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百七十六章 因愛成恨
荏苒時光不留人,轉眼愛恨,分明情仇。
我知道的,是你絕對料想不到的。
勝曼欣賞著小英的迫切,唇角的弧度更加地由衷:「我知道仁愛村的事,遠比表面上的更加複雜,也許上天官渺依並不是你唯一的仇人。」
「殿下,您究竟想說的是……」
「小英你想必也知道,吉上是當時的高階神女,並且是渺依最為信任的高階神女之一,自從流雲離開神宮,她便是神宮繼任者的有力競爭人之一,與她比起來,其實真織神女非但不受重用,甚至與上天官有些水火不容。」勝曼說完這些,見茶水的溫度已經慢慢消失,那蘊氤的白煙,已經極淡極輕了,方才托起茶碗,仔細品嘗著茶水的味道,不得不承認,無論她如何努力,其實不太能分辯這茶水好與不好的區別。
勝曼的話讓小英心中一沉,她雖然心懷疑惑,但卻沒有想得這麼深,真織神女如果與渺依勢同水火,那麼渺依又如何能操控她與那個郎徒去殺人?
「你只知道吉上受渺依的信任,也許還不知道吉上與真織也是知己吧?」勝曼放下茶碗,繼續說道:「渺依的話真織或許不聽,不過吉上的話,她多少還是能聽得入耳的。」
湛藍的天空,分明晴朗得沒有一線陰霾,可小英的視線里,卻突然晦暗下來,耳畔有遠遠地雷聲,漸近得呈呼嘯之勢。
如果吉上直接參与了這起命案……
「不,這怎麼可能……」
為什麼不可能?小英在害怕什麼?勝曼的眼神里漸帶玩味,不過現在還不是拆穿的時候,勝曼要達到的目的並不是讓小英崩潰,而是要在她心裡那顆疑慮的種子上,澆水施肥。
「實際上我知道你在暗查吉上之後,也跟著查了一些事情,起初只是因為好奇,也希望能幫你一把,畢竟陛下那裡,你是我極其重要的一枚棋子。」先解釋了自己為何關心這些早已塵封的往事,勝曼話鋒一轉:「結果被我找到了一個知情者。」
還有一個知情者!小英晦暗的視線里,更湧出一陣混沌來,她的心分明在恐懼中不斷地顫慄著,卻還是忍不住問:「誰?」
「也是一個高階神女,當初吉上的有力競爭者,上天官渺依同樣信任的人,神女菊仙。」
勝曼似乎漫不經心,只用眼角的餘光觀察著小英的神情,這個可憐的女子,命運從來就不把握在她的手中,當她所以為的愛慕,揭開美麗的面具,露出猙獰的面容,她的人生,究竟還能剩下什麼?
有許多話想問,卻害怕知道那個答案,小英已經沒有力氣再維持防備了,她顫抖著嘴唇,一臉灰敗之色。
「菊仙肯定了我的猜測,當初給說服真織作案的人正是吉上,甚至於連渺依,都是聽了吉上的蠱惑。」勝曼並不關心小英的震驚,一句話,重重敲在了小英心上。
其實菊仙根本就不是知情者,她只是一個誘餌,是勝曼拋出的誘餌。
而滁盱與小英,其實都是勝曼想釣的魚。
「殺死你父母與弟弟的兇手還在這個世間,小英,你應當知道這個真相。」勝曼軟軟地嘆了一聲,目光之中帶著憐惜。
這樣的真相,讓小英心中的恐懼達到了頂點。
「我願意幫助你,將一切真相揭開。」勝曼又再說道:「三日之後,我要出宮去城郊視查試種的秋茶,小英姑姑是懂茶之人,若是我向陛下開口,暫借一日不成問題。」
三日之後,菊仙已與滁盱、吉上約好見面,為了讓他們放下防備,地點選擇在了滁盱熟悉的東昌閣。
而在這場談話之前,實際上勝曼就已經有了十足的把握。
小英一定會想揭開真相,她心中的那顆滿帶疑惑的種子,已經迫不及待地要破土而出了。
而事實上,一切果如勝曼所料,小英幾乎沒經過怎麼猶豫,就接受了勝曼的「好意」。
三日之後。
東昌閣里破天荒地迎來了極為稀少的四位女客,她們要的,是二樓最西邊的包廂。
