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漢奸巨擘
贊曰:
江山代有漢奸出,
至今已覺不新鮮,
總是梅花心各異,
南枝向暖北枝寒。
據說張弘范打贏崖山之戰後,洋洋得意,勒石為碑,上書「張弘范滅宋於此」。後人有好事者在刻字前面又加了一個「宋」字,變成了「宋張弘范滅宋於此」,以羞辱張弘范恬不知恥之舉云云。張弘范的大漢奸身份隨之定格。事實上,是張弘范刻「元柱國將軍張弘范滅宋於此」。後世巡按廣平徐公瑁易刻曰:「宋丞相陸秀夫太傅張世傑死事於此。」張弘范的洋洋得意是可以想見的,而其體內流著華夏血脈卻以滅血緣母國為能,總不見得是什麼值得誇耀的事,值得誇耀的倒是「國士赴國難,君子報君恩」。當然張弘范談不上什麼漢奸,他父親張柔也不過是投降蒙古的金奸,他自幼以蒙古自居,從無宋人意識,漢奸從何談起,所謂「漢兒盡作胡兒語,卻向城頭罵漢人。」
故而洪承疇、吳三桂是公認的漢奸,范文程、寧我完卻很少有人說是漢奸。漢奸者,背叛國家民族也,中華以華夷之辨論,華夏入夷狄則夷狄之,非我族類,何必自作多情引為族人而視之背叛?故而,范文程、寧我完連背叛的資格都莫有。像這種沒有資格當漢奸的漢人,宋元際倒也有幾個得享大名的。最出名的是三家:史家,出了史天澤,擔任大元宰相;張家,出了張柔、出了「滅宋大師」張弘范,但也出了「民族英雄」張世傑,可見「南枝北枝」論無所不在;還有就是郭家,出了個據說中華最狠的名將郭侃,可惜是在蒙古手下用事,佔領過歐洲120多城(這個日本人喜歡推崇,田中芳樹將其推為第一),還有著名的郭守敬。
所謂蒙古漢將群體,歷來在道德與價值觀上很難歸類,所以歷來所提者甚少。類比的話,作為華裔,你是應該忠於入籍國還是血緣國?如果後者的話,豈不是中國鮮族都該以效忠韓國為榮?話又說回來,金在中原統治及其殘暴愚昧,搞什麼猛安謀克這種野蠻人制度,所以一旦局勢有變,則統治內天下烽煙四起、山頭林立。都當紅襖軍這種貨色就對了,一旦坐大,投金則武仙之流,投宋則李全之流,投蒙則史家張家郭家。。。人在江湖很多時候身不由己,動不動為原則犧牲那也是白扯。社會學有一條「不作惡」原則,違背自己心意的命令,就「槍口抬高一厘米」。對他們這夥人的價值觀評價也當作如是觀。他們身懷漢人血緣而身處蒙古國,這個沒什麼可指責的,但他們為虜先驅毀滅文明,所以該罵。譴責他們是他們的暴行,而不是他們的血脈。
宋朝漢奸有,而且不少,但真正有能力、起很大作用的,不多。當然,與其他時期比,宋朝的漢奸水平就很一般咯。數量、質量,都不是一個層次的。像呂文煥基本低調,像范文虎這樣的,我簡直懷疑他是一個潛伏,專門去禍害大元的。當漢奸也有不同當法,中華是寬容的,不得已下的圖存留用,你完全可以「徐庶進曹營」嘛,為中華恢復積蓄力量,所以歷來指責李陵的極少。說實話,中華不是日本,倭人那種舉國玉碎、幾乎沒有日奸的傳統不見得多麼高明。抗戰中,我們見識過大量暗中抗日的漢奸,還有先投日然後在慶祝會上點燃炸藥與日高官同歸於盡的漢奸。漢奸一詞,與中華而言,實在是太沉重,不能一概而論。按博弈論,「南枝北枝」是個人選擇,但你的所作所為,不能侵犯其他族人的權益。而中華憤青於愛國一事往往過於上心,彷彿別人不按自己的想法愛國就是大逆不道,以把別人打成漢奸為能事,結果自己淪為義和團、愛國賊。起碼在我看來,愛國賊與賣國賊,對國家的危害是一樣一樣的。出水才看兩腿泥,漢奸不到塵埃落定,實不能定論。
至於那些真正一頭扎進外寇懷抱,惡狠狠殺向本國本族的,起到了侵略者起不到的作用,那才是需要大力鞭撻的對象。比如明清際的三礦徒尤其孔有德,幫野蠻人上高科技,火炮,從此中華無堅城優勢;吳三桂等關寧鐵騎,轉戰千里,追殺起明人來比滿人還起勁。這等無恥之徒,就是在秀自己作人的下限了。作惡一要有心,二要有能力,方是大奸大惡,人人得而誅之。
