因一廢太子深受刺激,健康狀況急轉直下,頭暈,腿腫,右手失靈,心臟和血管都出了問題,諸皇子奪嫡日趨白熱化,朝局開始不穩。
那種情況下的康熙,不得不用「夢到皇后和太皇太后不高興」之類虛無縹緲的理由,去復立太子。又用太子當胡蘿蔔,來回遛幾個兒子,跟養蠱差不多。
如今的康熙沒落得那麼慘,也就沒必要做得那麼絕。
對於「紫微帝星」的流言,康熙身為帝王,自然要派人去查,但對查訪的結果並沒有放在心上。
其一,歷來天上的事兒,欽天監都有最終解釋權。而欽天監第一時間就給皇上闢謠了,說三垣二十八宿各司其職,沒發現有離家出走的;
其二,康熙如今雖然上了年紀,但保養得宜,騎馬打獵不在話下。只要不大喜大悲,身子骨就沒問題,有自信掌控大局;
其三,前兩年胤禛黃淮治水之後的流言,張明德製造推動的讖語,已經給康熙打過一次預防針;
其四,這次流言本身就是語焉不詳的虛指,唯一的實指就是京城之北,這根本沒辦法詳查。
北京城內,從阜成門到朝陽門拉一條線往北,分別是正紅、正黃、鑲黃、正白旗地面,少說也住著大幾千戶人家,近十萬百姓。
即使不算平頭百姓,皇城、太液池也有一半在城北,宗室王府、皇親國戚、文武百官的宅子大部分都在城北。順天府、國子監太學也在城北。
富貴雲集、文氣匯聚之地,出個富家翁和讀書種子,是大概率事件。
就算真出了個反賊,這會兒也還在娘胎里,起碼十幾二十年後才有反跡,這可上哪兒找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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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是誰這麼閑,沒事撐得慌。四哥,這回可絕對不是我乾的。我也能保證,不是八哥乾的。」胤俄找了個機會對胤禛說道。
胤俄現在的主要任務就是盯著胤禩,防患於未然。
胤禩最近忙著到處協調關係,彌補損失。張松庵已被刑部定了斬監候,胤禩費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把自己摘乾淨。
加上人脈的損失,這次胤禩真的大大出了一回血,前面的三五年等於都白忙活了。
唯一能夠安慰胤禩的,就是張若婷絲毫不受外界影響,把弘旺養得白白凈凈,健健康康,對胤禩的態度也從無改變。
弘旺把父母的優點都長齊了,十足的招人兒疼。八福晉郭絡羅氏酸歸酸,那是沖著張若婷。作為嫡母,她對弘旺也是關懷備至的。
老九老十都說這孩子鍾靈毓秀,回去再瞅自家兒子,簡直是歪瓜裂棗。胤禩哈哈一笑,鬱悶稍解,覺得又有了前行的動力。
一段日子下來,胤俄覺得四哥並沒想對八哥如何。別說塞細作搞破壞,這等安排一次也沒有,連自己通報八哥的情況,四哥也是點頭表示知道了,就沒了下文。
通報的時候,胤禛既沒有擺譜也沒有端架子,但胤俄還是好幾次想起皇阿瑪,不由自主地緊張。
嘿,自己這點兒出息,從小怕皇阿瑪,如今怕皇阿瑪和四哥。將來,哎,誰知道將來怎樣呢,愛誰誰吧。
胤俄和胤禟湊一起研究過,都認為四哥的態度很明白了,只要八哥不鬧幺蛾子,四哥就不會把他怎麼樣,並沒有趕盡殺絕的意思。
這哥倆都鬆了一口氣,不僅為八哥,也為自己。
至於這次流言,不用老十說,胤禛心裡也有數,自然不會是老八乾的。如果是他的手筆,流言不會這麼寬泛和模糊。
但不是老八就更糟糕。以胤俄的本事都沒摸到線索,說明幕後之人在京城紮根很深,潛伏的時間少說十年以上。
卧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胤禛更不能等閑視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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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只是師尊……大薩滿的一次試探。」
如今已是十五福晉的梅林朵,似是完全收斂了郡主時期的鋒芒和光彩,規規矩矩地做她的新媳婦,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坊間傳聞,十五貝子胤禑迷戀福晉的容貌,但是聽說福晉與俄羅斯皇太子有過「緋聞」,忍不住醋意大發,不許福晉離開府邸一步。這裡是京城又不是草原,十五福晉只能委屈忍耐,甚至鬱結於心,卧病在床。
事實是梅林朵半真半假、添油加醋地對胤禑講了選秀時自己被被人跟蹤陷害的故事,還說婚後也受到過匿名威脅。
胤禑當然如臨大敵,將妻子牢牢保護在府中。為了妻子的名譽,胤禑對外語焉不詳,只說不許她出門。
