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百五十三章 各方在行動
青松欲動風未起,蘆葦漸伏濤聲遠。
隨著毗曇一行百騎,趁著依稀星光,踏著暴雨留下的水跡,像旋風一般襲卷出城,奔赴往宣城郡,剛剛才平靜下來的國都,繼續又迎來了酷日炎炎,司量部在行動,未免有些官員開始忐忑不安,尤其是那些曾經參與造勢的人。
天才蒙蒙亮,龍春就去了春秋府上,將春秋堵在了早餐桌上。
「陛下明明說過不再追究,為何現在又讓毗曇那小子去了宣城郡?」這個問題困擾了龍春還幾天,猶豫了一個來回,總算是忍不住了,滿帶牢騷地報怨。
「陛下雖說過不再追究叔父,但是桐盧做出那等事來,畢竟不適合再留在邊郡。」春秋無奈地放下了手裡的半碗粥,先勸說龍春。
昔氏一族雖曾是新羅王族,身份高貴,但自從真智王時,掌權的就不多,留在國都的有一部份是文官,分別在戶部、工部,直到女王登基后才開始重用了幾名武將,派往外郡,但大都在內陸小城,也有兩名郡守,當然比不過現任邊城重郡之守的桐盧權重,龍春一聽女王想要召回桐盧,自然是滿心不甘。
「桐盧再怎麼也是真骨出身,難道還會棄昔氏一族於不顧?陛下也太輕信毗曇了,比起桐盧,當年跟隨美室那些舊部不是更應防備?」
龍春這一句話頗得春秋的贊同,放眼新羅全境,多數邊郡依然由美室的舊部鎮守,雖然美室已死,但薛原還活著,如今又掌著右兵部,與瘐信分握兵權,此人又是個情種,美室在世時對美室忠心不移,美室死後對毗曇又是肝膽相照,春秋雖然娶了他的孫女,可完全得不到薛原的一絲青睞,就連寶宗對春秋都是愛理不理,全然沒有爭取過來的可能。
因此讓昔氏掌握兵權對春秋也是猶為重要的,眼看著這幾年桐盧在宣城郡站穩了腳跟,沒想到因為這次事件又將回到原點。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春秋終於一嘆:「誰讓桐盧受了乙祭的挑撥,參與進廢主的事件來,甚至膽敢用三韓一統的遺命作為威脅,陛下對他又怎麼能不生戒備,事到如今,他也只能放棄了宣城郡守一職,回到國都再慢慢圖謀。」
龍春大呼可惜,頓足長嘆,為桐盧大好前途惋惜,為丟掉宣城郡守這麼一個職位心痛,這時的他怎麼也沒想到,桐盧已經將他算計到一場足以禍亂國本的陰謀里。
廉宗這次並沒能跟著毗曇去宣城郡,心裡多少有些不甘,以他的心態,就應當趁著這次機會,將金舒玄一拖下水,奪回上大等之位,這種話他沒有面呈毗曇,先是挑撥了夏宗去進言,結果夏宗被嗤之以鼻了,廉宗又將希望寄托在美生身上,就在昨天,毗曇臨行之前,他還與美生密談,希望美生能勸服毗曇。
美生明知道夏宗被嗤之以鼻的情況下,又怎麼會在毗曇面前再討無趣?因此勸解了廉宗一番:「這次興國公丟了上大等一職,我也覺得猶為不甘,可聖令已下,陛下又怎麼會因為一件已經過去的事處罰金舒玄?再說金舒玄與瘐信父子由始自終都沒有牽涉進廢主一事來,興國公能拿他們怎麼辦?與其考慮這些,我們還不如加緊對滁盱的監視,百濟人也許會利用這事挑釁生亂,他這個青獠令必有行動,你這段時間可有發現?他不是在城中買了個宅子,他的那些傭人可有不妥之處?」
說起這事,廉宗十分沮喪:「除了前些日子去了東昌閣幾次,那小子再沒有什麼可疑之處,他買的那個宅子只不過是個兩進的,僕婦們都是在人牙子手裡購買的,我查來查去也沒有什麼發現。」
「還是東昌閣!」美生不由蹙起了兩彎風情萬種的柳眉:「那個跑堂的高吉……」
「一直監視著,實在是沒有絲毫可疑之處。」
「我還是覺得東昌閣有問題,不可輕視。」美生非常相信自己的直覺。
廉宗萬分鬱悶,別了美生之後,聽說滁盱今日又去了東昌閣,乾脆親自上陣,拉了兩個無名之徒去喝酒,就在滁盱每次必至的包廂外邊。
包廂之內,滁盱看完了高吉遞過來的密信,一雙狹長的眼睛里妖媚驟生:「這麼說,取信已經事成?」
「只等著毗曇一行進入宣城郡,他們就會動手。」高吉獰笑著壓低嗓音:「是否要送信給機要令?」
「是時候了,多虧大王的身體已無大礙,這次機會比萬努郡那次更好。」滁盱不由得眉梢高挑,這一次,新羅國內必將大亂,百濟趁此機會起兵,便可一氣奪回龍江四郡,甚至有機會趁亂深入新羅國境!