大宋這等有心又有能力的無恥之徒有,但比明清際要好得多得多了。曆數之下,也就兩個頗上檔次。一個吳曦一個劉整,吳曦還是早年造反投金,與蒙古無關。他其實並沒有對南宋造成實質性的受害,但作為太尉這樣的高官主動投金,還是極為罕見的。吳曦根正苗紅,是中興名將吳階吳璘的後代。吳階吳璘是完全有資格與岳韓劉錡並稱的,可惜了這個孫子把他們的功勞抹煞了大半。可見沒有體制,血緣是什麼也保證不了的。這人野心勃發,只是莫名背叛家族血緣、背叛人君高爵讓人接受不了罷了,說到作為漢奸危害怎麼怎麼樣,還真不見得。
說到劉整,那就厲害了我的哥。這吳曦是吳璘的後代,這劉整可不是劉錡的後代。劉整膽氣武力超群,年輕時也是一代「愛國英雄」,(所以說,表現得越愛國,越容易叛國。愛的反面是冷漠而不是恨,愛到恨是很容易的,所謂愛恨交織。馬楠司馬南都作如是觀)劉整是大英雄孟珙提拔的,這也是孟珙遭人詬病之處,提拔了賈似道與劉整兩個大惡之徒。其實,孟珙盡心儘力,為國選材,沒有什麼可指責的。而大英雄王堅(楊過大俠原形)、高達(這名字威武,直接gundam)、李庭芝(可當史閣部看)也是孟珙舉薦的。事實上,賈似道與劉整也是當時這個時代無可取代的人才了。孟珙這眼光也夠絕了。曹操《求賢令》:「唯才是舉」。才像懷孕是藏不住的,而日久才見人心,你自己不好好作人,別人怎麼替你負責?
國人考慮問題是有思維缺陷的,不知道是有意無意。即處理任何社會現象,首先是揪壞人,彷彿任何災難都是由壞人造成的,一旦懲處了壞人,災難就不存在了似的。這個就是很多憤憤很漢奸超過侵略者的理論依據。物價飛漲就打擊投機商人,餓死人就打擊走資派,都是此類。就蒙古橫掃世界的軍威而言,當時的南宋,哪怕孔孟重生,韓白復起,也是沒有用的。賈似道雖然不堪,但在蒙古問題上還沒啥可指責的。所以還是有啥說啥好,賈似道壞是壞在他弄權,毒化政治氛圍,與宋亡國沒啥關係;劉整壞是壞在給蒙古提供了一整支水軍,讓陸上無敵的蒙古從此有全方位出擊的能力。我們一直說,給野蠻人提供科技的最壞。火藥是,水師也是。火藥上不知是不是蒙古人愚笨,大宋火箭把蒙古皇帝都搞死了,蒙古也沒有折騰出什麼名堂,對堅城襄陽束手無策,直到到西方去轉一圈,把回回炮搞進來。試想,連阿拉伯人都學會火藥了,蒙古還是不會。水師也是攻取襄陽關鍵,這回是劉整給補上的短板。
劉整的國家英雄與孟珙的賞識,見《元史》,「劉整字武仲,信陽,整前鋒,夜縱驍勇十二人,渡塹登城,襲擒其守,還報。珙大驚,以為唐李存孝率十八騎拔洛陽,今整所將更寡,而取信陽,乃書其旗曰賽存孝。」(李存孝者,將不過李也,十三太保,天下無敵也。)
他的投元,「整以北方人,捍西邊有功,南方諸將皆出其下,呂文德忌之,所畫策輒擯沮,有功輒掩而不白,以俞興與整有隙,使之制置四川以圖整。興以軍事召整,不行,遂誣構之,整遣使訴臨安,又不得達。及向士璧、曹世雄二將見殺,整益危不自保乃謀款附。」
關於劉整提出發展水軍的構想及實踐,《元史》記載說:「(中統)七年三月,築實心台於漢水中流,上置弩炮,下為石囤五,以扼敵船。且與阿術計曰:『我精兵突騎,所當者破,惟水戰不如宋耳。奪彼所長,造戰艦,習水軍,則事濟矣。』乘驛以聞,制可。既還,造船五千艘,日練水軍,雖雨不能出,亦畫地為船而習。」
他致力打造的水軍,最終成為了在滅亡南宋重大戰役中的關鍵。崖山。那一日,也無風雨也無晴。敗無風。我無語。天無情。
謬史氏曰:劉整的投元,也號稱不得已。但他若是如呂文煥般降元后少說少做,危害也不會那麼大;又他若是如范文虎般那樣不堪大用、成事不足,危害也不會那麼大。偏偏他如王曾瑜在《宋朝兵制初探》中的觀點「宋元後期戰爭的關鍵決策人物並非丞相伯顏,而是劉整。正是劉整使得元朝作出了兩個重大的戰略調整,偏安江南,維持了一百五十多年的南宋王朝也終因這戰略轉變而滅亡。」怒而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