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是祥瑞,今被嫌棄:烏鴉
《漢書》中有一個有趣的故事,說有一位叫黃霸的官員,派遣自己的屬下下鄉去探查民情。這位屬下十分清廉,為了避免打擾老百姓,便獨自在道邊吃飯,吃著吃著,突然飛來一隻烏鴉,把他的肉給搶走了。沒想到這件事被吃瓜群眾看到了,就報告給了黃霸。於是黃霸拍著屬下的肩膀,說:「你真是辛苦啦!」這位屬下大吃一驚,以為這位長官給他隨身裝了監控,對自己看到的事情一點都不敢隱瞞了。
日常生活中,烏鴉通常是一類讓人討厭的鳥兒。它們不但長得又黑又丑,聲音還嘶啞難聽。烏鴉總是成群結隊地出沒,不管是農田裡的谷穗麥粒,還是垃圾堆里的腐肉,都能一掃而光,甚至還會從我們人類手裡搶食吃。
烏鴉其實不是一種鳥,而是不太會分類的人們對羽毛烏黑的鴉科動物的統稱。鴉科有一百多種,有些被稱為「鵲」,有些被稱為「鴉」;被稱為「鴉」的也不全是烏鴉,例如冠藍鴉,它鮮艷的藍色羽毛就絕不會被當成烏鴉的。
我們提起烏鴉,多半都是一些不太好聽的語句,比如說「天下烏鴉一般黑」,比如說「烏鴉嘴」。因為它總是「刮!刮!刮!」地叫,在民間還有一個不好聽的雅號,叫作「老鴰」。《紅樓夢》第五十七回裡面就有一句:「眾人笑道:『這更奇了!天下老鴰一般黑,豈有兩樣的。』」烏鴉在無意之中充當了一回配角。
其實「烏鴉嘴」這個詞代表不吉利的預兆,流行的時間並不長,有據可查,最早的出處是1917年胡適先生創作的現代白話詩《老鴉》,裡面這樣寫道:
我大清早起,
站在人家屋角上啞啞的啼
人家討嫌我,說我不吉利──
我不能呢呢喃喃討人家的歡喜!
如果我們翻開歷史書詳細探查,還會發現一個驚人的事實:其實在很久以前,烏鴉不但不是掃把星,反而是一種祥瑞象徵。特別是三條腿的烏鴉,更是被古人認為是太陽神的遺種,地方官員發現以後,是可以上報朝廷求封賞的。比如說《東觀漢記·肅宗孝章皇帝紀》中就記載說:「三足烏集沛國,白鹿、白兔、九尾狐見。」看來三足烏鴉的級別比九尾狐還高。
三條腿的烏鴉很神奇
三足烏被我們祖先崇拜的時間非常早。1974年至1975年,考古學家在寶雞茹家莊發掘了西周中期兩座緊鄰的大墓,在裡面發現了兩座形狀相似的三足烏形尊,它們的造型非常漂亮,不但有著跟自然界烏鴉一模一樣的鳥頭勾喙,甚至身上還遍布鱗狀羽毛裝飾,可以說是惟妙惟肖。
西漢武帝時期開始尊崇儒家學說,講究天人合一的理論,當時的大儒董仲舒在《春秋繁露·同類相動》中引《尚書傳》說:「周將興之時,有大赤烏銜谷之種而集王屋之上者,武王喜,諸大夫皆喜。」就像商朝人把貓頭鷹當成圖騰一樣,周朝人也把火紅色的烏鴉當成他們的精神圖騰來崇拜。
春秋戰國時期,烏鴉在古人心目中又變成了太陽的象徵。我們都聽說過上古時期后羿射日的傳說,話說上古時期的神王帝俊和妻子羲和生了十個太陽兒子,他們住在「湯谷」里的巨大扶桑樹上,每天輪替上班。《山海經·大荒東經》中說:「湯谷上有扶木,一日方至,一日方出,皆載於烏。」三足金烏就是他們的交通工具。後來有一天,這些頑劣的太陽一起上天玩耍,搞得天下大亂,終於被后羿射死了九個。
就像東漢文學家王逸給《楚辭·天問》寫的注中說的:「羿仰射十日,中其九日,日中九烏皆死,墮其羽翼,故留其一日也。」由於這層關係,古人經常用「金烏」來指代太陽,比如唐代詩人韓琮在《春愁》詩中寫道:「金烏長飛玉兔走,青鬢長青古無有。」這裡「玉兔」代表的是月亮,所以「金烏飛,玉兔走」就相當於我們小學作文裡面最常用的那個句子:「光陰似箭,日月如梭,轉眼又要開學了。」
很早以前,烏鴉的叫聲還是人們心目中的吉兆。三國時期,何晏因為犯了點小錯誤而被官府抓了起來。這天晚上,有兩隻烏鴉停在了他們家的房頂上,何晏的女兒看見了,就說:「爹爹很快就會被放出來了。」果然第二天,他就無罪開釋了。無獨有偶,《教坊記》記載,南朝宋彭城王劉義康、衡陽王劉義季被文帝囚於潯陽,后赦之。使者奉赦令未到,義季家人來囚院扣門報喜:「昨夜烏夜啼,官當有赦。」少頃,使者到。看來,愛屋及烏這件事還真不是沒有理由的呀。
充滿智慧的群居生活
古人之所以喜歡烏鴉,跟它的生活習性有關係。在動物界,父母幫幼崽尋找食物很常見,一些鳥媽媽還會把食物親口喂到鳥寶寶的嘴裡,小烏鴉也是這樣被爸爸媽媽喂大的。長大以後,老烏鴉年邁體弱,不能自己找食物了,小烏鴉會反過來餵養爸爸媽媽,還會給它們清理巢穴、梳理羽毛等。就像《本草綱目》中所說的:「此鳥初生,母哺六十日,長則反哺六十日。」