信中還提到一句,桐盧手中有個殺手鐧,一經拋出,說不定能讓新羅王位易主,可這殺手鐧究竟是什麼,取信還沒能探知,滁盱半是期待半是好奇,等新羅內亂一起,就是百濟最好的機會。
兩人簡單地交談了這幾句,高吉就拿著托盤退了出來,依然在各包廂里忙碌著,並沒有什麼別樣舉動,等午時過後,才交了酒肆里的差使回到黃村,照例與幾個農人耍了會錢,讓跟蹤著他的佃作們再一次無功而歸。
可是密令已經暗中傳了出去,與宣城等郡城一江之隔的百濟,已經開始了調兵遣將,靜候戰機。
廉宗全不知道這些,他依然緊盯著滁盱,甚至悄悄跟蹤著滁盱回府。
滁盱新置的宅子位於天青坊一帶,那裡居住著一些小商人與文官,大都是二、三進的小宅子,購置一處不過只需百兩銀子,為了密不透風地監視滁盱,廉宗自掏腰包買下了滁盱兩鄰及對面的住宅,無奈監視了這麼久,除了偶爾會有一些郎徒上門,滁盱竟然並沒有與其他人來往,可是今天,卻讓廉宗有了個了不得的發現。
滁盱才進門不久,一輛外罩著深藍廂罩,垂掛著興國公府標緻的單騎小車停在了滁盱門前,竹簾一掀,從車上下來兩名妙齡女子,一人梳著雙螺髻,扎著青繚帶,一身天青素色襦裙,顯然是丫鬟打扮,一人看上去才及笄的年齡,挽著少女常梳的垂鬟分肖髻,簪著一朵玉白鑲珠的絹花,身著粉櫻窄袖紗衣,系著齊胸鵝黃彩蝶裙,一雙眼睛猶為靈動,顧盼生輝。
廉宗擰著眉頭在記憶里思索了一刻,才想起來那帶著絹花的女子正是洛伊身邊的一個小丫頭,好像叫琉璃的,她怎麼會到這裡來?難道是奉了原花之令?可原花要見滁盱大可以召他去國公府,巴巴地打發這麼一個丫頭來是什麼意思?
廉宗好奇得眼睛發紫,不過這畢竟是青天白日,他也不能跳到滁盱的院子里去偷窺,只恨不得能遁地過隔壁偷聽。
其實琉璃今天來這裡,卻是瞞著洛伊的。
自從琉璃代替了濯纓的任務,替洛伊應酬著那些可有可無的宴會,漸漸也與幾個貴女有了私交,她是在一個極度偶然的情況下,聽說滁盱在天青坊購了宅子,便留心打探著,竟然被她探得了滁盱的地址,今日她本是受邀去夏宗府上,參加夏宗一個庶女的及笄禮,回府的路上,她無意間看到了滁盱,見他拐入了天青坊,便知道他今日休沐,於是忍不住跟了來。
洛伊特地撥了個丫鬟隨她出門,這時正苦口婆心地勸阻著琉璃:「姑娘,我看我們還是回府吧,畢竟沒經過夫人的允許,你就來了這裡,要見一個外男……這可不合規矩,夫人知道了,可是要責備姑娘的。」
琉璃哪裡肯聽,她已經拍響了緊閉的院門,一邊說道:「你不知道,我與夫人在東市的小宅子里居住時,就常見滁盱郎的,又不是什麼陌生人,再說你若不說,夫人也不會知道我來了這裡,滁盱郎遷了新居,我不過是跟他道聲賀,就算夫人知道了,也不會為難我。」
才拍了兩下,門便由內拉開,一名身著灰色裋褐的小廝驚訝地看著面前兩個女子,愣了半響,才結結巴巴地問道:「兩位姑娘可是走錯了門?」
「我是來找滁盱郎的,你去通報一聲,就說是國公府的客人。」
一聽是國公府,小廝不敢怠慢,忙將兩人先迎進了院子里,飛跑著去書房稟報滁盱。
滁盱才換下花郎裝,穿了一件圓領布袍,心潮澎湖地想著密信中的一詞一句,將近二十年的隱姓瞞名,心機算盡步步為營,他總算是把握住了這麼一個機會,十天後,也許用不了十天,新羅就會大亂,百濟的大軍就會渡江而來,當年龍江四郡可都是百濟的領土,如今總算是有了機會奪回。
一聽說國公府來了人,滁盱險些嚇得從椅子里一躍而起,他當然第一個想到的是洛伊,尊貴的原花大人一定不會來他的宅子里喝茶,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事!
