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

故人

當夜宿在玉津園,自是心事重重沒有睡安穩,天剛蒙蒙亮,梁如意便辭別了陸貴妃登車出園,到底是白來了這一趟,還是只得先回京城;一路上,與梨花二人愁容相對默然無語,等晃晃悠悠到了公主府大門,也已時近晌午。

馬車尚未停穩,就見顧順領著幾名僕從,一陣風似地從角門急急忙忙趕了出來,親自為她搬置了踩凳,掀起了車簾,臉色發焦,卻是異常難看:「公主可算回來了!」

如意提裙扶著梨花緩步而下,早已有預料般淡然道:「是,這一去一回,終需得這些時間。你看你急的那樣子,怎麼?可是我不在的時候,天子宣召我了?」這般情景,確實和三年前自己去汝南時,頗有幾分相似。

「哎,公主啊!」顧順擦了擦額角的細汗,左右看了看,壓低聲音道:「若只是宣召倒好了,小人也不至於急成這般;可陛下他,親自到府里來了,昨日公主一走,沒多時便駕臨了……」

嗯?如意微微挑眉,這倒是未曾料到,君不下臣邸,他如此自降身份貿然而來,實在是不合禮數,本就陰鬱的臉色愈發灰暗:「原始這樣,那陛下可有問了你些什麼?你又是如何答的。」

「陛下倒什麼也沒問,小人自然也不敢主動亂答。只說是要等公主回來,可這一等,竟等到了現在!」顧順苦著臉說道,難怪他如坐針氈成這個樣子,原來少泓此時仍還在府中!

雖然沒有明問明答,但這世間湊巧,而她徹夜未歸,估計天子早已就猜到了,又或是,一切本都在他的掌握中。如意吃驚之餘,心生煩躁,反而止住了腳步,有些不知所措:「什麼,陛下昨日在這兒過夜了?今日也一直在?沒有去視朝么?」

「正是!陛下可一直都等著呢,公主還是趕緊的罷!」顧順確認無誤,只又催促她快些入內覲見。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如意深吸了一口氣,她早已不是三年前的天真摸樣了,舉手除去了所有首飾,又低頭將身上那炫目的銷金衣除去交給梨花,只穿著一襲襯裡的妃紅色短襦長裙,抬腿一步一步冷靜地邁入了公主府。

才進到門廳,一抬頭卻見那株老梅下已然站定了一人,一身半舊的朱袍,頂上同樣是半舊的交腳襆頭,這原是他過去最常穿的公服,全然看不出如今一步登天的身份;就連髭鬚竟都似修剪過了一番,隱約透出年輕時的模樣來。

如意難免即刻想到了從前,心神不由自主地一陣恍惚,但還是很快回到了現實,迅速低下頭,畢恭畢敬上前兩步,雙臂展開袖擺,便要屈膝拜倒行大禮:「妾叩請陛下萬福金安!」心裡牢牢念著昨夜陸貴妃最後的叮囑,自己終究不是一個人。

「如意,你這是做什麼!」少泓早有預備,眼明手快一把上前托住了她,柔聲細語道:「你我之間,還需要如此么。」竟還不如她從容,口上也不敢用帝王的自稱,到底是宮變當夜,那亂臣賊子四個字叫他記憶猶新,唯恐今日又說錯半個字,再刺激到了眼前人。

如意果然受用,心裡莫名一暖,看來少泓到底是與元齊不同的,今日這架勢和當初自己汝南回京時,被天子召入延和店厲聲痛斥又是完全兩樣光景,或許是少泓更有天子的雅量?又或許畢竟自己曾幫過他。

面上只不動聲色,往後退了一步,依舊低著頭,謙了一句:「君臣之禮,妾豈敢造次。」心裡已然開始盤算等下若他問起,自己要如何滴水不漏。

「如意怎麼如今,倒這般生疏起來了呢?」少泓咧嘴一笑:「我還是我,叫我少泓哥哥罷?」見她毫無回應,伸出略有些發顫的手輕輕牽了牽她的袖子,自己圓了個場:「路上可有勞頓?走,我陪你進屋休息罷?」

這是要去自己的卧房?小時候不避,現在也不避么?如意用餘光一掃,發現周圍的侍者早就全識趣地不知去向了,也不便推辭,只得咽了口吐沫:「嗯......是!」隨著他一前一後入到了后室中。

二人隔著正中的圓桌相對坐下,如意照舊是低首垂眸的本分模樣,微微側著身子,也不敢直視龍顏;少泓覺出她的刻意,故作輕鬆先打破了僵局:「如意,昨日我本該送你來的,只是朝上有事一時走不開晚了些,不知這裡可還稱你的心意?」

「陛下如此恩典,妾感恩不盡,這裡是妾的舊居,自然是好的。」如意輕咬了唇,眼珠轉了轉,他避而不談只顧東拉西扯,自己不能跟著裝傻,還是開口暗示道:「只是尚未在此過夜,其實說起來,妾的身份到底不同了,只怕是無福消受呢。」

