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百七十章 末路漸近
殘花何曾識人語,東風卻知燕歸來。
寒月殿的玉蘭花,應是開到頹敗的時候了,滿園碧葉擁擠,卻是一地碎玉,縱使染了金陽的燦爛,也難以挽回虛弱無力,芳姿委地,隨風來去,等待著腐朽成泥,分明是燦爛的季節,這一個院落,已經提前進入了蕭瑟。
玉蘭苑靜謐一如往日。
在庭院的最深處,碧葉最為茂盛的地方,依稀傳來女子特意低沉,忐忑不安的話音。
「該怎麼辦?我不知她為何要見你,更不知道她有什麼目的。」一身青錦,在陽光下透出水樣光澤,長長的衣擺上綉著的星雲銀紋,在微風中瑟瑟輕顫,吉上驚慌地抬著眼瞼,望向面前的男子,滿眸憂慮底下,難以抑制的是延綿依戀。
自從無名之徒成了曇華殿的護衛花郎,要見他是大不容易了,若非發生了這樣的事,兩人也沒有面面相對的機會。
「菊仙……」滁盱吐出了兩個字,緊鎖纖細的眉頭:「她如何會知道我的存在?」
「正是她知道了,所以這事才非同小可,而且她提起了仁愛村,並且一副洞悉真相的神情,我想,她果真是知道了什麼。」吉上有些艱難地說道。
兩日前,菊仙在鬧市中攔下吉上的車駕,直言不諱地要求見滁盱,並且說是要談當年仁愛村的命案一事,無疑讓吉上驚疑不定,立即通過灰鴿使聯絡滁盱,約在玉蘭苑會面。
已是塵封多年的往事,卻在這時被人再度提起,本就非同小可,更何況那人還提出要見滁盱,這就更是有些匪夷所思了。
「這個菊仙你可熟識?」震驚極為短暫,滁盱很快冷靜下來,這麼問道。
「當年,她與我同為高階神女,雖然說不上要好,卻還稱得上熟識,渺依孤高,待眾人皆為平等,但是對菊仙,比起旁人卻添幾分親密,會不會是當年我獻計后,渺依曾經告訴過她……」吉上猜測道。
「她若知道真相,緣何沉默多年,偏偏此時開口,並且她還知道我的存在?」深栗的瞳仁里暗流洶湧,因是背光而立,滁盱的面容上籠罩著一層陰晦。
這兩晚,同樣的疑問一直盤旋在吉上的腦海中,可是任她翻來覆去,也想不透其中的關健。
「神宮解散之後,這個菊仙在何處安身?」滁盱又問。
「當時她不願留在宮廷,拿了遣散金出宮,我卻沒有關心她去了何處,不過她留下了地址,並且給我們半月為限。」吉上立即說道:「我看她的穿著,彷彿日子過得並不寬裕,那日聽她言下之意,似乎是為了錢財。」
為了錢財,那麼是想要敲詐?滁盱眼角一挑,冷冷一笑,看來這個菊仙並不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否則不會如此膽大妄為,要她的性命並非難事,並且還有半月的時間。
只不知這個菊仙身後,是否還有其他的人,憑她一介孤女,究竟能掌握多少秘事?
「這事我知道了,你不要輕舉妄動,等我決定就是。」滁盱說完這句,毫不留念地轉身而去,踩著一地碎花。
吉上又愣怔了半響,方才離開。
對於橫空出世的這個敲詐者,滁盱到底不敢吊以輕心,當天辭宮之後,便聯絡了灰鴿使,讓他們暗查這個菊仙。
原來神宮被廢之後,菊仙自請出宮,先是拿著遣散金在城郊購了一處農莊,連帶數畝良田,雇了幾戶小作農耕種,又用手中的余資在東市憑了個鋪子,做起了胭脂水粉的生意,倒也能自給自足,逍遙渡日,出宮一年後,她嫁了個商戶做填房,不想那男人好賭,最近輸了個大庄,又加上經營不善,經營的兩家糧鋪都關門大吉,竟然連城中的宅子都保不住,折價賣了出去,一家人窩居在菊仙城外的農莊之中,日子就僚倒了下來。