在古人看來,烏鴉的這種行為是孝道的最好象徵。因為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我國古代人都把「孝順」當成道德的至高境界,所以這種普普通通的鳥兒也就成了古人心目中道德的化身。李密的《陳情表》之所以能夠成為千古名文,與這一段關於孝道的真摯感情很有關係:
臣密今年四十有四,祖母今年九十有六,是臣盡節於陛下之日長,報養劉之日短也。烏鳥私情,願乞終養。
而唐朝詩人白居易所寫的《慈烏夜啼》中,就通過孝順的烏鴉來針砭世態,抨擊人間不孝的人:
慈烏失其母,啞啞吐哀音。晝夜不飛去,經年守故林。夜夜夜半啼,聞者為沾襟。聲中如告訴,未盡反哺心。
烏鴉當然並不是真的像古人想象中一樣有特殊的靈性,烏鴉反哺可能只是一種傳說,那麼,為什麼古人眾口一詞相信有「反哺」這回事呢?我猜測,有可能是因為他們真見過成年烏鴉互相餵食。有動物行為學家提出了「儀式化餵食」這個概念,說餵食這件事在很多鳥類中,演化出了供給營養之外的交流信息作用,用來維持社群的關係,就像是我們人類「飯局」主要的意義不在於吃飯一樣。年輕烏鴉給老烏鴉餵食的現象,不過是這種社會性鳥類的日常生活而已。
從認知能力上說,鴉科動物可能是最像我們人類的鳥兒了,據科學家研究,它們甚至可以跟黑猩猩等靈長類動物相提並論,它們還能識別東西的數量,一個到七個的範圍內都認識。
科學家很早以前就觀察到,烏鴉和人類一樣,會自己製造帶鉤子的木棍或者用樹葉捲成工具來捕食害蟲。我們小時候學的課文《烏鴉喝水》,就是觀察烏鴉生活而寫的故事,是它們超高智商的真實寫照。只不過,真實生活中的烏鴉用石子把瓶子里的水推高是為了吃掉在水裡的蟲子,如果想喝水的話,直接從河裡或者湖裡喝就好了。
與人類的共生歷史
烏鴉可能也是最擅長跟人類共生的鳥類,它們會尋找各種各樣的機會從人類的嘴裡搶到食物。古時候在鄉村裡面,經常會有一些祭祀土地神靈的村社,聰明的烏鴉們經常躲在裡面偷吃祭品,漸漸地,人們就覺得它們身上也有了一點神性,甚至會有人專門跑來投食餵養烏鴉。宋朝詩人梅堯臣詩中說:「年年迎社雨,淡淡洗林花。樹下賽田鼓,壇邊伺肉鴉。」講的就是人類和烏鴉和諧共存的故事。
不過有時候烏鴉也會欺負人類,據說,四川巴陵地區就生活著一群非常臭流氓的烏鴉,如果客船上的行人不給它們餵食物,它們就會用翅膀蘸上泥水,把船弄得髒兮兮的。《岳陽風土記》中記載:
神烏在岳州南三十里,群烏飛舞舟上。或撒以碎肉,或撒以豆粒;食葷者接肉,食素者接豆,無不巧中。如不投以食,則隨舟數十里,眾烏以翼沾泥水,污船而去,此其神也。
所以它們又被稱為「神鴉」。
從生物分類學上說,烏鴉屬於雀形目鴉科的鳥類,另一種著名的鴉科鳥類就是我們熟悉的喜鵲了。單從名字就能看得出來,我們現代人肯定是歡迎喜鵲而不歡迎烏鴉的。不過在1000多年前,喜鵲還只是南方人的愛物。宋代人彭乘就說:「北人喜鴉聲而惡鵲聲,南人喜鵲聲而惡鴉聲。」洪邁的《容齋續筆》里也寫道:「北人以烏聲為喜,鵲聲為非,南人反是。」後來隨著金兵南下,北宋滅亡以後,漢族社會的政治文化中心遷移到了南方,對這兩種鳥兒的評價也就逐漸變成了現在這樣子。
不過烏鴉在清代還有過重新崛起的時代,在滿洲人進關以前,烏鴉就是他們祭祀的神靈之一。因為據說烏鴉曾經救過滿洲始祖愛新覺羅·布庫里雍順,從皇太極時就開始設立了「索倫桿」來專門祭祀它們,《東三省古迹逸聞》中記載了烏鴉在關外盛京的地位到底有多高:
必於盛京宮殿之西偏隙地上撒糧以飼鴉,是時烏鴉群集,翔者,棲者,啄食者,梳羽者,振翼肅肅,飛鳴啞啞,數千百萬,宮殿之屋頂樓頭,幾為之滿。
順治帝打敗李自成入關以後,也在北京紫禁城內飼養了大批的烏鴉,現在北京城裡清華大學、北京師範大學附近棲息的大群烏鴉,其祖先可能就曾經是皇家寵物。這些城市裡成長的傢伙繁殖進化下去,會不會有一天也進化出更多智慧呢?真是細思極恐啊!
西漢T形帛畫(局部):長沙馬王堆辛追墓出土,現藏於湖南省博物館。漢代人習慣在覆蓋棺槨的帛畫上描繪想象中的「天界」,在該畫右上角畫有一輪紅日,日中有金烏,可見烏鴉是當時人們崇拜的動物。
拉丁學名:Corvusmacrorhynchos
脊索動物門,脊椎動物亞門,鳥綱,雀形目,鴉科,鴉屬。
中型鳥類,廣泛分佈於亞洲東部地區。雜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