這可是關健的時刻,難道是自己露出了什麼破綻,讓原花起了疑心?
滁盱忐忑著走出書房,一看見滿面笑容的琉璃,半天沒有回過神來。
「滁盱哥哥。」琉璃一雙葡萄目里閃爍著愉悅的光芒,甜甜地喊了一聲。
一牆之隔的院子里,廉宗不停地踱步,幾次忍不住要爬牆,心急如焚,但他當然知道青獠令不是普通人,若是輕舉妄動,必然會引起他的懷疑,打草驚蛇的後果會極其嚴重,廉宗到底不敢嘗試,直到探子們回報,說興國公府的兩名女子已經離開,廉宗才跟著出了天青坊,一時之間,也不知道應當如何,只在東市毫無目的逛來逛去,腦子裡閃出無數個念頭,又被一一否定,最後才有了一個決定,也許可以利用秦江,他畢竟是興國公府的管家,也許能探聽出什麼來。
有了這個打算,便想往國公府去,才穿過吉慶巷,肩上就挨了一記。
廉宗嚇了一跳,回頭一看——
「廉宗大人,果然是你。」睢冷一拱手,笑得莫測高深。
廉宗與睢冷素無來往,只覺得此人眼熟,一時竟想不起他是誰。
「在下睢冷,乃占天司審雨。」
廉宗拍了拍額頭,也堆起一臉笑來:「原來是睢冷大人。」心內卻滿懷疑惑,這個審雨官他倒是聽說過,乃太后在封地時的家臣,又是正天官月川大師的師弟,在宮內也碰過面,但交談卻沒有一句,屬於就算是在路上碰到,也不會打招呼的關係。
睢冷也不繞彎子,一把摟住了廉宗的肩頭,熱情無比,卻壓低了聲音:「在下跟了大人半日,請大人移步天音閣,有貴人想與大人一談。」
廉宗心中一沉,滿是疑惑地掃了一眼睢冷,他所說的貴人是?
「是公主殿下。」睢冷不待廉宗表態,摟著他的肩就往天音閣去。
天音閣是女樂教坊,平日里只為達官貴人或是富商豪族提供樂女助興,廉宗怎麼也想不到,天音閣背後的東家,竟然是睢冷,其實睢冷也只是一個幌子,真正的東家正是勝曼公主。
天音閣因從不對外營業,並非位於鬧市,而是在相對僻靜的一處巷道里,三進的宅子,外加一個十畝的院落,建著亭台樓閣,也有小橋流水,養著數十名樂女、舞伎,在貴族圈子裡小有名氣,若是府中設宴,便可從天音閣里請上幾名樂女舞伎助興,這裡的女子都是藝妓,身份相對來說要比娼妓清白,很受貴族歡迎。
一般來說,貴族們宴客,還是不願意請西市的那些娼妓去助興的,像天音閣這類的教坊,在貴族富商里還是極有市場。
但如果百姓們得知天音閣的東家竟然是當今唯一的聖骨公主,無疑將是一個爆炸性的新聞。
因此廉宗的心裡,還很是忐忑不安的。
他與勝曼公主並無交情,結果突然間就獲知了如此機密,他是聰明人,立即明白了勝曼的用意。
想要拉攏他,利用他,並且是不容他拒絕的堅決。
廉宗甚至有些受寵若驚了。
天音閣的內庭,被高高的青牆四面相圍,滿園植碧樹青竹,夾道有芭蕉綠蘿,庭中是四四方方半畝大的一面湖水,四面有棧道通往湖心,湖心建著一座方形水榭,攢角尖頂,四壁虛敞。
勝曼跽坐在水榭當中,品著清茶,優哉游哉地微笑著,看著廉宗與睢冷從棧道上行來,微微頷首,受了禮,方才示意廉宗入坐。
廉宗第一次仔細打量了一番這位聖骨公主,她的膚色有些黯淡,兩道烏眉雖然秀麗,不過太過平直,竟然沒有絲毫弧度,一雙眼睛尤其有神,但眼角渾圓,大失嫵媚,鼻樑高挺,英氣十足,下頷略顯堅毅,天庭飽滿,朱唇豐潤,這其實是一張極輸風情的面孔,不過因為眉宇間凌人之勢,又透出一種別樣的不凡與高貴,饒是廉宗閱人無數,細細兩眼之後也不由得垂眸而避。
「廉宗郎,請先飲一杯清茶。」勝曼平托起青瓷朱花碗,遞了過去。
廉宗頓時手足無措,接也不是,推也不是,想起身又覺突兀,委實不敢安坐,只得半跪著接過茶來,又叩首一謝,忽然省悟過來自己表現得太過卑微,一張黑臉透出兩片漲紫,眼角上的傷疤像要漲出血來。
勝曼輕輕一笑:「廉宗郎乃出身市井之英雄豪傑,我早有結交之心,今日才冒昧相求,還請郎君莫怪我唐突。」