表面上看,她的確是為了錢財,想要利用仁愛村命案一事進行訛詐。
滁盱自然不肯任由她威脅,無論菊仙究竟知道多少,當她變成死人時,才是對他最安全的。
但他沒有想到的是,這麼一個普通的落魄商婦家中,竟然有一幫死士護衛,以致於灰鴿使們竟然沒有動手的機會。
這就極不尋常了,看似普通的菊仙身後,絕對有一個堅定的靠山。
滁盱不敢輕舉妄動,他擔心的是,即使暗殺了菊仙,幕後之人也必不會輕易放過他,而依著眼前的情形,他在明處,而人家在暗,並且他完全不知那人手中的籌碼。
當滅口不能解決問題,貌似只能委屈求全,萬般無奈之下,滁盱方才應承了與菊仙見面。
可是菊仙似乎並不著急,得到反饋之後,遲遲沒有確定見面的時間、地點。
因此仁平四年的九月,滁盱過得十分煎熬,前往東昌閣的次數也頻繁起來。
他的一舉一動,自然都落在了毗曇安排的暗探眼裡,這無疑讓毗曇更加篤定,東昌閣一定有問題,問題的核心就在那個跑堂高吉身上。
高吉居住的黃村,已經被毗曇納入了嚴密的監視之中。
而這一切,滁盱無知無覺。
這一日,興國公府的外書房裡,毗曇正聽著華璋稟報高吉的情形。
「高吉的確是黃村農戶出身,他今年恰恰三十,父親在十年前就病死了,留下一個寡母,兄弟共三人,老大娶了臨村的農婦,生有兩子一女,高吉是個鰥夫,沒有子嗣,還有個弟弟,娶的就是黃村的農婦,有兩個女兒,高家十餘口人,合院居住,兄弟之間十分和睦,除了高吉在城中謀食,他的兩個兄弟都在家務農。」
這是典型的農戶家庭,並沒有什麼蹊蹺之處。
「高家三兄弟在村子里口碑不錯,從未與人發生爭執,高吉的兄弟都是庄稼人,閑時不過與左鄰右舍喝點小酒,高吉放工之後,也從不在城中留連,不過與黃村的村民耍錢消遣,與他們有接觸的人卑職一一查過,都是黃村的居民,一點可疑之處都沒有。」
華璋說的這些,倒是與廉宗的調查並無出入,可滁盱頻頻出入東昌閣,與他接觸最多的,正是這個高吉,若滁盱是百濟間諜,這個高吉必定不像表面上這麼簡單。
假設高吉正是灰鴿令,那麼他是怎麼將滁盱的命令貫徹下去的呢,又是如何與灰鴿使們聯絡?
毗曇沉思一瞬,方才下令:「與高家來往密切的村民都要監視,並且要詳查,尤其是他們的父輩。」
這個工作量可算極其龐大,華璋心中暗驚,自然不敢有任何異議。
毗曇隱隱有個想法,如果高吉是灰鴿令,那麼他一定不是孤身一人,他們全家,應當都是百濟的佃作,甚至黃村的那些村民也都與他們一樣,因此看上去毫無蹊蹺的賭錢飲酒,實際上就是這個組織的障眼法,高吉利用他們將密令層層傳達下去,僅僅盯著高吉,必然會徒勞無功,一定要摸清楚這些隱線,才能將這個系統連根拔除。
只逮一、二佃作,或者無法讓他們開口,可是如果捕獲了數十人、上百人,毗曇不相信人人都會視死如歸。
「興國公……」華璋打斷了毗曇的沉思,卻忽然欲言又止。
毗曇抬起眼瞼,目帶詢問。
「卑職聽統領大人提起,興國公在查國公夫人遭劫一事?」華璋口中的統領大人,正是廉宗。
「你發現了什麼?」毗曇立即問道,他對華璋這個下屬還是相當了解的,知道他若非有什麼發現,絕對不會妄言。
「興國公可聽說過血鴆幫?」
血鴆幫?這個名詞毗曇並不陌生,因為他聽師傅文努曾經提起,這個幫會活躍在沿海三郡,是個極其狠毒的殺手組織。
「難道那起劫持事件與血鴆幫有關?」毗曇有些吃驚,血鴆幫徒行跡隱秘,他們的幫主更是神龍無蹤,難道勝曼竟然能聯絡這個神秘的幫會?