這位十五貝子對政事一竅不通也沒有興趣,最大的優點就是老實誠懇。他自知力量單薄,一早就跑來求四哥胤禛幫忙,揪出幕後黑手。在從小信賴的四哥面前,胤禑毫無保留,也絲毫不覺得有損顏面。
梅林朵的病也是半真半假,而且有越來越真的趨勢。
胤禑對她很好,她也想好好過日子。但昔日野心勃勃的努力,留下了太多把柄,如今都成了催命符,只要大薩滿願意,張張嘴就能毀了她。
她的父母、族人一直蒙在鼓裡,對大薩滿敬若神明,篤信不疑,更成了不自覺的人質。
大婚過後,大薩滿幾次通過族人表示要見梅林朵,顯然沒有放過她的打算。親人們不明就裡,都覺得她作為弟子理應去見大薩滿。
梅林朵已經完全明白,自己武藝再強、計謀再高,畢竟人單勢孤,無法與師尊抗衡。別說庇護親人,自保都成問題。
她只好做了從前絕不會做的事情,躲在男人背後,用胤禑做擋箭牌。她心知肚明,這一招拖延不了多久。
胤禑待她越好,她越愧疚,心病越來越重,身上也不自在起來。沒奈何,她只能通過胤禛安排的婆子,求四哥——她如今也是要叫四哥的了——徹底救她於苦海。
年關將近,細雪飄飛。
京城裡關於「紫微帝星」的討論沒有躥升頭條,也沒有銷聲匿跡,始終被巧妙地控制在一個不咸不淡的熱度。
一個相貌和服飾都平平無奇的婆子,帶著四個丫頭,四個小廝,坐著十五貝子府的馬車,到老君堂衚衕的成安醫館,為十五福晉請醫問葯。
掌柜的請婆子到裡面,坐堂大夫要先問問貴人的病況。
一進後面的密室,婆子先吃了一驚,隨即行了大禮。
「給主子請安。奴婢還想著讓呂先生傳話,想不到主子恰好在此。」
呂成安侍立在一旁,胤禛坐在太師椅中,抬了抬手,「起來吧,今兒也是巧了。你找他有什麼事?」
婆子急忙起身,神色焦急地稟報,「十五福晉說,大薩滿已經知道當日是主子幫她逃走。昨兒個傳信給她,要她轉告主子,轉告主子……」
她滿臉是汗,緊張得站不住了,復又跪下。
「那大薩滿所言悖逆不敬,奴婢斗膽複述。他說這次的流言只是一次試探,還說主子既有凌雲之志,萬事都好商量。否則,否則……」
「否則流言可能會縮小規模,更加具體,比如,比如福氣命格……」
胤禛聽了,並沒有大發雷霆之怒。
相反,那雙黝黑的眼睛冷漠至極,薄薄的嘴唇彎了起來,「呵」地輕笑一聲,含著無盡的嘲諷譏誚之意。
若是胤祥在此,會覺得大薩滿手段卑劣,四哥不屑一顧,且已有應對之策。
其實胤禛有一半是在自嘲。因為祥瑞什麼的,他可以算半個專家!
「夢中」後人稱這一段歷史為九龍奪嫡,上半場最大的主角是康熙,雍正登基只是個中場休息,這些兄弟們人人如龍,豈是甘心失敗的,於是下半場比上半場更加血雨腥風。
雍正覺得我特么都贏了,你們還不老實,當我這個皇帝是假的嗎?
八、九、十、十四說對啊,我們就是要讓天下人知道你這個皇帝是假的!
偽造遺詔、弒君篡位的傳聞不絕於耳,雍正氣得半死,康熙又不能活過來作證。為昭示自己即位是秉承天意,雍正除了跟曾靜吵架出了一本《大義覺迷錄》,也開始動用祥瑞的輿論宣傳。
雍正登基的前十年,各種祥瑞密集演出,什麼祥雲啊,景星啊,黃河水變清啊,不一而足。
等把不省心的兄弟們都壓下去,胤祥也積勞成疾領了便當,雍正自己也只剩半條命,這時候他已經厭倦了這一切。
雍正十年,時任新寧縣知事王暠為求陞官,獻瑞「嘉禾」,雍正不耐煩道:「朕從來不言祥瑞。數年以來,各省嘉禾瑞谷,悉令停其奏報。」
胤禛想起「夢中」的種種,只覺得荒唐又悲哀。如今大薩滿用祥瑞搞事情,用安安做威脅,對胤禛來說都是絕對不能容忍的。
他不怒反笑,已經對大薩滿動了殺機!
呂成安一聽婆子的話就知道要糟,再聽主子的冷笑,只覺得頭皮發麻。
主子的城府越來越深了。但別人不知道,我還能不清楚嗎……
盛京大薩滿也真是的,當初為主子祈福,誰不念他的好,怎麼轉眼就跟主子過不去,那位有福氣命格的庶福晉如今是主子的心頭肉,你拿她做筏子,這是要跟主子不死不休么?
其實真不是,大薩滿千真萬確只是在試探,甚至覺得有一點點委屈。
雍親王雖然一向低調,卻與太子、誠親王、八貝勒交手不落下風。雖然被皇帝敲打,這次指婚連個漢軍旗的都沒得,但實力也不容小覷。
這種情況下,你不甘心被打壓,必然需要助力,你若看中了梅林朵,何必捨近求遠,大可以和我商量。
我之前大費周章為你祈福禳災,總有三分香火情吧。咱們兩下里一起努力,讓皇上指她給你做側妃,也是十拿九穩的事兒。
就算你看不中她,她指給你親近的兄弟十三貝勒,或者你的同胞兄弟十四貝子,吹吹枕頭風兒,讓你們兄弟更加齊心,也是不錯的選擇。
你怎麼反把她推給資質平庸、毫無建樹的十五貝子,有意與我作對?
我放出「紫微帝星」的風頭,自然奈何不了你,這只是一個信號,問你「是戰是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