「是么?可公主在我眼中,從來都沒有半分不同。」少泓的手心不覺地滲出了一層虛汗,心突突地亂跳,他精心預備了所有一切,只等能在這公主府中向她闡明心跡,可昨日差一差失之交臂,今日眼見這唯一的機會,更是緊張非常。

如意望著窗外蕭疏虯曲的梅影,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轉臉朝他嫣然一笑,似是隨口感慨道:「別說是妾了,就是陛下也早就不同,伊昔紅顏美少年,可縱使這身舊衣,又如何掩得住真龍天威,陛下何必自欺欺人。」

她難免還是言語帶刺了起來,少泓乾笑了一聲,卻不去接她的話,立起身,兀自行到窗邊,用手推了一下放在側几上的一個食盒:「如意,我是來賀你喬遷之喜的,這是帶給你的糕點。若我沒記錯,該是你從前的最愛,不會連這個都變了吧?」

乳酪張家的酥油泡螺,如意只掃了一眼那食盒子便認了出來,心裡一陣發瑟,立時想到當初景華苑中之事,他這幾乎算是明著提醒自己了罷?也站起到他身後,不再像一開頭那麼客氣了:「陛下不會有錯,是妾從前喜歡的點心,只是這看上去,已經冷了罷?」

「這是我昨日午後親自去買的,到現在自然是冷透了;今日想要等著你,就沒有再去了,若是差人去買終是心不誠,不如……」少泓突然掌心向上向她伸出了手,鼓起勇氣相邀道:「隨我一同去市肆罷,就現在,我們去吃那剛出爐的?」

「不必了。」如意假作看不見,沒有如他的願將自己的手交到那掌心中,而是抬眼直視他的雙目,終於捅破了他一直避而不提的那層窗戶紙,正色問道:「陛下難道就不想知道,妾昨日去了何地、見了何人?又是在何處過的夜?」

「如意,想去何處、欲見何人,這都是你自己的事,我不便多問。」他目光閃爍,仍想迴避:「你我二人能有今日重見天光,是你這幾年受過的苦換來的,我不想再多提起一個字了,教你再想起難過,再寄掛在心上。」

他那麼篤定不過是因為早就處置好了,知道自己必是見不到元齊,只能無功而返罷!如意扯了扯嘴角,終於沒有忍住:「陛下,妾昨日是去了玉津園,可若是今日不回來了,陛下也能一直不聞不問,就這麼等下去么?」

「你這不是回來了么?」少泓一咧嘴,浮出了發自內心的笑容:「我之所以等到現在,便是知道如意一定不會丟下我,一定會回來的。」從前最艱難的時候,她冒死都沒有捨棄過他一日,如今苦盡甘來,他心裡滿是自信。

「妾回來,是收拾東西的。」如意見天子從頭至尾顏色溫和,並沒有半分責怪之意,反覆思考之後,乾脆壯起膽子直接求道:「陛下,上皇是妾的夫君,如今南下與妾分別,實非夫妻之道,懇請陛下能允妾追隨夫君而去。」

這是他最怕聽到的話了,少泓的嘴角瞬間耷拉了下來,雙唇泛白,失望之情溢於言表,堅決否認道:「如意,你這是在說笑吧?上皇沒有立過皇后,你在他的後宮中,不過是數不清宮婢之一,至多玩物而已,何來夫妻之道,又談何追隨?」

「上皇曾許諾要娶妾的,冊書都已預備好了。只不過一時為戰事所阻。」如意不再猶豫,已然脫出口的話,便再沒有緩轉的餘地,唯有堅持到底表明心意:「陛下,妾既一日承了上皇的恩澤,這輩子便只有追隨上皇,還請陛下成全!」

「輕薄浪子,逢場作戲,那都是哄騙人的話!如意你怎麼還當真了?」少泓喘了兩口粗氣,急了起來:「他是如何對你的,難道都忘了么?當初構陷抄家就不必說了,你沒入他後宮三年,但凡有一點真心,也早該給你應有的名分了,可為何直到如今,你不過是一個名義上的尚宮?」

「名分妾本不在意,也是妾自己請上皇暫緩的。」如意果斷糾正了他的說辭,語氣漸漸冷了起來,話也越來越重:「宮闈秘事坊間多有謠言,實情卻並非如陛下所知。陛下的關懷妾明白,亦是感恩不盡。但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妾只求能追隨夫君而去,請陛下勿因私念而枉顧人倫。」

「如意,你也知我有私念?你從最初便一直惦在心裡的是么?」少泓聽了直覺周身發涼,聲音發顫,從懷裡掏出了一隻錦囊:「你是為他所迫,逼不得已,才會這般的是么?這是他逼你寫下的賣身契,不容你有半分忤逆,可如意,你已經解脫了,這天下已不是他的天下了!」

說到痛心處,一把扯出那張元齊珍藏在福寧宮內的賣身契,當著她的面撕成了碎片,勃然作色:「如意,這些都過去了,你不必再受制於他!魏元齊造的孽死有餘辜,朕雖一時放了他,若你還不能釋懷,只需一句話,定叫他活不到明日!」