吉上看著菊仙身後兩個身著黑紗緊袖衣,面帶烏紗的女子,十分不滿地蹙著眉頭:「你提的條件,是不讓我們帶任何隨從,可是為何你卻要帶她們,並且不以真面目示人?」
菊仙身後的兩名女子,腰懸長劍卻垂眸而立,對於吉上的質問充耳不聞。
而菊仙,似乎也沒有向吉上解釋的意願。
正僵持之時,門外一聲微不可聞的輕響,右側的黑衣女子忽然亮劍出鞘,身如疾風一般掠向突然敞開的房門,劍尖指向之處,是滁盱微微突起的咽喉。
一絲妖艷的笑容在滁盱唇角緩緩綻開,他毫不介意地揮手擋開女子的長劍,纖細的眉頭一抬,看向菊仙。
「放他進來吧,這位才是我今天必須一見之人。」菊仙說道,回以微微一笑:「吉上姐姐莫怪,我若不帶上這兩人,也怕不能活著離開東昌閣呢,滁盱郎這些日子,可是安排了不少不能以真面目示人的人在我家附近出沒。」
她竟然發現了灰鴿使的行動?滁盱心中一沉,目光緩緩掃過兩個持劍的黑衣女子,剛才出劍威脅他的那一位已經回到原味,依然垂眸而立,就連臉上的黑紗也是紋絲不動,而另一位……蒼白的手指緊緊地扶著劍鞘上,似乎有些緊張。
滁盱心中飛快地掠過一絲疑慮,趁著落坐的時候,仔細打量了左側的女子,卻只能看清兩道粗粗的烏眉,與垂下的濃密睫毛。
他怎麼也沒有料到,這個女子正是小英。
不過她已經服下毒藥,勝曼說過,若是她能管好自己的嘴,不要貿然衝動行事,就會替她解毒。
跑堂的夥計高吉端著托盤進來,瞧見這個架勢,小心地用目光看向滁盱。
當然只看到一張神情甚為平靜的臉孔。
從滁盱踏入房間、菊仙口中蹦出他的名字那一瞬,小英的整副身子仿若綳得緊驟欲斷的琴弦,一陣轟鳴在她耳畔嗚嗚作響,到了這個時候,她已經相信了三天前公主說的那番話,殺死她親人的兇手還在世上,他們……
明亮的日光從窗外利劍般地落入,落在面前男子深青色的袍裾里,異常刺眼。
小英想起滁盱第一次出現在她的生命里,那個時候,她僅僅是個十三歲的少女,她知道她的肩上背負著某種使命,可是見到他之前,她的生活與普通農家少女並沒有什麼太大的區別。
起初她以為他果真是個巫師,擁有某種神秘的力量,能將盤旋在村子上空的不祥烏雲驅散,她看著他的臉上塗著鮮艷凌亂的油彩,手舞桃木劍,在號角低沉的呼嘯聲中跳著令人敬畏的巫舞,偶爾一個眼神,能讓她情不自禁地迴避,心裡掙扎出某各好奇,想要看清油彩后那張面孔,究竟長成什麼模樣。
一場法事之後,村子里恢復了以往的安寧,而讓村民們敬畏的巫師,順理成章地在村長一力挽留之下,住在了村子里。
為此村長甚至舉辦了一場歡迎宴,也在是在那次村宴中,小英如願地看到了滁盱的真面目。
那是一張足以顛倒眾生,甚至比女子還要妖媚幾分的臉。
只需一眼,小英的生命就已經悄無聲息地發生了某種變化,滿天星光下,熱烈的篝火旁,他的一顰一笑,或者妖魅或者溫柔,都深深落入她的眼底,並用藤蔓般地控制了她的心。
那一年,他的到來,讓她情竇初開。
不過害羞的少女是不降接近天神一般的男子的,連看上一眼,都是偷偷摸摸。
可是某一個雨急風狂、黯淡無光的夜晚,她正沉侵於少女緋色的夢境,卻被母親喚醒,迷迷糊糊中,她竟然發現他坐在她家簡陋的廳堂里,那一刻,她幾乎以為又是一個虛無飄渺的夢。
他在夢裡看她的目光,總是溫柔的。
「小英,快給公子磕頭。」母親一把將她拉著跪下:「這位就是青獠令……」
父親曾經說過,他們的首領,正是青獠令。
於是從那一天開始,小英才明白自己與普通人果然是不同的,她第一次為自己的身份感到欣喜。
因為是青獠使,是他的下屬,他們的關係,總比陌生人要親近幾分。
