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澶淵之盟
贊曰:
濮陽宋跡自蕭條,
千古悲風隨緒飄,
寒霜寶劍狼驅盡,
北指旌旗敵望消。
先說結論,澶淵之盟結束了二十五年來宋遼兩軍在邊境的互相攻訐、騷擾以及對對方非戰鬥人員的不人道行為,迎來了長達一百二十年的和平紅利,對宋遼兩國、尤其是宋遼國民而言,是為喜大普奔。當然,宋在戰場、局面上佔盡優勢,而與敵人達成三十萬歲幣的和議,在各種憤青、粉紅、民族主義者、愛國賊眼裡,還是相當值得詬病的。(這也許不是一場好的戰爭,但卻是一場好的博弈,雙贏博弈。試想,遼大軍而來,大敗虧輸而回,怎麼會甘心?後面還不是反覆爭奪。唯有宋得其地,遼得其利,雙方對治下的民族主義分子都有所交代,和平紅利才是真正可期的。何況對富宋來說一年三十萬還真是毛毛雨。當時宰相畢士安也是這個意思。人應當追求雙贏博弈,零和博弈即使一把贏得再多意義也不大,因為你無法保證贏的永遠是你。昭和日本就是一個很好的樣本;憤青又是另一個很好的樣本。)
這寇準本質上就是一個大號憤青,比如,萊公惡南方輕巧,蕭貫當作狀元,萊公進曰:「南方下國,不宜冠多士。」遂用蔡齊,出院顧同列曰:「又與中原奪得一狀元。」時為樞密使。事見《鄰幾雜誌》。這嘴臉與網上的噴子有什麼兩樣,不過本篇中,他是大功臣,還是以頌揚為主。寇準寇萊公,在民間聲勢不弱,起碼也是包公一級的,各種楊家將中的寇老西兒,人物還是塑造得活靈活現的,一嘴子醋味兒。
時間回到1004年,遼聖宗、蕭太後母子、公婆齊上陣,一家子結伴而來,時名將耶律休哥、耶律斜軫均已故亡,以蕭達凜為主將,二十萬控弦惡狠狠南來,在解決了遼國問題后,要來解決宋國問題,誰叫你趙光義二打大遼,這口氣總得掙回來,當初你欺負咱主少國疑,這回該輪到咱欺負你主少國疑了。(真宗即位也頗有一番功夫,呂端大事不糊塗,太宗剛死後頗有內宮爭鬥,呂端在跪拜新君前請升簾確認。太宗得國不正大家心知肚明,如今正式拉下臉來,否定金匱之盟而傳己子,大家其實心裡還有點為他不好意思。這蕭太后可真會抓機會啊。)自石敬瑭割讓燕雲十六州后,中原屏障盡失,野蠻人都學會了一竿子插到底,直指東京!大軍置北邊的貝州、定州等於不顧,直奔當時還在黃江邊上的澶州,即所謂歷史上大名鼎鼎的濮陽,阿瞞濮陽逢呂布嘛。黃河渡口,是限制游牧民族鐵騎的最後一個節點。黃河流經澶州,南北二城橫亘於黃河之上!被稱為「北門鎖鑰、河朔保障」。
當時離此不遠的東京城中,「急書一夕五至」,自然一片驚慌失措、神魂顛倒。當時名將曹彬剛死,朝無棟樑。真宗就是個毛頭小子、中二青年,於是大伙兒在金殿上盡齊忽悠,有想往金陵跑的、有想往成都跑的,聽了這話,寇準就一下子跳出來,「誰為陛下畫此二策者?其罪可斬也!今陛下神武,而將帥協和,若大駕親征,敵自當遁去;不然,出奇策以撓其謀,堅守城寨以老其師,帝勞我逸,我得勝算矣。奈何欲棄宗廟社稷,而遠去楚蜀之地耶!」說只有御駕親征,才能鼓舞士氣,逃跑是沒有出路滴。一下子就唬住了眾人,少年天子倒沒被唬住,轉身往殿後跑。這寇準就犯耿了,「澶淵之役,寇準與真宗論親征,上欲入,准曰:『陛下不可入,入則不出矣。』於是高瓊至殿下,大呼『逍遙子『,即擁以行。」《鶴林玉露》羅大經的記載。排除泄露禁中語,這澶州之戰是寇準與高瓊一力促成的。寇準以宰相之尊,文人之身,屈身行伍,扛起整個大宋,向北方行軍。當然我們事後說說,寇準此舉挽救了大宋一百二十年國運,否則,天子一跑,人心一散,南宋提前都是大概率的事。司馬睿渡江,唐明皇入蜀,都帶來國都陷落的後果,沒有人在天子不在的情況下守得住國都。本朝的宗澤、杜允,都是證據。