毗曇當然想不到,勝曼正是這個幫會的幕後控制人,她當初雖然利用華璋,不過華璋也掌握了她許多隱秘,其中就包括勝曼曾經利用這個幫會,打劫商團聚財的事。
不過華璋並不知道詳細,他不過是以為勝曼能聯絡血鴆幫,萬萬想不到如今的幫主,正是曾經在蘭城郡打劫貢品首惡——那個萬分詭異的小丫頭。
「卑職也不敢肯定,只不過卑職曾在國都與儷陽城都發現了血鴆幫的聯絡記符。」華璋在蘭城郡時,於偶然的一次機會,救了一個伽倻遺貴的性命,他與血鴆幫徒有些來往,為了報答救命之恩,曾經將血鴆幫的聯絡記符告知華璋,利用這些記符,就能與血鴆幫聯絡。
「卑職對血鴆幫有些了解,他們只活躍在沿海三郡,但是如今卻出現在了國都……卑職聽說劫持原花的歹徒極為注重同伴生命,就算屍體也不會留在當場,這一點,也極為符合血鴆幫徒的作風,還有一點,血鴆幫徒擅長用毒……」華璋繼續說道:「因此卑職才懷疑這起劫案與血鴆幫有關,並安排了人回蘭城郡探查,結果是……這兩年以來,血鴆幫竟然在沿海三郡消聲匿跡。」
毗曇眸中一亮,本來應當在沿海活躍的血鴆幫消聲匿跡,結果出現在國都,是不是說……
「你能否查到血鴆幫的據點?」
華璋一拱手:「卑職儘力而為。」
毗曇相信勝曼不會這麼輕率,買通殺手劫持洛伊,如果這事的確是血鴆幫乾的,那麼只能說明一點……
血鴆幫控制在勝曼的手中。
一個在沿海活躍了數十年的幫會,竟然捨棄了據點,遷往國都,這樣的行為未免讓人匪夷所思,除非是,控制他們的主人從沿海回到了國都。
除了勝曼還能有誰?
想不到這起毫無線索的劫持事件,竟然出現了這樣的轉機,毗曇不由冷冷一斜唇角,眸中有凌厲的殺意飛速掠過。
其實,關於洛伊遭劫的疑點還不只是這些。
當晚,毗曇才逃過一場暗殺,就聽說洛伊遭劫的事,不及細思,只讓龍春、寶宗善後,自己帶著百名軍士馬不停蹄地趕回儷陽城中,聽瀾滄說了事發經過,毗曇立即去了歹徒們密信之中所說的山神廟,卻沒有找到任何線索。
瀾滄雖然安排了城中的親兵搜尋,可是也沒有發現任何蹤跡。
正手足無措之際,原本跟著月夜回城的兩名龍華香徒回到城主府,根據他們的說法,月夜因擔心洛伊的安危,堅持單身赴約,兩名郎徒在隱秘處暗伏,不過多時,他們見到月夜被一群蒙面徒劫持出來,郎徒們遠遠尾隨,一直到歹徒們關押月夜與洛伊的山中農舍。
兩名郎徒聲稱歹徒共三十餘人,敵我人數懸殊,他們不敢貿然行動,依計回到城中搬救兵。
正是因為如此,毗曇方才能順利地找到那個農舍。
可當他們趕到時,歹徒們已經徹離,洛伊身負重傷。
現場除了月夜與洛伊,一個人,連一具屍體都沒有。
毗曇當時眼見洛伊命懸一線,心神俱裂,沒有時間追究其他,可事後冷靜下來,他敏銳地感覺到了蹊蹺之處。
看現場的情形,顯然經過一番打鬥,說明毗曇等人到前,已經有一幫人前往救援,可是這些人卻跟著歹徒一起失了蹤。
分明就是,有意躲避。
他們為何躲避?而洛伊每當說起這些也語焉不詳,分明是在掩飾什麼。
那些人一定是為了救月夜而去,卻躲躲閃閃,似乎理由只有一個。
他們是復倻會的成員,月夜,還保留著復倻會的實力,或者是說,他已經秘密重建復倻會。
為了救洛伊出險境,他非但不顧軍情與性命,甚至冒險動用了復倻會……
想到這裡,毗曇眼中的殺意與唇角的冷意,愈加鋒利。
就這麼一路沉思著,不知不覺就回到了梅園,直到一步邁入玉華樓,毗曇才習慣性地柔和了神情,順著木階上了三層,便見東珠與南錦兩個丫鬟正在外間的腳踏上坐著,一人挑揀著採下的月桂,準備風乾制茶,一人拿著個綉綳飛針走線,毗曇用手勢阻止了她們出聲,順勢一揮,示意她們退下。
兩個丫鬟放輕腳步退了出去。
才轉過槅杖,就聽到一聲長長地嘆息——
洛伊伏在茶案上,青絲如瀑傾瀉於玉白的紗衣,蝶翅一般的柔睫被窗欞外的陽光鍍上朦朧的淡金,寬敞的衣袖從手臂上滑落下來,她的手指,緩緩地劃過盛放著冰塊的水晶盆,似乎百無聊賴地看著冰塊悄無聲息地融化,側面無端寂寞。
這一刻,毗曇眸中陰沉全消,唇角漾起一斜溫柔。