對呀,她們一家都是青獠令的下屬,怎麼會……
一定不會是他……
小英幾乎忍不住上前,接近他,或者拉著他離開,她想告訴他,這一切或許是個圈套。
「我知道仁愛村的命案,實際上是吉上的計策。」忽然一句話,讓小英一動不動地僵持在原地。
菊仙飛起眼角,目光在滁盱與吉上的臉上轉個不停:「而且我也知道,其實吉上之所以獻上這麼一個計策,全是受了滁盱郎的指使,這就是我一定要見滁盱郎的原因。」
好比一聲響雷,徹底將小英釘在了原地,脊樑上有股細細的涼意,不受抑制地爬升起來,須臾就通過脖子,凍硬了她混沌的思維。
她聽到一聲嗤笑。
「你真是大言不慚,我為何要殺死那些村民?你又有什麼證據。」滁盱的語音,依然不慌不忙。
「滁盱郎,我們不是在對簿公堂。」菊仙笑了,看著瞬間驚懼得手足無措的吉上:「以前的吉上早就死了,什麼失憶,騙得了別人可騙不了我。」
剎那之間,滁盱一雙栗色的瞳仁里,噴湧出一股濃烈的殺意。
「我勸滁盱郎不要輕舉妄動,你想必也知道,我身旁的兩名隨從可不是普通人。」菊仙不慌不忙:「而且知道這些的,並不是只有我,就算我死在了這裡,你們的秘密一樣瞞不住。」
將見面的地點定在郎徒們經常出沒的東昌閣,並且帶著武藝出眾的隨從,就是防備著滁盱狗急跳牆,可這樣的情況,他並不能殺人無聲,如果一動手,勢必會驚動其他人,這個險,滁盱無論如何都是不能冒的。
「如果我想得不錯,你們一定是別國的佃作,百濟或是高句麗……」眼見著吉上就快崩潰了,菊仙竟然笑出了聲:「放心吧,我之所以一直以來替你保守秘密,正是因為要在需要的時候,拿來與你們交換,至於你們的身份究竟如何,我是不會關心的。」
「你想要什麼?」滁盱冷冷地問。
「錢,五百兩黃金,我就能閉口,並且等錢一到手,我就會離開國都,對你們再無威脅。」
掌握了這麼一個驚天秘密,只是圖財?滁盱沒有辦法相信。
「你身後的人是誰?」
菊仙揚了揚眉頭:「滁盱郎,現在可不是與我討價還價的時候。」
滁盱深深蹙眉,就連慣常的妖魅,也完全不在眼角,這個菊仙,她竟然一語道破他們身份,這無疑是個迫在眉睫的威脅,如今的情形,已經萬分危急。
偏偏這些事情,並不一定需要證據,若是傳揚出去,以興國公與原花的敏銳,一定會懷疑自己,只要被他們盯上,經過數十年經營的這個間諜系統,便離毀滅不遠。
滁盱緊張地思量著,一時間,竟然難以決斷。
「你們已經沒有別的選擇了。」菊仙微笑:「我已經不是神女,身離宮廷,對於我來說,富貴才是緊要的,至於你們是不是佃作,是哪裡的佃作,與我沒有絲毫關係,而我身後之人,之所以這麼久沒有揭穿你們,當然也是不關心這些的,不過是讓你們破財消災而已,滁盱郎在為難什麼?」
危險迫在眉睫,滁盱的確沒有其他的選擇,可是任由這麼一個威脅存在,他又怎麼能安枕無憂。
「滁盱郎為了接近原花,一步步地登上花郎首領的位置,可謂煞廢苦心,難道會眼看著這麼多年的努力毀於一旦?仁愛村的那些人命不過是賤如蒲草,可你們,卻不想這些往事又被人挖出來吧?」一切已經胸有成竹,菊仙其實是按勝曼擬好的台詞演出:「我雖然沒有證據證明你們是姦細,可關於那些村民的死,我卻是有一、二證據的……」
其實菊仙手中哪有什麼證據,不過她這麼一說,已經足以引起滁盱的心驚。
若這個女人手中沒有證據,她如何為這麼篤定,更何況,她還知道了自己的佃作身份。
緊張的滁盱已經沒有心情留意到菊仙左側的女子,那蒼白失措的面色了。
在小英的眼裡,滁盱已經默認了,默認了仁愛村命案實際上是他為了接近洛伊一手安排的陰謀,那麼她的家人……
為什麼!