「殿下言重了。」廉宗好不容易才剋制住心中的焦灼,重新坐穩,額頭上已經布了一層汗珠。
能給他壓迫感的人不多,當初夜見美室時,被毗曇以嵐魂相逼時,還有就是勝曼,只不過一碗茶,一句客套話,竟然讓他流汗了。
「廉宗郎日理萬機,我也不欲拐彎抹角,今日請你來此,確有要事相商。」勝曼毫在不在意廉宗的拘束,甚至有些如釋重負,只要他對自己心懷敬畏,要說服就不是難事。
「公主殿下但有吩咐,在下萬死不辭。」表忠心已經成為廉宗的習慣了,竟然脫口而出。
勝曼嫣然一笑:「廉宗郎果然是個痛快人,那麼,你能為我所用?」
儘管心有準備,廉宗還是愣怔了。
「實不相瞞,前些日子我曾與興國公談過,想要與他攜手……」
廉宗一凜,不自覺地僵硬了背脊。
「如今看陛下的意思,明顯偏向於春秋,可依我看來,春秋不過還是個孩子……」勝曼略略一頓,喝了一口茶,方才繼續說道:「只有興國公才能帶領新羅進入嶄新的時代,可惜他手中權勢,始終會讓陛下忌憚。」
心思百轉,廉宗忍不住半抬眼瞼,半明半暗地重新打量勝曼,攜手?公主為何要與興國公攜手?她手中掌握的標的是什麼,如今她找到自己,難道說是在興國公那裡碰了釘子?
「我本來是想助興國公成為上大等,可是他拒絕了我的幫助。」勝曼迎視著廉宗的目光,輕輕一嘆:「情之牽畔,必會成為興國公的絆腳之石,相比於原花,我能給興國公的必然會更多。」
「何以見得?」一句出口,廉宗不自然地再度垂眸:「殿下恕罪,在下問得太輕率了。」
「我已將廉宗郎看成自己人,你又何必見外?」勝曼微笑:「如今聖骨男盡,真正的聖骨只有我一人,我是名正言順,若再加上興國公的濤天權勢,那麼就是實至名歸了。」
廉宗的一顆心開始劇烈的跳動起來,飛速地衡量一番,勝曼乃聖骨公主,其母如今是太后,若她成為王儲可不是名正言順?但是她只有一個空名,又是女子,更不得陛下倚重……
「陛下無意國婚,更不會有子嗣,若由真骨男子繼位,興國公並非唯一人選,可若是貴族們支持聖骨繼位,新羅哪裡還會有第二個聖骨?」說這話的是睢冷,比起廉宗的拘束,他顯出十分穩重來,略撫青須,敞袖被清風漲滿有若旗幟,很有一番仙風道骨。
「殿下想要當新羅之王?」廉宗略挑眉頭。
「不,我是想推舉一位名符其實的王者,當然,我乃聖骨,也希望能輔佐未來的君主,共同實現新羅強大的未來。」一雙眼睛熠熠生輝,勝曼胸有成竹:「想必廉宗郎這樣的豪傑,也不甘止步於前,你出身商賈,就算能得司量部令的信任,最多也就能成個緋衣阿飡,可若輔佐興國公成為一代君主……」
廉宗屏住了呼息,這是他一直以來想要完成的,輔佐王者,躋身貴族,名垂青史。
「如果興國公成為新羅之王,你未必就不能做如今的興國公。」
這一個餅並不是空畫,當初廉宗之所以死心踏地跟隨毗曇,就是看中了他的身份,他是美室之子,又有王族血統,一步步地跟著毗曇走到今天,緋衣阿飡當然滿足不了廉宗。
「可是,聽殿下的意思,興國公拒絕了您……」廉宗轉了轉眼珠,唇角一斜。
「是,被他拒絕了。」勝曼毫無難堪:「可是我不想放棄,並且我相信興國公總會有改變心意的一天,尤其是有了廉宗郎這樣的豪傑相助。」
「殿下想必不了解興國公的個性,想要改變他,太艱難了。」廉宗搖了搖頭。
勝曼一笑:「我未必就不了解,但是事在人為,至少我有信心。」
廉宗不置可否。
「如今的興國公太為看重愛慕,但是若他對愛慕失望……」勝曼忽然頓住,卻不再說。
廉宗焦灼起來,眼珠極快地轉了幾個來回,忍不住說道:「據在下看來,興國公與原花之間,實在是情深義重。」
勝曼笑了:「廉宗郎真這麼認為?」
接下來,她說了一句讓廉宗大驚失色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