錦靴踩在橡木地板上,細細碎碎的聲音驚動了洛伊,略一斜眸,正巧遇上男子寵溺的目光。
「還不到吃晚飯的時候,你居然回來了。」語音里略帶著抱怨,洛伊依然伏在案上。
毗曇笑著將她攬入懷裡,卻被推開。
「別煩我,這麼熱的天兒。」洛伊非常不滿,又是三天,他都歇在垂葉堂,而她依然連走出梅園的自由都沒有。
這個夏季,似乎沒完沒了地炎熱,實在是讓洛伊心煩。
毗曇受到了冷待卻不以為忤,手掌小心翼翼地放在她的肩頭:「讓我看看你的傷。」
「才換了葯,有什麼好看的。」
「還疼嗎?」
洛伊勉強正直了身子,悶悶不樂地說:「我若說不疼了,你能讓我出府嗎?」
「你想去哪裡,我陪你。」毗曇堅持不懈地掀開她的衣襟,仔細地查看傷口:「總算癒合得差不多了。」
「我想去看看文明。」見有了出府的希望,洛伊當然不想放過。
算起來,文明也接近臨產了,前些日子忙忙碌碌,這些日子又被強迫閉門,洛伊已經有數月不曾見她,心裡也是挂念的。
「東城金府太遠,這麼熱的天悶在車廂里可不好受。」毗曇卻想也不想就拒絕了:「再過三日就是重陽,瘐信也已班師回都,陛下聖心大尉,要設重陽宴慶祝,你若不想去……」
「我去!」洛伊毫不猶豫地就一口應承,她本不喜宮廷宴會,無奈這些日子實在憋屈壞了,只要不被關在梅園裡,哪裡她都是願意去的。
這般急切逗得毗曇直笑,愛憐地攬過洛伊的腰:「我是怕你的傷勢,再說,重陽宴也不是什麼有趣的。」
「你剛才還說好得差不多呢,可不能變卦,再說我受了傷,陛下與太后都遣了女官、太醫來問候,傷既然好了,怎麼也得進宮謝恩。」
重要的是,只要一去參加了重陽宴,就算是結束了閉門養傷的日子,一想到三天之後將重獲自由,洛伊方才覺得心情舒暢。
眼見著嬌妻一掃委屈,笑顏盛綻,毗曇也不忍再拒絕,突然又想起滁盱的事,那些個疑問直往嘴邊湧來,忍了半響,還是沒有忍住:「當初你懷疑仁愛村命案還有蹊蹺,後來怎麼沒再追究了?」
洛伊一愣,這事情已經過了這麼久,毗曇何故重提?
「後來發生了那麼多事,我也沒有顧上,你怎麼想起來問?」
「當時你被人劫持,那劫持你的人卻一直沒有下落,如今又再遇上類似的事……」
毗曇看著洛伊:「你是不是有什麼事沒告訴我?」
他這麼問,一定是在懷疑著什麼,事情過了這麼久,洛伊一直沒告訴毗曇當時的真相,也是怕他得知真相后對滁盱報復,但既然他問了,洛伊卻不想再瞞著。
於是點了點頭:「我是瞞著你一些事,其實我早懷疑仁愛村命案沒那麼簡單,劫持我的那個人,應當才是這起案件的元兇。」
毗曇眸中一凝,洛伊這般直言不諱,還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我懷疑的人是滁盱,後來也證明了,當初劫持我的人果然是他。」洛伊將當初的事說了一遍,從她的懷疑,到後來逼迫滁盱承認,無一隱瞞:「起初我自己也只是懷疑,因此就沒跟你說,後來……我也是想利用滁盱,為此調查過他的身份,見並無可疑之處,也就瞞下了這事。」
其實毗曇從鳶尾口中,已經得知當初劫持洛伊的人正是滁盱,鳶尾還說洛伊也是知情人,他起初還半信半疑,這時聽洛伊說了經過,方才恍然大悟。
「你一時心軟,險些鑄成了大錯。」毗曇嘆道。
見洛伊滿面驚詫,毗曇這才將滁盱的身份細細說來,包括鳶尾是美生安排去百濟的暗探,以及這些時日以來的調查。
當然將洛伊聽得目瞪口呆。
她不是沒懷疑過滁盱,但沒有想到的是,這個人竟然是百濟的佃作首領,難怪自己查不出他身份的可疑之處,百濟人竟然做了如此精心的安排。
「那麼小英,還有神女吉上……」
滁盱既然是佃作,小英與吉上必定也是。
「我懷疑在格東山襲擊我的人,正是滁盱。」毗曇點了點頭:「這事你知道就行了,先不要告訴流雲。」
怎麼會……
心驚膽顫之中,洛伊突然想到剛才毗曇是在存心試探,若是自己沒有將那些話照實相告,他是不是會懷疑……
看著毗曇幽深的,熟悉的一雙黑眸,洛伊忽然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