青獠令為什麼要殺了她的家人!
為什麼偏偏是青獠令!
他與她之間,原來隔著這樣的血海深仇。
可笑的是,其實她一直沒有看清楚過他油彩下的真實面目。
小英幾乎沒有留意到滁盱是怎麼答應了菊仙的敲詐,怎麼與吉上一前一後地離開,等她回過神時,只見菊仙驚奇地面孔在她面前放大。
「你怎麼了?發什麼愣?」她的話,遠遠地像從天邊傳來。
小英茫然地搖了搖頭,似乎想要挪動步伐,卻覺雙膝一軟,直跪落地!
絕望仿若潮水一般地向她襲來,將她捲入萬劫不復的境地。
她似乎,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
懵懵懂懂之中,她感覺被人挾住一邊臂膀,穿過熱鬧的街市,穿過熙攘的人群。
鼎沸的人聲漸漸安靜下來,她麻木地被人挾制著邁上階梯,進入了一個幽謐的空間。
「你都聽到了吧,殺死你家人的元兇,正是你視為首領的人。」
眼前的面孔重重疊疊,小英瞪大了眼睛,過了好一會兒,才認出是勝曼公主。
「不,這不是真的。」她癱軟在地,用手掌捂著臉,然後就嘴裡就嘗到了酸澀的,眼淚的味道。
這樣的真相,就仿若摧毀她人生的最後一卷巨浪,將她原來賴以為生的一切,衝擊在一灘醜陋的爛泥。
「你的家人,應該就是白衣探,在青獠令的眼睛里,不過是無關大局的棋子。」
「不!為什麼,他為什麼要這麼做?他沒有理由要這麼做!」絕望地呼喊,夾帶著哀切的哭泣,小英甚至忽視了白衣探這個名詞從勝曼口中說出,是多麼的不合常理。
「以我猜測,應當是你的家人露出了什麼破綻,以致讓原花產生了懷疑,滁盱為了自保,不得不丟車保帥。」
其實,小英的家人甚至說不上是車,他們的地位,實在太過無足輕重了。
過程如何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的父母與那麼天真可愛的弟弟,都是死在她當做天來依靠、來尊敬,當做摯寶一般來愛慕的男子手中。
曾經以為,她可以為他放棄生命。
可是她該如何面對,他是殺死她血親的元兇。
看著絕望地小英,勝曼長長地嘆息一聲。
「我能理解你的痛苦,可是小英,殺父之仇不共代天,為了這樣一個男人,難道你想就這麼放棄生命?」
她與他之間,又豈止是殺父之仇……
在他的眼裡,她不過也是顆隨意舍取的棋子而已。
劇烈的悲痛壓低著她的心臟,讓她呼吸艱難,她感覺到她的心房裂開了蛛絲一樣的傷口,血液噴涌而出,而疼痛中的傷口,迅速生長出銳利的尖刺來。
疼痛的同時,有不可抑止的仇恨。
愛慕有幾分,痛恨就有幾分。
小英抬起血紅的雙眸,忽然決絕地叩頭下去:「殿下,請替我報這血海深仇。」
想憑自己的能力,是絕對無法殺死青獠令的,並且……她不得不為百濟那些素未謀面的族人著想,不能親手,殺死他……
勝曼笑了:「我說過,我能幫你。」
扶起這個已經被仇恨燒紅了眼的女子,勝曼徹底舒了口氣:「只是,我有一個條件……」
其實,滁盱的死亡早就已經註定了,無須勝曼動手,她只要等待而已。
廉宗那邊已有消息傳來,興國公已經制定好了計劃,陷井挖成,只等獵物入網。更何況經過菊仙今日這麼一番威脅,滁盱想必也是心神大亂,這多少會影響他的判斷,情況危急,他一定會孤注一擲,咬緊毗曇的魚餌。
也許他想再立一個大功,之後功成身退。
可是他其實已經被推到懸崖邊上,並且再無退路了。
但是勝曼當然沒有必要告訴小英這些,小英只是要讓滁盱死,那麼動手的是誰,其實並不重要,而她要的……
勝曼微微一笑,她很想看看,這一次原花的巧舌如簧,會有什麼作用。
信心十足地勝曼並沒有注意,當她的車駕離開這間坐落在英耳峰下的茶樓時,有那麼兩個一直蹲在茶樓對面榕樹下蔭下閑談的布衣百姓,交換了一下疑惑的目光,緊跟著一路往城中行去。