「別!」如意嚇得魂不附體,再顧不得許多,上前一把扯住他的袖子,哀聲求道:「陛下別動怒,這東西不過是上皇與妾閨中玩鬧之物,當不得真的!上皇待妾是誠心,妾對上皇也是實意,本沒有逼迫一說,還請陛下明鑒。」

「這都當不得真?那什麼才是真的!」少泓順勢握了她的手,湊近逼視著她,恨聲道:「如意,朕問你,他可有將你貶作粗奴,任人隨意踐踏?可有稍不稱意,便屢次三番輕罵重打?他可有逼你自盡,只差一點便撒手人寰?這些可都是實情?」

如意聞言如同冷水澆頭,看來這些賬都一筆筆清清楚楚地記在少泓心裡!直覺腦上嗡嗡作響,難道說元齊真要命不久矣?不覺驚懼非常,拚命掙脫雙手:「請陛下放開妾!這不合禮數。」想要岔開這要命的話題,含渾過去。

少泓卻絲毫不鬆手,反而用力按到自己胸前,叫她觸到自己劇烈跳動的心:「朕知道,這一切都是因朕而起,如意你摸摸,可知這心有多痛?」眼中閃出兩道寒光:「你不必再為他多說什麼,只需據實告訴朕,那些事,有?還是沒有?」

他這麼問,便是有死無生,動了殺心!未必是想替自己出氣,也許只是想藉機斷了自己的念想?如意沒有絲毫遲疑,立刻抬頭高聲道:「沒有!一件也沒有!陛下所聞皆是謠言,不知何人如此無中生有,居心叵測!」

「如意?」少泓聞言驚呆,頹然鬆了手往後退了兩步,靠到了妝台邊,怒不可遏道:「欺君可是死罪!如意啊!他這般肆意蹂虐於你,你還毫不猶豫地願意為他冒死騙朕么?」

如意見龍顏震怒,慌得立時跪於地下,膝行幾步攀住他的袍子,再一次哀求道:「陛下息怒,妾不敢欺君,只是實非陛下所言的那般!原都是妾不懂事有所忤逆,陛下如今自己做了天子也知道,許多事上皇也是情非得已。」

「朕自然知道,若真是兩情相遠,談何忤逆又如何捨得?唯有強壓逼迫,才需要這般凌虐,叫你心生畏懼!」見她漸漸紅了眼圈,少泓胸前的舊傷都開始一陣陣撕痛:「如意啊,朕也不敢信魏元齊會那麼對你,可每一個人都那麼說!」

說到恨處,難免心緒起伏,激憤難耐:「就算朕可以不信他人之言,只當馮易欺君,只當伯儉妄言;可朕一回京城,就親眼見到他是怎麼當著朕的面欺凌你的,朕沒有眼瞎,朕騙不了自己!」不舍斥責眼前所愛,只得一揚手將妝台上的首飾,嘩啦一聲全都掃於地下。

如意應聲看去,只見那正中的鈿頭重重的摔在地上,插梳與上頭珠翠斷成了兩半,心頭一涼,眼淚刷得就落了下來,邊大聲嚎哭邊向上叩頭道:「陛下,妾錯了!妾不去杭州了,陛下要妾做什麼都可以!只求陛下能放過上皇!」

「如意!你別這般!朕今日來看你,真是不是想要叫你難過的!」少泓何曾見過她如此,瞬時慌亂得手足無措,急急將她扶起:「朕不殺他!朕答應你!朕什麼都答應你!你別哭了!」見她傷心欲絕,也不知該如何是好,又怕自己更刺激到她,慌忙叫進了梨花、小菊等人去安慰她。

如意聞言便知無礙,心裡霎時松下了不少,嚎哭化作抽噎,又泣了半天才止住悲聲,方由著梨花替她洗完了臉,進了茶湯喝了兩口,淚眼朦朧地向主上道:「陛下,粗鄙之人不留貴客;陛下日理萬機,應還有許多別的事罷?」

「好,如意你別再難過了!朕這就走!改日再來看你!」少泓見她下了逐客令,並不敢多做停留,識趣地站起身來,雙腿遲滯地往門口挪了兩步,還是心有不甘。不願意放過最後的機會。

緩緩回過身,目光微掃斜靠在欄前的憔悴美人,從已收拾好的妝台上將鈿頭拿起,破損的兩半捏攏在掌心中:「方才都是朕失態了,如意你別往心裡去......瞧,你的髮髻都亂了,朕走之前再替你理一理罷?」

「陛下手裡的鈿頭,是仿的從前那柄舊的罷?」如意吸了一下鼻子,意味深長道:「終究不是原來那把了,又一碎兩半;何況陛下九五至尊,還是不必再替旁人篦頭髮了。」

真的一切都不同了么?少泓展開掌心獃獃地看了一眼,含混地應了一聲好,不再向前,抓著手裡的東西,轉身離開了公主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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憤青宮女要當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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