車駕前行,又出幺蛾子。大隊人馬剛剛到韋城,一些隨從大臣趁寇準不在的時候,又在真宗身邊嘮叨,勸真宗暫退兵。宋真宗本來就不願,現在更加找寇準說:「南巡如何?」寇準嚴肅地說:「群臣怯懦無知,與鄉老婦人之言無異。今日戎騎已迫近,四方懷危懼之心,陛下唯可進尺,不可退寸。河北諸軍日夜望鑾駕至,其士氣當百倍。若迴鑾數步,則萬眾瓦解,敵乘其勢,金陵亦不可得而至矣。」宋真宗聽寇準說得義正辭嚴,沒話可說,但是心裡還是七上八下,定不下主意。「澶淵之役,真宗使候准,曰:『相公飲酒矣,唱曲子矣,擲骰子矣,鼾睡矣。』」《後山談叢》。這宰相當得不容易,還得扮戲精。
寇準走出行營,正好碰到殿前都指揮使高瓊。寇準沖著高瓊說:「太尉受國厚恩,今日有以報答乎?」高瓊說:「瓊武人,誠願效死。」寇準就帶著高瓊又進了行營,重新把自己的意見向宋真宗說了一遍,並且說:「陛下不以臣言為然,可試問高瓊。」高瓊在旁邊接著說:「寇準之言是。隨駕軍士之父母妻兒均在京師,必不肯拋棄而南行,途中即當亡去耳。願陛下亟幸澶州,臣等效死,敵不難破。」宋真宗還沒開口,寇準緊接著又逼了一句說:「機不可失,宜趨駕!」
丙子,車駕發衛南,李繼隆等使人告捷,又言澶州北城門巷湫隘,望且於南城駐蹕。是日,次南城,以驛舍為行宮,將止焉。寇準固請幸北城,曰:「陛下不過河,則人心危懼,敵氣未懾,非所以取威決勝也。四方征鎮,赴援者日至,又何疑而不往?」高瓊亦固以請,且曰:「陛下若不幸北城,百姓如喪考妣。」簽書樞密院事馮拯在旁呵之,瓊怒曰:「君以文章致位兩府,今敵騎充斥如此,猶責瓊無禮,君何不賦一詩詠退敵騎耶?」即麾衛士進輦,上遂幸北城。至浮橋,猶駐車未進,瓊乃執撾築輦夫背曰:「何不亟行!今已至此,尚何疑焉?」上乃命進輦。既至,登北城門樓,張黃龍旗,諸軍皆呼萬歲,聲聞數十里,氣勢百倍,敵相視益怖駭。上覽觀營壁,召見李繼隆已下諸將,撫慰者久之,賜諸軍酒食、緡錢。在費勁周章之後,真宗終於被頂上了最前線。
現在澶州前線,雙方陣勢排開,遼方是蕭太后、韓德讓、遼聖宗一家親臨,前方是蕭達凜軍團,雖說入寇二十萬,但戰線千里,前線能有十萬就不錯了;宋方是真宗、寇準、高瓊為主,前方是李繼隆集團十方人,依託澶州堅城,聲勢並不輸於對方。(只是想到當初上位,李繼隆是屬於對立集團的,真宗心裡有些打鼓而已。)誰想戰事急轉而下,發生了令人匪夷所思的變化。遼軍主將蕭達凜向來身先士卒,勇冠三軍,今次親率帳下精騎,突前勘察地形,為李繼隆麾下校尉周文質軍中軍頭張環,以大宋秘制床子弩伏擊,穿額洞顱,當晚不治。這真是戰史罕見的一軍之主開戰遭斃的情景,當與夏侯淵營前修鹿角為黃忠飛斬相提並論,也令人想起日露戰爭期間,俄太平洋艦隊司令馬卡洛夫海軍中將在一開戰即陣亡的奇事。蕭達凜在遼是鐵杆主戰派,他這一倒下,遼營的氣氛就微妙了起來,畢竟任何地方都有左中右嘛。
如果說寇準蕭達凜是澶州這台大戲當之無愧的主角的話,那麼到了這個時候,兩個同姓的角色人物,漸漸浮出水面,走到了聚光燈下。一個可稱為隔壁老王,大遼王繼忠;一個自然是自家老王,大宋王超。這兩個老王,本來都是宋將,也都是潛邸舊臣,隨真宗上位,成了北邊抗遼主力,當時遼宋兩國一直處於戰爭之中,烽煙不斷。其中王超接任怯戰的前任傅潛,成為新一任北邊主將---三路都部署;而王繼忠當時為三路中一路的副將。(傳說王繼忠潛邸時,有個算命瞎子,給眾侍衛算前程,所說測占之語,也有準的也有不準的,到了王繼忠時,盲人驚駭道:「此人之命甚奇,半生食漢祿,半生食胡祿!」眾人哄然大笑,將盲人遣出不提。)
且說1003年宋遼望都之戰,王超為宋軍主將,王繼忠為右翼,遼方正是蕭達凜。一開始遼軍不利,蕭達凜審時度勢,猛攻王繼忠的右翼,並圍困了王繼忠,而王超見勢不妙,秉承了宋將一貫賣隊友的優良傳統,如他的前任傅潛出賣康保裔一般,拋棄王繼忠自走。王繼忠終如願以償得被遼軍俘虜,又如康保裔一般,那邊被迫侍敵,這邊表彰殉國。(這大抵是中華抗虜的標配鬧劇,在後世也反覆上演,比如洪承疇、方先覺。我之所以沒有認為康保裔、王繼忠是反面人物,主要是他們主觀沒有為虎作倀的意識,才智為虜酋所欣賞也是好事,他們日後起碼沒有具體與中華為敵的行為。被豬隊友所賣,豬隊友的責任起碼在他們之上吧。王繼忠後來娶遼宗室女,據說就是楊四郎的原型。)
這王繼忠雖然侍遼,但很多行為後世看來如雙面間諜一般。就算王繼忠投靠遼國,看來也是投靠遼國的主和派。因為他自歸遼起,就一門心思地利用自己曾經潛邸的地位,與真宗有直接關係,拚命地傳遞遼宋何解的消息,希望大宋遣使議和。此次南下,據說蕭達凜臨前線查看地形的消息也是他傳遞迴來的,這就相當令人尋味了。大宋的黑科技超級床弩是相當笨重、操作不便的,否則大宋就天下無敵了。所以弩斃蕭達凜並不是一個偶發事件,蕭達凜隨到隨走,並不是一個適合狙擊的目標,事先的瞄準、調校肯定做了不少功課了。作為遼最強硬的主戰派,蕭達凜之死絕不簡單!(王也算間接報了自己望州之辱。)蕭達凜死後,蕭太后就更偏向主和派了,王繼忠傳遞迴來議和的消息,也就愈加急迫了。
真宗正好就坡下驢,派遣曹利用前往議和。這當然是寇準不喜的,因為局勢看來大宋大優,敵軍主將已斃,敵身後還有自家老王王超軍團,簡直是對遼從未有過之佳局。但這王超,身為邊北主將,不能禦寇於境外,龜縮不前、畏敵逗留,好聽點是無能,難聽點就叵測了。優勢需及時落袋變現,所以真宗許和議。和議的標的物是十六州的三關以南部分。地不可割,花點錢無所謂,即所謂「關南久屬朝廷,不可擬議。或歲給金帛,助其軍費,以固歡盟。」故真宗許曹利用在一百萬以下隨便談。曹利用一出門就被寇準叫住,你小子要是敢談到三十萬以上,我就割你腦袋!這寇準是在遼國使者來了以後,開口第一句話就是索要燕雲十六州,唬得遼國使者志縮脖子的,這哪是和談?這是嫌打架沒有借口吧。總算曹利用不辱使命,三十萬談下了澶淵之盟。故而說,這澶州之戰寇準有功,這澶淵之盟寇準可只幫倒忙。寇準與畢士安兩位宰相,寇準膽氣為豪,見識卻相形見絀。這王繼忠一手托兩家,搖身一變為遼宋功臣,兩家均有賞賜,一生榮華,大概為歷來叛臣之最了。
寇準自然志得意滿,大宋文人立軍功,大抵是從他這兒起的(太宗不許宰相聞戰事,因此大敗。到此廢)。寇準雖說是個憤青,但詩詞頗多,大不負他這個文人宰相的美名,有一首《蝶戀花》他自誇道:「四十年來身富貴。游處煙霞,步履如平地。紫府丹台仙籍里,皆知獨擅無雙美。將相兼榮誰敢比。彩鳳徊翔,重浴荀池水。位極人臣功濟世,芬芳天下歌桃李。」將相兼榮誰敢比,雖然狂妄得很,但也不算是完全吹牛。
需要指出的是,六郎楊延昭,也全程參與了澶州之戰,並在北邊不斷威脅大遼退路。故在澶州之盟簽訂之後,宋遼邊界劃在三關,即瓦喬關、益津關、淤口關,三關以南的十六州之地,盡歸大宋,大宋亦是不無所得。這鎮守三關的重任,就交給楊延昭了。後世民間所謂「三關大帥」的傳說,也是打這兒起的。
謬史氏曰:王繼忠失節之人,曹利用十足小人,但就是他二位給北宋軍民帶來了可以享受的最大的邊患成果。可見歷史不見得是英雄推進的。(我又想起徐有禎石亨推進歷史來著。)慎而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